鄉(xiāng)道上清一色的年輕人趕著去廠里上工,姜離連走帶跑個把小時,抵達的時候廠門剛開。
開門的是個穿著喇叭褲花襯衫的年輕小伙兒。
板寸頭,戴著副黑框眼鏡。
他模樣斯斯文文的,打著哈欠把折疊式鐵門向一側推開,讓門外的黑色桑塔納開進來。
姜離隔著暗色的車窗玻璃,看到后座坐著個青年,皮膚白凈,握著大哥大打電話。
趙一昶提了提喇叭褲的褲腰,皺了下鼻子揚聲道:“昨天說的別忘記啦,找自己的崗位,等師傅來教?!?/p>
姜離隨著人潮向大院走。
這個地方以前是鄉(xiāng)里的糧站,也是鄉(xiāng)里為數(shù)不多全是水泥地的建筑物。
年初,政府得知富少來鄉(xiāng)下建廠,積極推薦這里,配合改造車間環(huán)境。
為感謝給農(nóng)民提供就業(yè)機會,還優(yōu)惠了三年租金。
趙一昶又一個哈欠打完,抹了抹生理性眼淚,架好眼鏡發(fā)現(xiàn)有個男生瞅著自己:“哪個車間的,怎么不進去?”
姜離粗著嗓子說:“聽說你們要找識字的未婚青年?!?/p>
不僅要識字,還得熟悉鄉(xiāng)里鎮(zhèn)外。
簡單點說,就是需要了解當?shù)仫L土人情的知識分子,以后要幫忙處理其他事情。
她上輩子和酒鬼男生活在鎮(zhèn)上,對周邊非常熟悉。
“來這么早?!壁w一昶拇指一翹指廠里,“去最北的那個院子等著吧?!?/p>
姜離點頭道謝,低眉垂眼地快步走進去。
趙一昶多看了幾眼她的背影:“長得挺俊,怎么和湯翀那小子一樣娘娘腔?!?/p>
往北最后一排房子是辦公室。
北院的水泥地是個籃球場,籃球球框沒網(wǎng),架子上生的全是銹。
“禮哥你快點!”
湯翀操著口少年時期就毀壞的聲帶,嗓音細膩,娘們唧唧地拍著籃球往場上跑,紅色的寬松工裝褲被太陽光照得極為刺眼,走哪都是道靚麗風景線。
投一個球,甩一下額前的長劉海。
頭發(fā)長不過肩,滿頭都拉的離子燙,頭頂?shù)牟糠置N起來,再進化進化就是殺馬特。
姜離無聲笑了下,看到從辦公室里出來個高個青年。
大概二十剛出頭的樣子,藍色牛仔褲,系著黑色皮帶,純黑夾克,里面搭件白襯衫,白色灰條的運動鞋。
衣著相對他的朋友們來說低調許多。
姜離上輩子看到他在水庫邊釣魚,也是穿的相似一身。
“老鄭呢?”
他嗓音低沉磁性,咬字沉穩(wěn),梳著頭蓬松的偏分,美人尖,額前的頭發(fā)構露出愛心狀的額頭,黑發(fā)干凈利落。
是這個年代但不屬于這個地方的流行發(fā)型。
口音是純正的普通話,穿衣類型和外形都太港風了。
“上廁所,懶驢上磨屎尿多,剛開車不還放了個韭菜味的屁!”湯翀說。
崇禮皺眉,接過籃球投出去:“少說點屎尿屁?!?/p>
投完球,他倒退走路,注意到姜離,目光懶淡地掠過來打量。
姜離頓時站得筆直。
他雙眼皮明顯,典型的劍眉星目,唇紅齒白,襯衫領口的紐扣解開兩顆,鎖骨上有條銀色的鏈子,迎著陽光很亮。
姜離從來沒見過這樣好看的人。
她低下頭,朝他鞠了個躬。
崇禮問:“你是干什么的?”
“我識很多字?!苯x說。
崇禮挑了下眉,覺得她直白又自信,他指著籃球架的方向:“念什么?”
生銹的籃球架上有個粉筆字:翀
“念…”姜離有點犯難。
崇禮接住湯翀拋過來的籃球,不準備為難她,視線在她頭上頓住,微歪腦袋問:“你那頭是狗啃的?”
姜離尷尬撓頭:“我自己隨便剪的,男孩子無所謂?!?/p>
正說著,趙一昶的聲音傳來,他身后跟了幾個青年男女,都是來找工的。
崇禮看到來人,籃球在他指尖轉圈,最后穩(wěn)穩(wěn)地托在手掌上,不悅道:“你怎么回事?”
趙一昶跑到他旁邊小聲說:“裝裝樣子,總不能把女的直接趕出去,要讓人進來一趟,不然被發(fā)現(xiàn)怎么辦?!?/p>
崇禮“嘖”了聲,煩躁得很:“你面試。”
說完和湯翀繼續(xù)打籃球去了。
姜離知道崇禮有個不為人知的隱疾。
他對女人過敏。
任何女性靠近他半米范圍,他就呼吸困難,如果有接觸,還會全身發(fā)癢。
上輩子姜離第一次被酒鬼男家暴后想在水庫悄悄自殺。
但是碰到了崇禮釣魚。
她想等他走了再跳進去,可等了幾個小時,崇禮落在水里的鉤就沒起過。
他對她說:“我會游泳,但如果你跳下去,我不會救你,因為你是女人。我碰到你,我自己喘不上氣也會死。”
姜離聽不懂他的話,沒有搭理他。
他接著說:“看到你我就想到我自己,我曾經(jīng)也想過自殺,但我現(xiàn)在選擇來到這。”
姜離轉身從水庫邊離開,準備改天再過來跳。
又聽他說:“別管別人怎么說,只要好好活,哪怕所有人都罵你狼心狗肺?!?/p>
姜離那時候不懂他全部的意思,回去后卻打消自殺的念頭,決定茍活著。
她認為只要活下來就能迎來光明。
可到死那刻她才看見夜空的光明。
光明是彩色的。
“都看過來哈。”趙一昶拍了拍手掌集中他們的注意,“我們現(xiàn)在考第一項體力。先原地做十個俯臥撐,再繞著籃球場跑一圈,倒數(shù)最后兩名淘汰?!?/p>
“什么叫俯臥撐?”有道女聲問。
姜離聽到幾分耳熟的聲音,顫抖著眸偏頭看那幾個人。
說話的女生是小學校長的女兒。
她察覺姜離的視線,回看過來:“你是姜離吧?”
姜離收回視線目視前方,身側的手微微攥緊,怕她那張嘴暴露自己的性別,也還記得自己上三年級的時候,她伙同幾個玩伴對自己人身羞辱,巴掌伺候。
“我示范給你們看?!?/p>
趙一昶趴下,做了兩個膝蓋不離地的俯臥撐。
引來不遠處湯翀和崇禮的嘲笑。
趙一昶紅著臉爬起來,給那邊兩個損友豎拳頭,若無其事地對他們說:“剛剛是錯誤示范,但大差不差,就是膝蓋要離地。你們可以先試試。”
姜離看了看自己的手掌,把襯衫紐扣扣到頂,準備趴下的時候,趙一昶低頭指著東的方向。
“面朝那,別朝著我,領口走光啦?!?/p>
他們一字排開,共七個人,姜離趴到地上回憶趙一昶的動作。
校長女兒特地來到她身邊,用腳在她腰上不輕不重地踢了下。
這一幕好巧不巧被崇禮注意到,他淺淺蹙了下眉,脫掉外套掛到籃球架上,又和湯翀打球。
校長女兒趴到姜離身邊的地上,壓著聲意味深長。
“姜離,我們這幾年見面少了,還真是冤家路窄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