師傅們的車子是下午兩點鐘到的,和安裝廠門頭的工人前后腳抵達。
鄭保健中午就水吃了兩袋威化餅,結(jié)果又連著跑廁所,崇禮把他罵去看病,把那不爭氣的腸胃好好治治。
鄉(xiāng)政府附近就有個衛(wèi)生所。
姜離給他指了個方向,他怕自己拉褲兜臟了汽車,就騎著停車棚里不知道誰的二八斜杠去掛鹽水。
湯翀和趙一昶拎著師傅們兵分兩路去車間。
太忙了,他們都把姜離忘記,她給自己找個事情做,監(jiān)督工人們裝門頭。
“萬潤食品”四個字后來在千禧年家喻戶曉。
姜離看得眼睛有些濕潤。
安裝工裝完門頭和她打了聲招呼就走了。
她正猶豫是找趙一昶還是崇禮時,有輛拖拉機想往院子里開,她張開手臂攔下來,問他們干什么。
開車的那個說:“我們是做飯的,明天開工,車上是東家訂的大米和山芋、土豆?!?/p>
廠里是做食品的,衛(wèi)生第一。
姜離說:“這個車不能開到北院廚房?!?/p>
而且籃球場也不能軋。
“那怎么辦?”后車廂里的婦女高著嗓門問。
她上下打量姜離幾眼,窮酸樣,看著不像崇禮他們一道的,就小聲和自家男人嘀咕兩句。
男廚子要把機子搖啟動,說:“你趕緊讓開,哪來的你?”
姜離再次張開雙臂狐假虎威:“你們想開進來也行,但如果崇老板不高興,說不定就不把燒飯的活承包給你們!”
夫妻倆對視。
他們在鎮(zhèn)上開的大排檔,生意冷淡,這次是好不容易爭取到的承包機會。
女廚子問:“那你說怎么辦,你幫我們抬?”
姜離想了想:“你們在這等等,我去給你們借獨輪車,千萬不要開進去,崇老板在里面看著,看到一定會生氣。”
還好她借獨輪車回來的時候夫妻倆乖乖的。
他們把大米和口糧搬到獨輪車上,男廚子推著它。
姜離拎著瓶瓶罐罐調(diào)味料,女廚子體壯力氣大,抱著一大壇子煉好的豬油。
北院辦公室里有兩個人正在崇禮說話。
師傅們都是外地的其他廠子過來的,要住宿,這件事崇禮已經(jīng)安排好了。
就住在鄉(xiāng)政府提供的宿舍。
近,方便。
姜離把東西送到廚房后,悄悄來到走廊下偷聽辦公室里的說話。
身后女廚子突然對著她的背影喊了句“姑娘”。
她大驚失色,跑回去壓著嗓子說:“喊我小姜,不準叫我姑娘,崇老板不喜歡,他眼里只有工人?!?/p>
女廚子也是服,指著廚房另一個窗子說:“那邊外面的地能不能種菜?”
姜離看了眼:“我?guī)湍銌枂?。?/p>
辦公室里的兩個人出來,姜離扒著門框探腦袋瞅人。
崇禮話說多口渴喝瓶裝水,門口稍暗,他眼角余光睨過去:“叫什么名字?”
她回答:“姜離?!?/p>
鄉(xiāng)下人都喝的井水,鎮(zhèn)上的供銷社有賣這種瓶裝水,上面還是英文的。
崇禮見她不進來:“有話說?”
姜離把兩個廚子來的事情告訴他,說:“他們問是不是可以在西側(cè)的那塊地上種菜?”
崇禮不動聲色緩緩眨眼睛:“你問我?”
招你干什么的。
姜離找準自己的定位,說:“那塊地挺合適的,靠近水井,平常用的洗菜水都可以澆地,自己種的菜方便,能省下很多開銷?!?/p>
涉及開銷,得找會計記錄,廠里的會計問完宿舍的事情剛走,崇禮不準備為了這點小事去把人薅過來。
同意了。
姜離立刻去傳話。
下午過得飛快,時間就這樣來到太陽西墜,工人們離開。
姜離領(lǐng)著六位師傅和會計住到鄉(xiāng)政府宿舍。
有一對四十來歲的老夫妻按照約定給他們留了晚飯。
“一塊兒吃點?”有位師傅問她。
姜離著急看墻壁上停擺的時鐘,再看外面天色:“不了,你們早點休息?!?/p>
她一路往廠里跑。
想在他們走之前趕回去。
四月的傍晚空氣里全是小飛蟲。
姜離喘氣的時候不小心把蟲子吃進嘴里,她捂著嘴邊咳邊跑,看到工廠一片漆黑。
大門口有兩道車燈的光束打出來。
她看到桑塔納出現(xiàn)在夜色中,拿開手放開嘴喊人。
“趙一昶,湯翀!老鄭!”
車開得太快。
再追已經(jīng)沒有意義。
她停下來撐著膝,垂頭喪氣看地面,眼眶熱熱的,不甘心地又念了一個人的名字。
“崇禮…”
難道還要回到那個家嗎?
姜離抹了把眼睛里還沒來得及流出的淚,毅然決然地走到工廠門口,仰頭看門頭想辦法。
輪胎滾過沙石路面的聲響傳來。
姜離想得出神,慢半拍轉(zhuǎn)身,竟看到桑塔納倒著開回來了。
后車窗降下,露出崇禮的臉。
他目露疑惑:“你在想怎么翻進去?”
姜離攥著衣角。
越來越暗的天色將她籠罩,崇禮看不清她的表情。
“怎么不回家?”他又問。
姜離啞聲說:“我沒有地方可以去?!?/p>
車里的趙一昶挨著崇禮看姜離。
鄭保健這會兒體弱坐副駕,半死不活地夠著腦袋看姜離。
開車的湯翀索性也把窗打開,和兄弟們一塊兒看她。
正看著呢,崇禮忽然說:“上車。”
姜離對著他深深鞠個躬,走到車前,不知道怎么開門,而車里的崇禮似乎沒準備給她位置,還把車窗升上了。
趙一昶忙說:“從我這邊上。”
姜離趕緊從那邊上了車。
上輩子姜離沒坐過小轎車,毫無準備,汽油的氣味直沖鼻腔,她僵硬地憋住臉色,說不上的奇怪感覺。
“你家里人呢?”趙一昶問。
姜離緘默幾秒:“我爸死了?!?/p>
趙一昶問了不該問的,本來還想問你媽,生怕姜離說媽也沒了,干脆換話題:“你幾歲?”
“剛滿十八?!苯x看趙一昶,視線卻在崇禮的側(cè)臉停留。
他低頭看手機,兩條長腿隨意岔開,沒精打采的樣子。
趙一昶又問:“辦身份證了嗎?”
姜離口袋里的身份證好似在發(fā)燙:“沒,等有錢去辦。”
話里的尾音剛落,姜離沒撐住,捂著嘴巴噦了一聲。
她另只手捂住空蕩蕩的胃,再抬頭發(fā)現(xiàn)除了開車的湯翀,他們?nèi)齻€都在看自己。
姜離撐了一路,硬是到鎮(zhèn)上下車才沖到路邊吐水。
趙一昶拿了瓶瓶裝水和紙過來給她。
姜離道了謝,看到湯翀追著崇禮。
“禮哥,我們這兒就四個屋,你讓姜離在哪里睡?要不和你睡吧,你那張床最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