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
這日之后。
陸祈明許是心虛又或是愧疚，又連陪在她身旁整整兩日。
直到最后一日，姜知遙剪掉了院中最后一株海棠。
陸祁明往日眸里的惋惜不再，甚至喜笑顏開同她道：“阿遙，今日是江明的大婚，本王要去賀他新婚大喜?！?/p>
江明，就是陸祁明常為他打掩護(hù)的貼身小廝。
姜知遙緊了緊手中剪刀：“王爺重情重意，去得?！?/p>
陸祈明笑笑，無比真誠道：“江明自幼跟在本王身邊，雖為主仆，我卻視他為兄弟，自是要去的?！?/p>
“我早去早回?！?/p>
陸祁明歡喜地在她頰上落下一吻，便輕快地去了。
凝著他遠(yuǎn)去背影，姜知遙才發(fā)現(xiàn)花枝早被自己剪了個稀碎，殘敗地落了一地。
正如此刻，她的心也莫名被碾碎般難受。
哪是什么江明大婚呢？
昨日香房之中，趙憐兒跪伏在陸祁明身前哀求他給一場儀式。
“王爺，十里長街，萬人注視之下，在大紅轎子里行親密之事，豈不快哉？”
她未曾料到，陸祁明真荒唐至此。
姜知遙揩了揩熱熱的眼角，無礙，總歸她是要走的人了。
用過午膳后。
小春非要拉她出門湊熱鬧：“王妃！江明大婚，居然沿路發(fā)喜糖與銅錢，正好今日天氣好，咱們也去湊湊熱鬧！”
說話間，小春眸里盈滿了羨慕：“那江明看著木訥，沒想到卻這么疼媳婦?！?/p>
姜知遙拗不過小春，便任她拽著出了門。
十里長街，圍觀的百姓圍堵了西城的道路。
窸窸窣窣，熱鬧至極。
“昭王府好大的排場，不過是小廝成婚，都這么盛大?！?/p>
“誰說不是呢？王爺癡情一生只娶一妻，沒想到他身邊的小廝也這般癡情。若得夫君如此，一生便也值了?！?/p>
說話間，便有喜娘過來散糖：“大家都沾沾喜氣，一同慶賀這對新人能相守白頭！”
姜知遙手里也被塞了滿滿一把。
她怔看著手里喜糖，視線卻漸漸模糊。
這喜糖跟當(dāng)年她大婚要定的糖，是一樣的。
傳聞這喜糖是牛郎織女的后人所傳，坊間傳聞大婚用此糖。5
往后生生世世都能找尋到彼此。
姜知遙大婚本是早早定下了這糖，卻不想那年突逢大雨，這米糖無法送到淮河。
也因此，成了她的一樁遺憾。
殊不知在那時冥冥之中已經(jīng)有了預(yù)示。
她剝開黏膩的紙皮，淺淺嘗著這米糖，甜入心脾。
卻怎樣都壓不下心里翻涌的苦澀。
就在這時，姜知遙聽見一道陌生的機(jī)械提示音，旋即眼前驟然出現(xiàn)一張藍(lán)光顯示屏——
【脫離程序即將啟動，宿主請確認(rèn)是否脫離？】
姜知遙伸出發(fā)僵的手指，試探似地點下確認(rèn)。
下一秒，機(jī)械聲隨刺耳的警報再次響起——
【脫離程序已正式啟動，您只剩最后五個時辰！】
五個時辰，也就是今夜子時。
姜知遙倏地松了口氣。
終于要走了。
她噙著笑轉(zhuǎn)頭問小春：“成衣鋪子將衣服送過來了嗎？”
小春喜滋滋吃著糖，囫圇道：“送了的，做得可漂亮了！”
“王妃，這糖真的好好吃，好甜啊”，她望向涌動人群，羨慕道：“這么多人替他們祝福，他們以后定然幸福圓滿?！?/p>
姜知遙微燙的目光跟著漸漸遠(yuǎn)去的大紅轎子，喜色點點褪盡。
她只希望，明天陸祁明見到自己的尸體時，還能這般幸福。
姜知遙回到府中時。
下人們正將艷麗的海棠一株一株往里搬。
黃昏鋪在海棠花上，美的絢爛。
陸祈明站在花海的盡頭，笑望著沖她招手：“阿遙，我將全城的海棠花都為你搬來了，你可歡喜？”
姜知遙沉默著走近。
猛地被陸祁明攬進(jìn)懷里：“阿遙，小春說你把所有海棠都剪斷了，也好，去舊迎新。你剪吧，剪掉所有，我亦能再為你尋來千株萬株?！?/p>
“花海常青，正如你我感情一樣?！?/p>
姜知遙沒有回答，而是閉著眼最后一次感受著陸祁明的擁抱。
仆從急聲打斷了這溫馨。
他喊：“王爺，江明斗膽請王爺鬧鬧洞房，為他增添喜氣！”
陸祈明立刻推開了姜知遙。
“阿遙，本王去去就回?！?/p>
話落，他毫不遲疑地轉(zhuǎn)身，抬步正要走。
姜知遙突然伸手拉住了他：“王爺，明日是你的生辰，我在春明樓對面那家鋪子為您訂了禮物，你回來時記得捎帶上。”
聞言，陸祁明激動摟她入懷：“阿遙送的，本王定然歡心。放心，本王親自去取。”
“你一定要記得?！苯b輕聲道。
那是她定的棺材，明日便要用來給她裝殮尸身。
“好，一定！”
陸祈明頭也不回地走了。
最后兩個時辰。
姜知遙召來小春去買她愛吃的甜蜜餞，還要一升米酒。
最后一個時辰。
姜知遙把庫房里所有的豆油，澆遍了滿院的海棠。
做完這一切，她點燃了火折子，擲進(jìn)了花海。
火勢微弱漸漸開始蔓延，姜知遙轉(zhuǎn)身朝寢殿走去，換上了金流絲所制的成衣。
流光溢彩，真美啊。
姜知遙望著鏡中的自己，淚水滑過眼角，阿娘見到這樣美的她，也一定會開心吧。
姜知遙取來信紙，將訣別信連同神仙谷確診他此生無子的診斷，一同塞入玉枕中。
做完這一切，殿外炙熱的烈焰已經(jīng)四處飛嘯。
火舌已經(jīng)舔近她所在的寢殿。
噼里啪啦乍作聲中。
她隱隱聽見王府門外，陸祁明焦急慌亂的嘶喊——
【放開本王，本王要進(jìn)去救我的阿遙！哪怕是死，我也要同她在一起！我們說好，生同裘死同穴！】
姜知遙淡淡一笑，縱是下黃泉碧落，她也不愿同他一起了。
她轉(zhuǎn)身朝火海中走去。
黃昏朝霞鋪滿去路，她一步一步，再未回頭。
因為火海盡頭，有她的阿娘。
阿娘，我來尋你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