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 雨夜驚骨秋分的雨裹著山風(fēng)，像無數(shù)把碎玻璃砸在青瓦上。周桂蘭蹲在灶臺前，
往燃燒的松柴間添了塊潮濕的槐木，騰起的青煙裹著樹脂味鉆進鼻腔，嗆得她眼角發(fā)酸。
鐵鍋里的中藥咕嘟冒泡，深褐色的湯汁濺在灶臺上，凝固成暗紅的斑點，
像極了二十年前灑在墻根的血跡?！澳铮犚姏]？”兒媳林小燕的聲音從堂屋傳來，
帶著刻意壓低的顫音。竹椅 creak 作響，混著兩歲孫子啃咬撥浪鼓的“咯咯”聲。
桂蘭沒回頭，盯著灶膛里跳動的火苗——那火光映在她眼角深如溝壑的皺紋里，忽明忽暗，
像極了停靈那晚棺材前的長明燈?！扒锾煜掠?，山澗漲水沖擊巖石的動靜。
”她抄起鐵勺攪了攪藥湯，勺柄與鐵鍋碰撞發(fā)出鈍響，驚飛了檐下避雨的麻雀。話音未落，
西墻突然傳來“咔嚓”一聲悶響，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墻內(nèi)抓撓。桂蘭瞳孔驟縮，
看見墻縫里滲出的水竟帶著暗紅，混著腐爛的草根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腥甜。
小燕尖叫著起身，懷里的孩子滾到地上，驚惶的哭聲混著雨聲，刺得人耳膜發(fā)疼。
“奶……奶……”孫子趴在泥水里亂爬，胖手在墻上抓出五道血痕。桂蘭沖過去抱孩子時，
瞥見墻縫里露出半截青白的指尖，指甲縫里嵌著的暗紅泥垢——那顏色她再熟悉不過，
是陳年血痂才有的烏紫色?！翱烊ズ按逯 惫鹛m把孩子塞給小燕，
聲音里帶著連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。她摸出圍裙兜里的手電筒，光束刺破雨幕，
照向院外的槐樹——粗糙的樹干上，不知何時多了道新鮮的爪痕，深可見骨，
五道爪印間距極寬，不像是人類所為。陳大海踩著泥漿趕來時，桂蘭正蹲在墻根抽煙。
旱煙袋在指間晃悠，明滅的火星照亮她緊抿的嘴角。這位年近六旬的寡婦腰背依舊挺直，
藍布衫洗得發(fā)白，卻漿得筆挺，像株經(jīng)霜的老竹——只是袖口處磨出的毛邊，
泄露了歲月的艱辛。“桂蘭嬸，咋回事？”陳大海抹了把臉上的雨水，
手電筒光束掃過塌墻處，猛地定住——泥水里赫然躺著半截指骨，指節(jié)上還纏著褪色的紅繩，
繩頭系著顆裂了縫的琉璃珠。那珠子她見過，是九八年廟會時，趙寡婦給閨女買的平安符。
小燕躲在門框后發(fā)出嗚咽，桂蘭狠狠吸了口煙，煙袋鍋子磕在磚頭上：“像是人骨頭。
”她說這話時，目光落在陳大海腳邊——對方皮鞋上沾著半塊帶草屑的黃泥，
顏色竟與墻縫里的泥垢分毫不差。那泥來自后山的亂葬崗，只有遷墳時才會沾上。
陳大海后退半步，喉結(jié)滾動：“這墻……怕是壓著老墳了?！彼D(zhuǎn)頭看向后山，
雨幕中隱約可見一片凸起的土包，像無數(shù)個倒扣的碗?！熬虐四晷匏w墳，
趙寡婦家閨女的尸首沒找著，說是……”“說是被野狗叼走了。”桂蘭接口，
煙袋在掌心碾出褶皺，“可我記得，那孩子才三歲，裹著紅布埋的?！彼鋈惶ь^，
直視陳大海的眼睛，那里映著跳動的火光，像兩簇即將熄滅的燭火，“大海啊，
你當年是遷墳小組的組長，這事你最清楚。”陳大海避開她的目光，清了清嗓子。
桂蘭注意到他喉結(jié)滑動的頻率異常，像是吞咽著什么難以下咽的東西。
“明早我找鎮(zhèn)上派出所的同志來看看。桂蘭嬸，今晚……你們娘倆別住西屋了。
”他轉(zhuǎn)身要走，衣角被桂蘭一把拽住，布料摩擦聲里，
她聞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汽油味——那是王老三貨車上常有的味道?！暗鹊?。
”桂蘭從圍裙兜里掏出塊碎花布，布料邊緣參差不齊，沾著暗紅污漬。
她故意將布角的牽?；▓D案轉(zhuǎn)向陳大海，眼看著他瞳孔驟然收縮?！按蠛?，你瞧瞧，
這是不是……”陳大海臉色驟變，手電筒“啪嗒”掉在地上。光束亂晃中，
桂蘭看見他額角沁出冷汗，順著下頜線滑進衣領(lǐng)——那里有道淡色的疤痕，是九八年夏天，
他幫王老三修車時被扳手砸的。遠處的“哭聲”突然變大，像是某種巨獸在雨夜中低吟，
震得人心發(fā)慌，卻隱約帶著幾分孩童的尾音。小燕抱著孩子過來時，
桂蘭正盯著那截指骨出神。骨頭表面有細密的咬痕，像是被什么小型動物啃食過，
但指節(jié)處的紅繩卻完好無損。她忽然想起，趙寡婦埋閨女時，曾哭著說：“妮子怕黑，
給她系個紅繩，好尋回家的路?！笔且?，桂蘭躺在東屋炕上，聽著西屋傳來的風(fēng)聲，
怎么也睡不著。隔壁小燕的鼾聲混著孩子的囈語，反而讓她愈發(fā)清醒。她摸黑起身，
摸出藏在枕頭下的手電筒，悄悄推開后門。雨不知何時停了，月光給槐樹鍍上層慘白的邊。
桂蘭踩著濕滑的石板走近西墻，手電筒光束掃過塌墻處，忽然定住——泥水中的指骨旁，
不知何時多了個小小的泥腳印，只有三歲孩子的尺碼，五個腳趾清晰可見，
像是剛踩上去不久。她猛地轉(zhuǎn)頭，看見院角的陰影里，有個穿紅肚兜的身影一閃而過。
桂蘭心臟狂跳，追過去時卻只看見株老梨樹，樹干上釘著枚生銹的鐵釘，
鐵釘上掛著縷濕漉漉的頭發(fā)，烏黑發(fā)亮，像是十六七歲少女的發(fā)絲?；氐椒块g，
桂蘭摸出壓箱底的賬本，翻到第七頁。1998年10月15日，賒鹽二斤，記賬人阿珍。
字跡被水漬暈開，右下角隱約有團墨跡，她對著月光細看，
終于辨認出那是個“救”字——當年阿珍賒鹽時，是不是已經(jīng)知道自己要出事？
是不是想向她求助？窗外傳來夜梟的怪笑，桂蘭吹滅煤油燈，卻在閉眼的瞬間，
看見阿珍的臉在黑暗中浮現(xiàn)。那個總是穿著紅棉襖的啞女，嘴角裂開詭異的弧度，舉起右手，
露出齊根而斷的食指，指甲縫里的血痂滴落在她枕邊……她猛地睜眼，
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。月光透過窗欞，在墻上投下槐樹枝椏的影子，
像無數(shù)只張開的爪子。桂蘭摸出藏在褥子下的剪刀——那是阿珍賒鹽時落下的，
刀柄上刻著“珍”字，此刻在月光下泛著冷光。忽然，西屋傳來“嘩啦”一聲，
像是瓦片墜落的聲響。桂蘭抓起手電筒沖出去，只見西墻塌落處的泥土中，
露出半截泛黃的布料，上面繡著褪色的牡丹——是件小孩的肚兜。她顫抖著伸手去拽，
卻發(fā)現(xiàn)布料下是具小小的骸骨，肋骨處卡著枚琉璃珠，正是趙寡婦女兒的平安符。
而在骸骨旁邊，赫然躺著另一只成人手骨，手腕上戴著她送給阿珍的銀鐲子，
鐲子內(nèi)側(cè)的“長命百歲”已被磨得發(fā)亮。桂蘭癱坐在地，手電筒滾落在地，
光束照亮了墻基處的磚塊——每塊磚上都有細密的劃痕，像是有人用指甲刻下的倒計時，
最深處的那道，刻著“15”和一個歪歪扭扭的“珍”字。
2 血色回憶煤油燈在窗臺上搖晃，玻璃罩內(nèi)壁結(jié)著層黑黢黢的油垢，
把光線濾成渾濁的黃色。周桂蘭盯著賬本上模糊的字跡，食指反復(fù)摩挲著“阿珍”兩個字，
指腹觸到紙頁上凹凸的淚痕，像是觸到十六年前那個清晨的露水。
1998年的秋天來得格外早，寒露剛過，山風(fēng)就帶著刺骨的涼意。
阿珍穿著紅棉襖蹲在村口老槐樹下，竹筐里裝著曬干的菌菇和山核桃，
麻花辮上的紅頭繩被風(fēng)吹得飄起，掃過她泛著高原紅的臉頰。路過的貨車司機鳴笛時，
她總會抬頭笑笑，露出顆尖尖的虎牙——那是她唯一的回應(yīng)，因為從她有記憶起，
喉嚨里就發(fā)不出任何聲音。“看那騷蹄子，又在勾男人魂了?！蓖跗诺墓献託ね略谑迓飞?，
發(fā)出清脆的響聲，“她爹就是被她克死的，現(xiàn)在又來克村里人，遲早要遭報應(yīng)。
”旁邊幾個婆娘哄笑起來，手里的針線在鞋面穿梭，繡出歪歪扭扭的牡丹花樣。
桂蘭背著竹簍從山上下來，聽見這話時，正看見阿珍把一顆山核桃遞給路過的男孩。
那孩子接過核桃，卻在轉(zhuǎn)身時故意撞翻她的竹筐，菌菇滾了一地。阿珍蹲下身撿，
發(fā)梢掃過泥土，王婆們的笑聲更響了。“死啞巴，裝什么可憐！”一個婆娘踢了踢竹筐，
“有本事去城里勾男人啊，賴在村里算什么本事！”阿珍抬頭看向她們，眼神清澈如溪，
卻讓那婆娘莫名心虛，猛地別過臉去。桂蘭嘆了口氣，走上前幫阿珍撿菌菇。
她注意到女孩袖口磨出了毛邊，露出蒼白的手腕，上面爬著幾條凍瘡的疤痕。
阿珍比劃著謝謝，又指指桂蘭的竹簍，里面裝著剛采的艾草——她是去給男人上墳的。
“晚上來我家拿鹽吧?！惫鹛m低聲說，“別給錢了，你娘不容易?！卑⒄溲劬σ涣?，
用力點頭，紅頭繩掃過桂蘭手背，癢癢的。那天傍晚，阿珍來賒鹽時，嘴唇凍得發(fā)紫，
在紙上寫下“謝謝”兩個字，字跡歪歪扭扭，卻帶著股認真的狠勁?！昂髞砟兀?/p>
”林小燕的聲音打斷回憶，她抱著孩子湊過來，懷里的煤油燈把兩人影子投在土墻上，
像兩尊晃動的蠟像。小燕臉色蒼白，鬢角還沾著汗?jié)竦念^發(fā)，
顯然還沒從昨夜的驚嚇中緩過來。桂蘭合上賬本，從柜底掏出個油紙包，
里面是雙繡著牽?；ǖ牟夹?。鞋面已經(jīng)褪色，鞋尖還沾著泥土，
鞋帶處系著個褪色的紅布條——那是阿珍出事前一天，桂蘭幫她縫的?！昂髞?，她就失蹤了。
”桂蘭指尖劃過鞋面，觸到鞋底有道細長的劃痕，像是被銳器割過，“秋分那天，
有人看見她跟著個男人往山上走。等村里人找著她的鞋時，鞋尖朝著懸崖下，
鞋帶上還纏著崖柏的枝葉?！贝巴馔蝗豁懫稹皳淅狻甭?，一只夜梟落在槐樹上，
發(fā)出似笑非笑的“咕咕”聲。小燕猛地抱緊孩子，襁褓中的嬰兒突然睜開眼，
漆黑的瞳孔映著窗玻璃，竟像是映出個穿紅棉襖的人影，站在槐樹枝椏間，隨風(fēng)搖晃?！澳?，
咱去城里住吧?！毙⊙嗦曇舭l(fā)顫，指甲掐進桂蘭的手腕，“前幾日我晾尿布，
看見墻根有小腳印，濕漉漉的，就這么大點……”她騰出一只手比劃，
剛好是三四歲孩子的尺碼，“而且夜里總聽見有人在墻外哭，
喊‘奶奶’……”桂蘭身子一僵。她想起昨夜在后院看見的紅肚兜身影，
想起那截帶紅繩的指骨。三歲孩子……趙寡婦的閨女？可阿珍失蹤時已經(jīng)十六歲了，
難道墻下埋著兩具尸體？“小燕，你實話告訴我?！惫鹛m抓住兒媳的手，“九八年秋天，
你是不是看見什么了？”小燕臉色驟變，懷里的孩子突然大哭起來。她慌忙哄著，
目光卻躲躲閃閃。桂蘭注意到她脖子上的銀鐲子在晃動——那是阿珍送的，
說是給未來的娃當見面禮。鐲子內(nèi)側(cè)刻著“長命百歲”，如今被磨得發(fā)亮。
“我……我那天去后山摘野果?！毙⊙嘟K于開口，聲音輕得像蚊子，“看見阿珍姐站在路口，
跟一個男人說話。那男人穿著皮夾克，戴墨鏡，
我認出是王老三……”桂蘭感覺心跳陡然加速。王老三，村里唯一的貨車司機，
總愛用油膩的手摸小姑娘的頭，說“長大了給叔當媳婦”。阿珍每次都會躲開，
眼里帶著厭惡。“然后呢？”桂蘭追問?！叭缓蟆趵先蜷_車門，不知道說了什么，
阿珍姐就上車了?！毙⊙嘌劾锓浩饻I花，“我想喊住她，可想起王婆她們說的話，
又怕……怕別人說我多管閑事。等我跑回家，再出來時，
車已經(jīng)開走了……”桂蘭猛地站起身，木椅在地上拖出刺耳的聲響。
她想起阿珍的記賬日期是10月15日，失蹤是10月20日，這中間的五天，
女孩究竟經(jīng)歷了什么？為什么她沒再來賒鹽？是不是已經(jīng)……“后來村里人找她，
你為啥不說？”桂蘭聲音發(fā)緊。“我不敢！”小燕哭出聲來，“王老三說要是有人問，
就說沒看見！而且……而且大家都在說她跟野男人跑了，我要是說了，
他們會說我?guī)退蜓谧o，說我也是……”她沒說下去，只是抱著孩子發(fā)抖。桂蘭忽然想起，
阿珍失蹤后，王老三曾來她家送過兩斤白糖，說是“路上順的”。她當時推辭，
王老三卻硬塞給她，說“嬸子別跟我客氣”?，F(xiàn)在想來，那笑容里藏著多少心虛。后半夜，
桂蘭怎么也睡不著。她摸黑走到西屋，借著月光看向塌墻處。泥水里的指骨已經(jīng)被警方帶走，
但墻縫里的紅繩還在，在夜風(fēng)里輕輕晃動。她蹲下身，用手電筒照向墻基，
發(fā)現(xiàn)磚塊縫隙間竟有暗紅的斑點，像是干涸的血跡。就在這時，窗外傳來“簌簌”的聲響。
桂蘭抬頭，看見槐樹枝葉間有個黑影，披散著長發(fā)，穿著暗紅的棉襖——是阿珍！
她踉蹌著撲到窗邊，卻只看見一片空蕩的草地。月光下，草地上有個清晰的泥腳印，
五指張開，像是剛踩上去不久。桂蘭忽然想起，九八年秋天，她在后院砌墻時，
王老三曾幫忙搬磚，那天他哼著小調(diào)，說“這墻砌得真結(jié)實，啥東西都爬不出來”。
當時她以為是玩笑，如今卻像根冰錐，猛地扎進心臟。她摸出藏在衣襟里的碎花布，
借著月光細看。布料邊緣有火燒的痕跡，焦黑處繡著半朵牽?；?，
和阿珍布鞋上的圖案一模一樣。而在布料內(nèi)側(cè)，隱約有行小字，
像是用指甲刻的：“救……”桂蘭捂住嘴，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。原來阿珍沒跟王老三走，
她被他綁了，關(guān)在某個地方，試圖求救卻無人回應(yīng)。而自己，竟然親手砌起了一堵墻，
把她的哭聲、她的掙扎，都封在了墻里。窗外的夜梟再次啼叫，聲音凄厲如泣。桂蘭站起身，
摸出枕頭下的剪刀——那是阿珍賒鹽時落下的，刀柄上還刻著她的名字。她盯著剪刀刃，
在月光下，刃口隱約映出一張蒼白的臉，嘴角帶著血跡，眼睛里滿是哀求?！鞍⒄洌?/p>
嬸子對不起你。”桂蘭輕聲說，“這次，嬸子一定帶你回家?！彼D(zhuǎn)身走向堂屋，
煤油燈的光忽然劇烈晃動，照亮了墻上的年畫。抱著鯉魚的娃娃依舊在笑，
只是嘴角裂開一道血痕，像是在無聲地控訴。桂蘭深吸一口氣，拿起手電筒，
大步走向后院——她要去亂葬崗，看看趙寡婦的閨女，是不是真的埋在自家墻下。
夜雨再次落下，打在瓦片上沙沙作響。桂蘭穿過竹林時，聽見身后傳來細碎的腳步聲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