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 素描課的心跳九月的北方小城已經(jīng)有了涼意，杜鵑把臉埋在羊絨圍巾里，
數(shù)著畫室老舊的木地板上的裂紋。第三排暖氣片發(fā)出咕咚咕咚的水流聲，
混著碳條劃過紙面的沙沙聲，在石膏像林立的教室里織成一張細密的網(wǎng)。
"你的明暗交界線太硬了。" 林野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時，杜鵑手一抖，
碳條在阿格里巴石膏像的鼻梁上戳出個黑點。她慌忙用橡皮去擦，
卻發(fā)現(xiàn)這塊用了三年的櫻花橡皮早已被擦出尖尖的棱角。"要試試碳條嗎？
"沾著鉛灰的手指遞來半截康頌碳條，袖口蹭著灰藍校服泛白的布料。
杜鵑抬頭看見林野敞著羽絨服，露出里面墨綠色的高領(lǐng)毛衣，像棵落滿雪的青松。
這是他們成為畫室同學(xué)的第七個月零三天。杜鵑數(shù)著速寫本邊角的日期標記，
在心底糾正對方：阿格里巴像的眉弓轉(zhuǎn)折處本就該用硬朗的線條，就像你握筆時凸起的腕骨。
但她只是接過碳條輕聲說謝謝，指尖碰到他掌心的繭。那些因為常年握筆形成的硬繭，
此刻正抵著碳條粗糙的橫截面，傳遞來某種溫熱的震顫。畫室西窗漏進的夕陽突然晃了眼睛，
杜鵑慌忙低下頭。
速寫本右下角還藏著未完成的側(cè)臉速寫——少年支著畫板時繃緊的后頸線條，
握碳條的小指會無意識翹起，耳垂上有顆淺褐色的痣。"借過。
"林野抱著畫板擠進她右側(cè)的空位，松節(jié)油的味道混著寒風(fēng)涌進來。
杜鵑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砸在畫紙上，啪嗒，啪嗒，
比窗外白楊樹掉光葉子的聲音還要清晰。周五的素描課總在兵荒馬亂中結(jié)束。
杜鵑收拾顏料盒時，發(fā)現(xiàn)速寫本背面多了一只圓滾滾的卡通鳥。
藍色碳條勾勒的胖杜鵑正歪頭叼著半片楓葉，旁邊寫著潦草的小字："抱歉，
以為這是公共速寫本。"她猛地合上本子，顏料盒里的鈷藍水彩跟著晃出漣漪。
畫室早已空無一人，唯有林野的畫架上還粘著半張未完成的靜物寫生。
畫中玻璃瓶的投影歪得離譜，倒像是故意打翻的銀河。深秋的暴雨來得猝不及防。
杜鵑抱著畫具袋縮在教學(xué)樓屋檐下時，藍白相間的雨傘突然橫在眼前。"用我的備用傘吧。
"林野把傘柄塞進她手里，自己頂著書包沖進雨幕，"明天記得還到三樓畫室！
"傘骨撐開的瞬間，松節(jié)油的氣息撲面而來。杜鵑看著少年在雨簾中模糊的背影，
突然發(fā)現(xiàn)傘柄上纏著醫(yī)用膠布——昨天林野削炭筆時劃傷的手指，
此刻正透過紗布滲出淡淡的紅。她握緊傘柄慢慢走進雨中。傘面是靛青色星空圖案，
雨滴砸在上面變成細碎的星子。轉(zhuǎn)過教學(xué)樓拐角時，杜鵑鬼使神差地繞到畫室后窗。
透過蒙著水霧的玻璃，她看見林野正在擦洗調(diào)色盤，側(cè)臉映在雨水縱橫的窗上，
像幅未干的水彩畫。那天夜里，杜鵑在速寫本上畫了第一百二十七張側(cè)臉。鉛筆掃過紙面時，
總能聞到傘柄上殘留的松節(jié)油味道。初雪落下的那個清晨，
杜鵑在畫室儲物柜發(fā)現(xiàn)半盒水彩顏料。十二色格子里唯獨少了鈷藍，
玻璃瓶身上貼著泛黃的標簽，字跡被雨水洇開過："給總把陰影畫成藍色的笨蛋。
"她突然想起上周的速寫課。林野指著她畫的靜物投影說："玻璃的陰影應(yīng)該帶點群青，
你用的鈷藍太暖了。"當時她正偷偷用余光描摹他說話時滾動的喉結(jié)，
慌亂間把涮筆筒都打翻了。畫室門突然被推開，杜鵑慌忙把顏料盒藏進圍巾里。
林野帶著一身寒氣進來，發(fā)梢還沾著未化的雪粒。"找到我的備用顏料了嗎？
"他跺著腳上的雪，鼻尖凍得發(fā)紅，"昨天收拾考場好像落在這兒了。
"杜鵑感覺圍巾里的鐵盒正在發(fā)燙。她低頭假裝整理畫具，
聲音輕得像呵出的白氣："沒...沒看見。"直到畢業(yè)典禮那天，
那盒顏料依然躺在杜鵑的書包夾層。她看著禮堂里的人群像打翻的調(diào)色盤般流動，
終于鼓起勇氣走向正在簽同學(xué)錄的林野。"你的..." "恭喜考上國美??！
" 兩道聲音撞在一起。林野笑著接過她手中的同學(xué)錄，鋼筆尖在紙面游走時，
杜鵑看見他腕表下露出一截創(chuàng)可貼——是上次削碳筆留下的傷口。黃昏時分，
杜鵑獨自回到空蕩蕩的畫室。夕陽把林野的舊畫架鍍成金色，
她輕輕放下那個始終未送出的顏料盒。鈷藍色塊在玻璃瓶里凝固成小小的海洋，
倒映著窗外盤旋的鴿群。當最后一片銀杏葉擦著窗欞墜落時，
松節(jié)油的氣息突然變得很淡很淡。02 梅雨中的秘密梅雨季的杭州像塊吸飽水的海綿，
林野站在美院天臺上晾油畫框，梧桐絮粘在未干的畫布上，斑斑點點像是落了場暖黃色的雪。
"阿野，你的掛號信！" 室友隔著雨簾拋來的牛皮紙信封砸在晾衣繩上，
驚飛了正在啄食梧桐籽的灰喜鵲。林野抹了把臉上的雨水，
指腹蹭到信封右下角印著南京師范大學(xué)的火漆印章——是去年冬天用慣的鈷藍色。
這是杜鵑寄來的第七封信。他蹲在滴水的雨棚下拆開信封，掉出片壓成標本的梧桐葉，
葉脈間藏著極小的鋼筆字："南山路的梧桐比南京的瘦些。
"林野突然想起高中畫室后那排白楊樹，總在杜鵑的速寫本里變成模糊的灰影。
信紙帶著秦淮河特有的潮濕氣息，他辨認著那些工整的小楷。杜鵑說仙林校區(qū)的畫室朝西，
的仿作；說美院寄來的《富春山居圖》臨摹本被雨水洇開了墨色；說新買的溫莎牛頓顏料里，
鈷藍的編號和高中時那盒一模一樣。雨滴順著晾衣繩墜在信紙上，林野慌忙用袖口去擦，
墨跡卻暈成了小小的湖泊。他摸出隨身帶的碳條，在信紙背面畫了只歪歪扭扭的鳥，
又覺得太幼稚，團成紙球扔進了垃圾桶。那天夜里林野做了個夢。
夢見高中畫室的石膏像全都長出翅膀，杜鵑站在褪色的雨傘下數(shù)顏料，
鈷藍色塊突然變成活魚躍入秦淮河。他伸手去撈，卻抓住一把濕漉漉的梧桐絮。
南京的初雪來得毫無預(yù)兆。杜鵑握著暖手寶站在畫室窗前，呵出的白氣在玻璃上暈開，
指尖無意識描摹著某個字母的輪廓。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時，她險些打翻涮筆筒。"是我。
" 林野的聲音裹著電流聲傳來，背景音里有瓷器碰撞的脆響。杜鵑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，
像那年暴雨中撐開的傘骨在震顫。"你喝酒了？"她握緊窗欞上凝結(jié)的冰花，
聽見電話那頭傳來含混的笑聲。畫架上未完成的《戴珍珠耳環(huán)的少女》正凝視著她，
耳畔的珍珠泛著冷光。"今天系里采風(fēng)去了龍井村..."林野的呼吸聲忽遠忽近，
"茶農(nóng)說頭茬雪水煮的龍井有蘭花香，我偷裝了半瓶..." 玻璃瓶磕碰的叮當聲里，
杜鵑看見窗外飄落的雪片變成了蜷曲的茶葉。她張了張嘴，想說明天要去棲霞山寫生，
想問他記不記得高三那場暴雨，最后卻只說："少喝點冷的。"電話突然陷入寂靜。
杜鵑數(shù)著秒針走過七格，聽見背景傳來陌生的女聲："林野你躲這兒啊，大伙等著你劃拳呢！
" 冰花在掌心融成水珠，她輕輕掛斷電話。畫室暖氣片發(fā)出嘆息般的聲響，
速寫本里夾著的銀杏葉標本悄悄卷起了邊。畢業(yè)季的上海悶得像蒸籠。
杜鵑蹲在外灘防汛墻邊畫速寫時，黃浦江的風(fēng)裹著輪船汽笛聲撲在臉上。
她翻開用了四年的速寫本，
第一百三十六頁還留著電話那晚畫的珍珠耳環(huán)——原本圓潤的弧線變成了尖銳的棱角。
手機突然在帆布包里震動。朋友圈刷新提示里，林野發(fā)了張維多利亞港的夜景，
配文只有個月亮符號。杜鵑抬頭望著陸家嘴璀璨的燈光，
鬼使神差地拍了張浦東美術(shù)館的藍色幕墻。發(fā)送成功的瞬間她才驚覺，
兩棟建筑在夜色中竟像對望的鏡子。手機突然發(fā)燙，鎖屏界面跳出新消息提醒時，
她險些把速寫本掉進江里。林野的點贊圖標亮起來不過三秒，又迅速熄滅。
杜鵑望著對話框上方反復(fù)出現(xiàn)的"對方正在輸入"，直到江面升起第一縷晨光。
回南京的高鐵上，她翻開林野去年寄來的畫冊。
夾在《富春山居圖》折頁處的便簽紙突然滑落，背面有碳條涂鴉的茶山輪廓，
云紋里藏著極小的字："雪水化了。"杜鵑把臉貼在車窗上，
看見自己的倒影與飛馳的茶田重疊。高鐵穿過隧道時，
玻璃映出手機屏幕的微光——林野的朋友圈更新了深圳灣的晨曦，
而她包里還躺著未拆封的上海畫廊offer。梅雨再次降臨杭州時，
林野在出租屋整理畢業(yè)作品。松節(jié)油罐底粘著片干枯的梧桐葉，
葉脈間那個"瘦"字已經(jīng)模糊不清。他想起大二那年收到的南京初雪照片，
杜鵑在玄武湖冰面上寫的"早"字，被企鵝館的投影切成了兩半。
打包箱最底層壓著高中畢業(yè)冊，翻開時掉出半片銀杏書簽。
林野想起某個秋夜在南山路撿到的銀杏果，
當時發(fā)給杜鵑的照片配文是"像不像你速寫本上的污漬"，其實是想問要不要來杭州看銀杏。
窗外的運河水泛起銅綠色，他摸出手機點開對話框。
四年積攢的草稿箱里躺著七十三條未發(fā)送的消息，
留在昨晚："深圳的工作室給了OFFER..."雨滴砸在青石板上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吵。
林野關(guān)上窗戶，把畢業(yè)冊塞進行李箱夾層。松節(jié)油的氣息混著梅雨鉆進鼻腔，
恍惚間又回到高三那天的畫室，少女圍巾里漏出的鈷藍色像條幽藍的河。此刻的南京站臺，
杜鵑正把畫具箱搬上開往上海的高鐵。背包側(cè)袋插著的礦泉水瓶里，
幾片梧桐絮正在水面漂浮。她摸到手機通訊錄里那個四年未撥的號碼，
忽然聽見廣播響起提示音："前往杭州的旅客請注意..."車窗外的雨幕扭曲了站臺燈光，
手機屏幕映出她睫毛上細小的水珠。當高鐵開始滑行時，杜鵑按下鎖屏鍵，
在漸暗的屏幕里看見自己嘴角揚起的苦笑——原來有些距離，
連時速350公里的列車也追不上。夜色吞沒最后一片茶山時，林野的飛機正穿越積雨云。
機艙燈光調(diào)暗的瞬間，他看見舷窗上自己的倒影與云層重疊，恍惚是那年暴雨中的畫室玻璃。
空姐送來毛毯的茉莉花香里，他突然想起從未告訴過杜鵑：那半盒水彩顏料根本不是遺失，
而是特意留在儲物柜的。鈷藍色格子里藏著的，是他用針尖刻的字母"D"，
在玻璃瓶身內(nèi)側(cè)，要對著燈光才能看清。03 重逢的畫筆梧桐絮飄進咖啡杯時，
杜鵑正踩著腳手架修改墻繪的云紋。改造中的民國銀行舊址散發(fā)著潮濕的石灰味，
她抹了把頸后的汗，碳粉混著金箔顏料在皮膚上暈開，像條蜿蜒的星河。
"遠景建筑的消失點錯了十五度。"這個聲音像枚圖釘扎進耳膜，杜鵑手一抖，
毛筆在穹頂上戳出個墨點。轉(zhuǎn)身時安全繩纏住腳踝，她踉蹌著抓住腳手架，
看見林野站在挑空大廳的羅馬柱旁。黑色襯衫袖口卷到手肘，露出小臂上那道淡白的疤。
"你怎么..." "業(yè)主請的室內(nèi)設(shè)計顧問。"林野舉起工作牌，
金屬吊牌在八月陽光里晃得刺眼。他走近時帶起的氣流卷著松節(jié)油氣息，
杜鵑突然想起高中那把星空傘的觸感。腳手架發(fā)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。
林野仰頭指著巴洛克風(fēng)格的天花板："按這個層高，透視應(yīng)該以三米為視平線。
"他掏出激光筆，紅色光點爬上杜鵑剛畫好的廊柱，"你這里用了五點透視？
""這是壁畫不是施工圖。"杜鵑咬住皮筋把頭發(fā)扎得更緊些，金粉簌簌落在林野肩頭，
"藝術(shù)創(chuàng)作需要變形處理。""但建筑結(jié)構(gòu)不能違背物理規(guī)律。
"林野的鋼筆在效果圖上快速標注，"就像你以前總把陰影畫成鈷藍色。
" 這句話像把鑰匙打開了某個塵封的盒子。杜鵑握緊調(diào)色盤，
看見自己指甲縫里嵌著的金箔正在反光。當年那盒水彩里的鈷藍，此刻正在她背包夾層沉睡。
爭執(zhí)聲驚飛了梁上的燕子。當包工頭老周沖進來勸架時，
杜鵑正用排筆蘸著群青顏料往林野的圖紙上甩："你看清楚！
云紋流動的方向本來就是反重力的！" 林野的白襯衫濺滿星辰，
卻依然用丁字尺比著墻繪："但拱券的收分線必須遵循..." "遵循你死板的設(shè)計規(guī)范？
"杜鵑把畫筆摔進洗筆筒，
濺起的水花打濕了林野的皮鞋——那雙鞋面上還沾著上海地鐵口的梧桐絮。
同學(xué)會定在舊教堂改造的KTV。杜鵑推開包廂門時，正撞見林野被眾人簇擁著點歌。
他解開了兩顆襯衫紐扣，喉結(jié)隨笑聲滾動，耳垂上的小痣在鐳射燈下忽明忽暗。
"咱們畫室的金童玉女可算齊了！"班長醉醺醺地攬住兩人肩膀，
"當年你們在省美術(shù)聯(lián)考承包前兩名，還記得嗎？" 杜鵑聞到林野身上淡淡的威士忌味道，
混著松節(jié)油的氣息，像杯危險的雞尾酒。她借口補妝躲進走廊，
卻在鏡面墻里看見林野追出來的身影。"今天的事..." "你沒變。
"杜鵑按著自動噴香機，茉莉花香霧吞沒了后半句話，"還是那個熱衷糾錯的完美主義者。
" 林野的喉結(jié)動了動，腕表折射的光斑跳上杜鵑鎖骨。他忽然伸手拂去她發(fā)間的金箔，
指尖溫度稍縱即逝："你也還是會把顏料弄得到處都是。"包廂里突然爆發(fā)出歡呼。
林野被拽回去唱《突然好想你》時，杜鵑站在黑暗的角落，
看見他握著麥克風(fēng)的手背青筋凸起。當唱到"最怕回憶突然翻滾絞痛著不平息"，
他的目光穿過旋轉(zhuǎn)彩燈，精準捕獲了她的瞳孔。暴雨在午夜突襲城市。杜鵑沖進畫材店時，
林野正抱著防水布往閣樓跑。二十年未修的老屋漏得像篩子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