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過了兩日，王婆再次端著個(gè)空碗，施施然地踱到了武大郎家門口。
潘金蓮剛洗完一批衣物，正晾在院里的竹竿上。
“大郎娘子，忙著吶？”王婆笑瞇瞇地走進(jìn)來，順手將院門虛掩上。
潘金蓮轉(zhuǎn)過身，看到是她，臉上沒什么表情，只是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：“王干娘?！?/p>
“哎喲，瞧瞧這日頭，可真毒?！蓖跗庞眯渥由戎L(fēng)，眼睛卻滴溜溜地在潘金蓮身上打轉(zhuǎn)，“這么好的天氣，娘子就該穿點(diǎn)鮮亮些的衣裳，打扮打扮，也讓這院子添點(diǎn)顏色不是？”
她說著，變戲法似的從身后拿出一個(gè)布包袱，往潘金蓮身前的石桌上一放：“喏，這是前兒個(gè)我那遠(yuǎn)房侄兒托人捎來的，說是蘇杭那邊頂好的料子，給我這老婆子做身衣服。
可我這老婆子，穿這么好的料子給誰看？白瞎了東西。
我看娘子身段好，穿著肯定比我好看，就給你送來了?！?/p>
布包袱打開，里面露出一匹水紅色的綾羅，光澤柔亮，一看就不是凡品。
旁邊還放著一對小巧玲瓏的銀簪子，簪頭打造成并蒂蓮的模樣，很是精致。
潘金蓮的目光觸及那片水紅，呼吸微微一滯。
哪個(gè)女人不愛美？
這般華美的料子，她長這么大，別說穿，連摸都沒摸過幾次。
那銀簪子更是晃眼，映著陽光，閃著細(xì)碎的光芒。
但她立刻想到了這東西可能的來路，臉色瞬間冷了下來，后退一步，搖頭道：“王干娘，這太貴重了，我不能收，您的好意我心領(lǐng)了?！?/p>
“哎，這叫什么話！”王婆立刻拉下臉，故作不悅，“老婆子我一片好心，娘子怎么還見外了？這料子放我這兒也是壓箱底，給你才是物盡其用。”
“再說了，這也不是白給你的?！?/p>
她湊近潘金蓮，壓低聲音，眼神閃爍：“實(shí)不相瞞，這是城西那位大官人……就是西門大官人，他前日偶然瞧見娘子，覺得娘子雖然荊釵布裙，卻難掩麗色，又聽我說起娘子日子過得清苦，心生憐憫，這才托我送些東西來，全當(dāng)是……全當(dāng)是敬重娘子的人品！”
“西門慶？”潘金蓮聽到這個(gè)名字，如同被蝎子蟄了一下，臉色煞白，聲音都有些發(fā)顫，“王干娘，你把東西拿回去！我不要！我什么都不缺！”
她想起了那日西門慶那毫不掩飾的，充滿侵略性的目光，胃里一陣翻攪。
這哪里是憐憫，分明是赤裸裸的侮辱！
“娘子，你這是做什么？”王婆一把按住她的手，語重心長道，“西門大官人是什么人物？那是咱們陽谷縣數(shù)一數(shù)二的大戶！他看得起你，那是你的福分！多少人想巴結(jié)還巴結(jié)不上呢！”
“收下這點(diǎn)東西怎么了？就當(dāng)是……就當(dāng)是交個(gè)朋友，以后若是有什么難處，說不定還能指望大官人幫襯一把呢！”
“我不需要他幫襯！”潘金蓮用力甩開王婆的手，聲音帶著哭腔，“王干娘，你請回吧！這東西我絕不會要！”
正在這時(shí)，院門外傳來熟悉的吆喝聲：“賣炊餅咯——熱乎的炊餅——”
武大郎挑著擔(dān)子回來了。
他看到王婆在院里，愣了一下，放下?lián)?，憨厚地笑道：“王干娘來了？快屋里坐?！?/p>
王婆眼珠一轉(zhuǎn)，立刻換上笑臉，指著桌上的布包袱對武大郎道：“大郎回來得正好?！?/p>
“你看看，這是西門大官人托我送來的，說是瞧你們夫妻倆實(shí)誠，日子過得也不易，送匹料子給你家娘子做身衣服，還給了對簪子。”
武大郎看著那鮮亮的綾羅和閃光的銀簪，有些發(fā)懵：“西門大官人？哪個(gè)西門大官人？”
“還能是哪個(gè)？就是開生藥鋪，家財(cái)萬貫的西門慶西門大官人??！”王婆加重了語氣。
武大郎一聽是西門慶，頓時(shí)矮了半截，臉上露出幾分惶恐，搓著手道：“這……這怎么好意思？無功不受祿，我們和大官人素不相識，怎能收人家這么貴重的東西？”
“哎呀，大郎就是太實(shí)誠了！”王婆拍了拍他的胳膊，“大官人說了，就是一點(diǎn)心意，讓你們務(wù)必收下，不然就是看不起他！快，讓你娘子收起來吧?！?/p>
潘金蓮站在一旁，看著丈夫那副畏畏縮縮的樣子，又看看王婆那不懷好意的笑臉，只覺得一陣心冷，一股絕望感涌了上來。
她咬著嘴唇，指甲深深掐進(jìn)掌心，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武大郎看看王婆，又看看妻子難看的臉色，猶豫了一下，還是對潘金蓮道：“娘子，既然是大官人的好意，要不……要不就先收下吧？免得駁了人家的面子，不好?！?/p>
潘金蓮猛地抬頭，看向武大郎，眼神里充滿了失望和悲涼。
她什么也沒說，轉(zhuǎn)身快步走進(jìn)了屋里，砰地一聲關(guān)上了房門。
王婆見狀，也不著惱，反而對著武大郎笑道：“你看你家娘子，還害羞了?！?/p>
“東西放這兒了，我先回去了啊?！闭f完，也不等武大郎回話，扭著腰走了。
武大郎看著桌上的綾羅綢緞和銀簪子，又看看緊閉的房門，站在院子里手足無措。
良久過后，他嘆了一口氣，將桌子上的東西拿了起來，小跑著跟上還未走遠(yuǎn)的王婆，將禮物還了回去。
王婆百般推辭不成，只得落下狠話：“如果因?yàn)檫@些東西拂了大官人心情的話，我是第一個(gè)倒霉的，你武大就是第二個(gè)?！?/p>
“大官人的又沒別的意思，只是體貼你賣餅不易而已?！?/p>
王婆終是沒有收下，那禮物也被武大放在了衣箱最底下。
幾天后的一個(gè)下午，潘金蓮提著木桶去街口的井邊打水。
初夏的午后，陽光正好，街上行人不多。
她剛打滿一桶水，準(zhǔn)備提起來，一個(gè)輕佻的聲音在身后響起。
“這不是大郎娘子嗎？怎么敢勞煩娘子親自打水？”
潘金蓮身體一僵，緩緩回過頭。
只見西門慶搖著灑金川扇，帶著兩個(gè)家丁，不知何時(shí)站在了她身后不遠(yuǎn)處。
他臉上帶著玩味的笑容，一雙眼睛肆無忌憚地在她身上流連，那目光比上次更加露骨，充滿了占有欲。
潘金蓮臉色發(fā)白，抓緊了水桶的繩子，低下頭，想要繞開他趕緊回家。
“哎，娘子別走啊。”西門慶卻上前一步，攔住了她的去路，扇子幾乎要碰到她的臉頰，“幾日不見，娘子越發(fā)標(biāo)致了，前幾日托王干娘送去的薄禮，娘子可還喜歡？”
“我不懂大官人在說什么！”潘金蓮又羞又憤，聲音帶著顫抖，“請大官人讓開！”
“嘖嘖，性子還挺烈?！蔽鏖T慶輕笑一聲，目光掃過她因憤怒而泛紅的臉頰，眼中淫邪之色更濃，“我西門慶就喜歡娘子這樣的！不像那些庸脂俗粉，一點(diǎn)味道都沒有。”
“你……無恥！”潘金蓮氣得渾身發(fā)抖。
就在這時(shí)，武大郎挑著空擔(dān)子，正巧從街那頭走過來，看到西門慶在和自己妻子說話，連忙加快腳步跑了過來。
“大……大官人。”武大郎看到西門慶，先是矮了三分，陪著笑臉上前，“您怎么在這兒？”
西門慶斜睨了他一眼，嘴角勾起一絲嘲諷：“我道是誰，原來是大郎啊?！?/p>
“你這做丈夫的，怎么能讓如花似玉的娘子干這等粗活？真是暴殄天物?！?/p>
武大郎被他說得滿臉通紅，訥訥道：“是……是小的不是……”
“我看大郎娘子這身段，這模樣，合該穿金戴銀，坐在家里享福才是。”西門慶說著，目光又轉(zhuǎn)向潘金蓮，故意提高了聲音，“娘子若是有什么難處，只管跟我說，我西門慶別的沒有，就是有幾個(gè)閑錢，憐香惜玉還是懂得的?！?/p>
周圍稀稀拉拉有幾個(gè)路過的行人，聽到動靜都停下腳步，遠(yuǎn)遠(yuǎn)地看著，對著這邊指指點(diǎn)點(diǎn)，臉上表情各異，有好奇的，有看熱鬧的，也有畏懼西門慶權(quán)勢不敢多言的。
潘金蓮站在那里，只覺得屈辱無比。
丈夫就在身邊，卻任由別的男人對自己言語輕薄，甚至不敢吭一聲。
那些圍觀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她身上，讓她恨不得找個(gè)地縫鉆進(jìn)去。
她猛地推開身前的水桶，也不管水濺濕了裙擺，低著頭，用力擠開西門慶，快步向家里跑去。
西門慶看著她倉惶逃走的背影，哈哈大笑起來，笑聲充滿了得意和張狂。
武大郎站在原地，看著妻子跑遠(yuǎn)，又看看大笑的西門慶，臉色一陣紅一陣白，最終還是什么都沒敢說，只是對著西門慶訕訕地笑了笑，挑起空擔(dān)子，也灰溜溜地跟了上去。
這一幕，恰好被從鹽倉回來的陳風(fēng)看在眼里。
果然來了！
王婆已經(jīng)開始送東西了！
看武大郎那樣子，根本指望不上。
潘金蓮雖然抗拒，但在這種內(nèi)外夾擊下，又能堅(jiān)持多久？
一股怒火在他胸中升騰。
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袖中的彈弓和辣椒水竹筒。
西門慶！
陳風(fēng)的眼神變得異常冰冷銳利。
他看著西門慶帶著家丁大搖大擺離去的背影，又看了看潘金蓮家緊閉的院門，深吸了一口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