縣一中銹蝕的鐵門在烈日下蒸騰著熱浪。林秋月猛地轉(zhuǎn)身,
馬尾辮"啪"地甩在汗?jié)竦暮箢i上,發(fā)梢還沾著昨夜松樹林里的露水。
柏油馬路被曬得泛起油光,塑料涼鞋底黏著軟化了的瀝青,
每走一步都像拔蘿卜似的帶著撕扯聲。梧桐樹影碎在地上,像被撕爛的錄取通知書。
蟬鳴突然尖銳起來。公告欄玻璃反射的強光里,
她看見自己扭曲的倒影——十八歲的身體套著堂姐淘汰的化纖襯衫,
領(lǐng)口還留著王瘸子撕扯時的裂口。高考紅榜第三行,"林秋月"三個字燙得她瞳孔收縮,
耳邊炸開母親用火鉗抽她時的尖叫:"女娃讀什么書?你哥相中的姑娘要二十萬彩禮!
"記憶像滾燙的瀝青灌進腦海。三個月前那個夏夜,母親破天荒端來紅糖水,
搪瓷缸沿的豁口還沾著麥麩:"肚子疼就快喝了。"她受寵若驚,
沒看見母親轉(zhuǎn)身時擦手的動作。等牛車顛進深山時,安眠藥混著月經(jīng)的絞痛讓她清醒,
聽見父親正和刀疤臉討價還價:"黃花閨女必須十二萬,現(xiàn)錢。"柴房的霉味突然涌進鼻腔。
鐵鏈磨破的腳踝結(jié)了血痂,王桂香隔著門板哭:"月啊,
女人怎么過都是一輩子..."臘月二十三的雪粒子砸在臉上,她摸到鎖頭結(jié)著冰碴。
劉瘸子的鼾聲混著酒臭,柴堆里的鐵絲硌著掌心。當鐵鏈"咣當"墜地時,
村口嗩吶正吹著《百鳥朝鳳》——今天林顯貴娶親,新娘子家收了十八萬八。
松針扎進凍裂的腳掌。摩托引擎聲撕開雪幕時,
她看清車頭綁著的砍刀——去年殺年豬就是這把。排水渠的冰面裂開剎那,
卡車遠光燈里叼著喜煙的刀疤臉,和五年前來討高利貸的混混重疊在一起。
"咔嗒"——肋骨斷裂的聲音像踩斷松枝。林顯貴扯著她頭發(fā)罵"裝什么死",
血沫卻從她嘴角噗噗往外冒。瀕死時最后的畫面,是哥哥對她呸道:"早該賣去黑礦,
死透的賠更多..."這一次她不要再重復上一世的老路,她要反擊。
七月的日頭像淬了火的鐵塊,把林家小院的水泥地烤得滋滋作響。
秋月推開銹跡斑斑的鐵門時,竹掃帚帶著風聲已經(jīng)劈頭蓋臉砸下來。"死丫頭還知道回來?
"王桂香掄圓了胳膊,掃帚把上的竹刺在陽光下泛著冷光,"讓你去縣城看榜,
你倒敢磨蹭到晌午!"第一下抽在肩胛骨上,秋月聽見布料撕裂的聲音。第二下擦過臉頰,
火辣辣的疼像潑了辣椒水。她踉蹌著后退,后背撞上院墻開裂的水泥,碎渣簌簌落進衣領(lǐng)。
"媽,縣教育局排隊領(lǐng)檔案的人多......"秋月把錄取通知書往書包深處塞了塞,
這個動作讓王桂香眼睛瞇成刀鋒。上輩子她就是這么蠢,舉著通知書歡天喜地跑回家,
結(jié)果當晚那紙通知書就變成了灶膛里的灰燼。
林顯貴蹲在堂屋門檻上啃西瓜的聲音像豬圈里搶食的動靜。
二十歲的青年挺著妊娠紋似的肚腩,紅瓤汁水順著三層下巴淌到汗衫上,
在洗得發(fā)白的"夢特嬌"商標上洇開血似的印子。"妹呀,"他吐出三顆黑籽,
黏糊糊的嗓音裹著瓜瓤,"媽說要把你賣給劉瘸子,能換十萬塊呢!
"秋月盯著他腳邊那灘西瓜汁。上輩子就是這十萬塊,給林顯貴換來了隔壁村最水靈的媳婦,
卻把她推進了劉瘸子家的豬圈——那個老光棍買媳婦就為生兒子,生不出就往死里打。
她死的那晚雨很大,摩托車大燈刺破黑暗時,她看清了后座上林顯貴油光滿面的笑臉。
"我去做飯。"秋月突然彎腰躲過橫掃的掃帚,這個動作讓王桂香差點閃了腰。
廚房的土灶臺還留著早上潑的涮鍋水,她舀起一瓢沉底的米粒時,
聽見王桂香在院里罵:"喪門星!養(yǎng)你十八年不如養(yǎng)頭母豬!"月光透過窗欞的裂縫,
在水泥地上畫出一道銀柵欄。秋月數(shù)著隔壁屋的鼾聲,
等林大柱的醉話變成呼嚕才摸出枕頭下的信封。清北大學燙金?;赵谠鹿庀孪駡F小小的火苗。
里屋傳來壓低的爭執(zhí)。"劉瘸子加價到十萬......"王桂香的聲音像鈍刀磨銹鐵,
頭出十一萬要買個生兒子的......"林大柱的酒嗝帶著血腥氣:"丫頭片子讀什么書?
"秋月蹲在豬圈邊,手里攥著半瓢泔水,渾濁的液體順著指縫滴落在泥地上。
三頭黑豬擠在食槽前,拱得木欄吱呀作響。她機械地攪動著桶里的餿飯,
目光卻越過低矮的土墻,盯著那個穿紅綢衫的胖女人像只花蝴蝶似的在院里打轉(zhuǎn)。媒人姓趙,
是鎮(zhèn)上出了名的"鐵嘴",據(jù)說經(jīng)她撮合的婚事沒有不成的。
她今天特意抹了艷俗的玫紅色口紅,發(fā)髻上別著朵塑料牡丹,手腕上三只金鐲子叮當作響。
秋月看著她裝模作樣地打量曬在竹竿上的被褥,
突然覺得可笑——那些被褥里還裹著哥哥昨晚吐的穢物,母親王桂香只是草草擦了擦表面。
"哎喲!"趙媒人突然尖叫起來,涂著紅指甲油的手指直戳向墻角。那里堆著農(nóng)具和背簍,
半截黃澄澄的鐲子從篾縫里露出來。"這不是我上月丟的金鐲子嗎?
"王桂香正在灶臺邊煮紅糖水,聞言差點打翻陶罐。她三步并作兩步?jīng)_過來,
臉上的橫肉都在顫抖:"放你娘的屁!這是我家顯貴在縣里撿的!
"她邊說邊用身子擋住背簍,粗布衣裳蹭上黑黢黢的墻灰。秋月看見母親耳后的青筋暴起來,
像幾條扭曲的蚯蚓。這是她發(fā)怒的前兆,去年因為丟了兩只雞蛋,
母親用燒火棍把她打得三天沒能下炕。"派出所可有備案!"趙媒人掏出最新款的華為手機,
鑲著水鉆的手機殼在陽光下閃閃發(fā)亮,"我這就報警!"堂屋里傳來木凳倒地的巨響。
林大柱踹開紗門沖出來,這個四十六歲的男人渾身散發(fā)著劣質(zhì)白酒的酸臭。
他一把揪住趙媒人的衣領(lǐng),紅綢衫"刺啦"裂開道口子:"狗日的想訛錢?
"秋月悄悄往豬圈深處挪了挪。腐爛的菜葉混著豬糞黏在塑料涼鞋上,
她卻覺得比被父親沾著煙味的巴掌碰到干凈得多。警笛聲由遠及近時,
秋月已經(jīng)蹲得雙腿發(fā)麻。她看著穿制服的警察把扭打在一起的三人分開,趙媒人的頭發(fā)散亂,
父親的褲腰帶斷了一截,母親滑倒被地上的泔水沾了滿身。當警車揚起塵土開往鎮(zhèn)派出所時,
秋月扔下泔水瓢,塑料瓢在石板上彈了兩下,驚得豬群四散奔逃。
里屋的樟木箱底層藏著個藍布包袱。秋月抖開時揚起細小的灰塵,
那是她去年在縣紡織廠打工時偷藏的邊角料拼成的。
兩件洗得發(fā)白的襯衫、一條牛仔褲、內(nèi)衣褲用塑料袋仔細包著,
最底下壓著暑期在罐頭廠剝桃子賺的一千二百塊錢。鈔票帶著桃子的甜膩味,
邊緣還沾著些淡黃色的果肉纖維。她突然聽見豬圈傳來響動。撩開碎花窗簾,
看見隔壁張嬸正扒著墻頭張望。這個專愛傳閑話的女人眼睛亮得嚇人,秋月知道不出半小時,
全村都會聽說林家被警察帶走的事。
她迅速把火車票從語文課本里抽出來——那張印著"K876次,硬座,
18:30發(fā)車"的粉色紙片,已經(jīng)被摩挲得起了毛邊。灶臺上的老式座鐘指向四點十分。
秋月最后看了眼堂屋正中的全家福:父親瞪著牛眼,母親嘴角下撇,哥哥滿臉痘印,
自己站在最邊上,像只誤入鏡頭的灰雀。照片右下角還粘著去年祭祖時濺上的蠟油。
她鎖門時手有點抖。生銹的掛鎖"咔嗒"咬合瞬間,遠處傳來賣豆腐的梆子聲。
秋月把鑰匙扔進排水溝,金屬撞擊石板的脆響驚飛了竹林里的麻雀。經(jīng)過村口小賣部時,
她花三塊錢買了瓶礦泉水,老板娘正唾沫橫飛地講述林家被抓的"最新情報"。
夕陽把柏油馬路烤出瀝青味,秋月踩著自己的影子往鎮(zhèn)車站走。背包帶勒得肩膀生疼,
但她走得越來越快。一輛滿載飼料的卡車呼嘯而過,揚起的塵土里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