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婚一年的小姐從高樓上跳下來了。我去瞧了。鮮花一般的人兒，四肢扭曲盡斷，容貌毀損，
無知無覺的躺著。夫人看到小姐的第一眼，就瘋了。金尊玉貴的婦人，被一根狗鏈鎖在后宅。
我洗去趕路的風(fēng)塵，換上小姐的衣裙。踏進了她拼死也要嫁進去的謝府。我和小姐，
生得六成相似。上了妝后，便像了九成。傷她的爹，我不會放過。傷她的夫君，
我亦不會放過。1.謝淵再度登門，這一次，我讓他進來了。他紅著眼眶，緊緊握著我的手。
“阿璃，你終于肯原諒我了！”阿璃，是小姐的名字。阿離，是我的名字。五年前，
她把重傷瀕死的我撿回去，得知我叫沈離。她問：“怎么會用這個‘離’字呢？”我告訴她，
父母嫌我是個女兒，希望我早日離開。小姐搖了搖頭，
替我在名字中加了個“不”字：“沈不離，愿你余生皆圓滿?！薄鞍⒘В敝x淵急切的懇求，
“你跟我回去吧，我不能沒有你！”我避開他的手，冷笑著問：“那蘇棠呢，
你準備怎么處理她？”謝淵愣了愣，低聲：“阿璃，她不過一個妾室，你大人大量，
饒過她吧。”“而且，她……她已經(jīng)懷了我的孩子?！毙〗阋回灤笕舜罅?，
所以她從沒為難過蘇棠?？晌也粫?。我抬頭凝視謝淵的臉——俊美的、深情的，一如往昔。
“阿離，我要嫁人了！”小姐的聲音好像還在耳畔，“是懷義侯謝家的嫡子！”“你喜歡他？
”小姐羞紅了臉，但還是用力的點了頭?！跋矚g，從十五歲時，就喜歡。
”謝淵會在院外放風(fēng)箏，精致的蝴蝶風(fēng)箏上綁著一副漂亮的墜子，穿過高墻，
栽倒在小姐的手心。夜聲人靜時，謝淵會悄悄翻過墻，扣響小姐的窗欞，
遞給她一包東街的點心。兩人也不說話，隔著窗傻笑。有時候，開窗的人會換成我。
我不耐煩的接過謝淵的點心，反手將他傻笑的臉關(guān)在外面。“阿離，你對阿淵太兇了。
”小姐一邊吃點心一邊笑瞇瞇的說。我抱著臂，很不贊同：“點心不值錢，我也能給你買。
”“你不懂，這是阿淵的心意?！毙囊?，我確實不懂。我懂的是，謝淵沒把我認出來。
相愛的人，怎么會認錯對方呢？不像夫人，看我的第一眼，就認出來，我不是她的女兒。
跟謝淵離開前，我去看了夫人。她被小姐的父親、官拜右相的陸懷志關(guān)在了偏院。一根鐵鏈，
一間小屋，鎖住了她的下半生。夫人抱著膝坐在床腳，頭發(fā)蓬亂，衣衫臟污。沒人能靠近她，
我也不能?！白唛_，你不是我的阿璃，滾！”瞥見我，她激動的大叫?？茨模词故钳偭?，
她也不會認錯自己的女兒。陸懷志一腳踹在她的心窩上：“閉嘴，你這瘋婦！
”“我們陸家的臉都被你丟光了！”夫人捂著心口，疼的半天沒說出話。
“這不是青璃又是誰？！”陸懷志很不耐煩，“我看你不過是見我偏疼柳氏，
在這里裝瘋賣傻?！薄靶研寻?，你那當(dāng)將軍的哥哥，半年前就死在邊境了?！薄澳惚澈?，
已無娘家了?！彼麉拹旱耐屏送莆遥骸靶辛?，看過了就出去?！薄耙院髣e動不動就回陸家，
鬧的全城都在看我的笑話！”他和謝淵一樣，從來認不出我。我盯著他踹過夫人的左腳，
森冷一笑：“都聽父親的?！标憫阎緷M意點頭：“離開前先跟你柳姨請個安，
我準備將她提成主母。”“陸家可不能有個瘋婦主母。
”柳氏在夫人瘋了以后就搬進了她的院子。此刻她正在命人鞭打夫人以前的貼身嬤嬤。
“賤婦，讓你從前瞧不起我！”老嬤嬤被打的渾身是血，卻傲然的抬著頭：“別說從前，
就是現(xiàn)在我也瞧不上你?！薄氨车聴壛x的小人，你也配當(dāng)陸夫人！
”柳氏曾經(jīng)是夫人的閨中好友，卻在夫人懷著小姐的時候，勾搭上了陸懷志。
可不就是背德棄義？陸懷志惡毒的笑：“老東西，你這么忠心啊。”“那你接下來，
就好好欣賞?！彼麑χ姨Я颂掳停骸瓣懬嗔?，跪下來給你母親奉茶?！彼挠蚁辔恢茫?/p>
是夫人娘家一手扶持上去的。這么多年，他伏低做小，做夠了。在老嬤嬤痛心的目光中，
我在柳氏面前跪下，將茶奉過頭頂?！罢垺赣H喝茶?！绷洗蚍瞬璞K，
茶葉并著熱水澆在我的頭頂。“你想燙死我嗎？”她夸張的尖叫，
“你那個瘋娘就是這么教你的？”陸懷志臉罩寒霜，惡狠狠扇了我一個耳光。老嬤嬤爬過來，
護在我的身前，大叫：“你們不能欺負小姐！”我垂下眼，看著她花白的頭發(fā)。
她連自己都護不住，又怎么能來護我呢？就像當(dāng)年的小姐，明明見過捉拿我的告示，
卻依然選擇將我護住。2.老嬤嬤被兩個護院提小雞一般的扔到了一邊。用的力大，
“咔”的一聲，她身上不知哪里的骨頭就斷了。我又換了幾杯茶，柳氏終于滿意了。
最后我將一杯茶奉到陸懷志的手里?？粗麄z眉眼舒展的喝了下去?！靶辛耍?/p>
謝小侯爺?shù)霓I子也快到了，你下去吧?！绷夏贸隽水?dāng)家主母的派頭。我笑了笑，
細聲細氣：“恐怕不行?！闭酒鹕?，我施施然抹去頭上的茶葉梗：“我若走了，
你倆可是要死了?！标憫阎疽汇叮骸笆裁?？”旋即他面色一變，捂著肚子噴出一口血。
他身旁的柳氏也滾倒在地，口中的鮮血糊了妝容?！百v人！你、你做了什么？！
”無視所有人的驚慌，我走到陸懷志的身前，踩住了他的左腿?！芭畠盒⒕锤改傅拇┠c毒藥，
兩位笑納了吧?！蔽矣昧δ胂氯ィ谒膽K叫聲中，踩斷了他的腿骨。
“救……救命——”柳氏嚇白了臉。我拿起地上的鞭子，揚手抽在她身上。
老嬤嬤被她抽了三十鞭，我也還三十鞭，很公平。半個時辰前還囂張的兩人，
此刻渾身是血的躺在我面前。陸懷志倒抽了一口氣，問道：“你想要什么才能放過我？
”“很簡單，”我笑瞇瞇的，“把母親照顧好，給她應(yīng)有的地位?！薄鞍褘邒哒疹櫤茫?/p>
給她養(yǎng)老?！薄敖馑幝?，一個月我會給你一顆，做得好我就多給一顆?！薄皩α耍?/p>
別妄想你能找人解毒——因為，京中無人可解?！蔽曳隼蠇邒咂饋淼臅r候，她看了我良久，
低低的哭出聲。“小姐……小姐她……”她認出來了啊。“放心吧，沒死。
”陸懷志親自送我上了轎子。他坐在輪椅上，看仇人一般的看我。“陸青璃，
嫁去謝府才一年，連毒都會下了?！薄澳氵@不仁不孝——”我“噓”了一聲，
指了指他的肚子。他硬生生把話咽了回去，換了一副假笑：“乖女兒，為父盼你過好日子。
”小姐曾經(jīng)對他無比孝順。他生辰的時候，小姐親自為他做毛筆。竹子堅硬，
差點削去她半個拇指，流了許多血?？墒悄侵具^血的毛筆卻在不久后，
被打掃陸懷志書房的下人扔了出來。小姐問為什么要扔。下人回答：“老爺說，這筆廉價，
他看著心煩?！睍郎?，柳氏庶女親手制的陶瓶，歪歪扭扭，還破了個洞，
卻被如珠如寶似的放在最中央?！袄蠣斦f，陶瓶雖破，但二小姐的心意無價。
”小姐撿起了毛筆，久未出聲。嬤嬤說她在跳樓之前，見過陸懷志，訴說過苦惱。
陸懷志卻嗤笑：“你如此無能，是我教女無方，以后你別叫我爹?！薄拔胰羰悄悖?/p>
連一個小妾都管不住，不如找個高樓跳下去，一了百了。
”這些話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草。不多時，我就到了謝府。我沒有隨小姐來過這里。
她成婚前，給了我一大筆私房錢。“我托了堂兄，讓他為你在豐州置辦了宅子。
”“聽說那里四季如春，阿離，你幫我去看看?！蔽铱催^了，的確風(fēng)景如畫，自由自在。
可我還沒來得及和她說。謝淵迎了出來，身后跟著一個嬌怯怯的女子?！疤膬?，
”謝淵把她往我輕輕推了推，“和夫人道歉，求她原諒你。”女子肚子隆起，
看上去懷了三四個月。她“撲通”跪在我面前，眼淚滴落。“夫人，我不會和你搶淵哥哥的，
我只求你能讓我把孩子生下來，生下來我就離開！”我仔細看她的臉，白凈秀氣，
純真里帶了一絲嬌媚。但比不上小姐。謝淵見我久不說話，心疼了?！鞍⒘В?/p>
你放過她吧……棠兒懷孕了，跪不得?！弊笠粋€放過，右一個放過，好像我是洪水猛獸。
話音剛落，蘇棠就搖晃了一下，暈在了他的懷里。謝淵急得大叫請郎中，抱著她疾步往里走。
我這個“重傷未愈”的夫人，被他扔在了大門口。下人們投來或同情或譏笑的眼神。
有人低笑：“瞧她，又回來當(dāng)笑話了?！毙〗闶欠蛉?，居然一個下人都能嘲笑她？“好笑嗎？
”我靜靜的看著那個婢女。她昂起臉，無所畏懼：“當(dāng)然好笑！”“夫人，
那是蘇姨娘房里的婢女，還是算了吧，免得侯爺又與您動怒?！迸赃吶藙裎??！斑@樣啊，
”我瞇了瞇眼，“那就——讓她去蘇姨娘房門外笑吧?！彼葠勐犘υ?，想必愛笑。
我讓人脫去婢女的鞋襪，用鵝毛撓她的腳心。初時她還大聲狂笑，到后面卻笑的凄厲。
哈哈哈……救命……哈……夫人……奴婢錯了……哈哈哈……”她的笑聲引出了屋里的謝淵。
他不敢置信：“阿璃，你在做什么？！”3.婢女笑暈了過去。我攤了攤手，
無辜：“蘇姨娘暈過去了，她高興?！敝x淵冷著臉：“你別一回府就胡鬧，
你都已經(jīng)鬧過一回了，消停些可以嗎？”“棠兒都快被你折磨死了！
”他的臉和曾經(jīng)在小姐窗外傻笑的臉，重合在一起。有些不真切?！澳氵€記得嗎？
”我輕聲問。謝淵不耐煩：“記得什么？”“當(dāng)年你在窗外，對小——對我說，
此生若有二心，”我一字一句，“不得好死?！碧炜照婚W過一道雷電，映亮我的臉龐。
謝淵微驚，他剛想說話，里頭傳來婢女的驚呼?！耙棠锉焕茁晣樋蘖耍 敝x淵轉(zhuǎn)身就進了屋。
“棠兒別怕，我在呢！”兩人相擁的身影投在窗戶紙上，落在我的眼中?！爸x淵，”我輕笑，
“許過的承諾會成真?！蔽疫€沒找蘇棠，她倒是自己找上了門。沒了謝淵在身邊，
她卸掉了小白花的模樣，露出了真實的野心?！瓣懬嗔?，你倒是命大?！彼亲樱?/p>
“那樣高的樓，竟也摔不死你?！薄安贿^，你回來也沒用，淵哥哥的心，只在我這里。
”蘇棠環(huán)顧著屋子，笑道：“平日里，你把屋子圍的嚴嚴實實，陰森的像地窖。
”“死了一回，倒是想開了不少嘛?！蔽业共璧氖忠活D，漆黑的眼瞳看定她：“地窖？
”“呀，你摔壞腦子了嗎？”她捂住唇，“自打我進了謝府，你不就得了心??？
”“大夫說你郁結(jié)于心，治不好的?！睆乃谥?，我拼湊出一個沒見過的小姐。婚后三個月，
謝淵在青樓遇到了落難的青梅蘇棠。他高價拍賣下蘇棠的初夜。“當(dāng)時，
我和淵哥哥顛鸞倒鳳，你就在門外吧?！彼靡獾奶е掳停拔夜室獍验T半開，
讓你看見的?！薄澳闶艽碳ぢ涮r，我一個口信就把淵哥哥從你身邊叫走了。
”“知道為什么你終生不能再孕嗎？”蘇棠譏笑，“是淵哥哥做的呀。
”“他為了讓我名正言順的走進謝府，在你落胎后喝的補藥里加入了大量寒性藥物。
”我看著房中的那張雕花床榻。就在這里，小姐失去了她的孩子。鏤空的花紋上泛著暗褐色，
那是小姐流的血吧？我的袖中還藏著小姐給我寄的信。她說：阿離，我有孩子了，
以后讓他喚你干娘好不好？她說：我能感到孩子在踢我，生命真是好神奇。她說：阿離，
我一定會當(dāng)一個頂好的娘親！鮮活的、快樂的小姐，卻在愛人的陰謀里，
永遠失去了當(dāng)母親的資格。于是，她把自己日日夜夜關(guān)在房間里，不愿見一絲陽光。
我轉(zhuǎn)過頭盯著蘇棠：“她的孩子沒了，你的為什么還在？
”蘇棠莫名其妙：“你在說什么亂七八糟的?！敝x淵趕來的時候，蘇棠已經(jīng)暈過去了。
他瘋了一般將我使勁推開。“陸青璃，棠兒和孩子若有任何不測，我——殺了你！
”我看著自己的手，發(fā)了很久的呆。最后一刻，我猶豫了。因為我的眼前閃過了小姐的臉。
殺了蘇棠的孩子，小姐會生氣吧?！昂⒆邮菬o辜的。”她一定會氣鼓鼓的說。
就像當(dāng)年在街上，小姐被人順走了錢袋。我將人追到巷子里，掏出短刀就要將那人的手斬下。
小姐驚呼著阻止了我?！鞍㈦x，他罪不至此！若不是走投無路，沒人愿意干這種勾當(dāng)。
”她第一次嚴肅的和我說話。我有些手足無措，低著頭不敢看她。
可是小姐說著說著卻哽咽了起來：“阿離，你之前的人生，到底經(jīng)歷了什么??！
”從來沒人為我的人生流過淚。遇見她的前十年，我見慣了鮮血和死亡。沒想到，
竟還會有人柔軟的執(zhí)起我的手，問我疼不疼。早已冰封的心，照進了陽光。
4.蘇棠受了點驚，謝淵如臨大敵。郎中換了一批又一批。她醒來后一直哭，
哭得謝淵肝腸寸斷，將我拖去了她的房中?！敖o棠兒賠罪！”他的眉眼間俱是冷意。
我問：“怎么賠？”謝淵漠然的看了眼門外，夏天多雨，此刻正是傾盆之勢?！肮虺鋈?，
”他說，“跪到棠兒原諒你為止?！庇曛猷枥锱纠餐略?，打在人臉上帶著一絲痛意。
小姐的婢女苦苦哀求：“大人不可！”“夫人上一次才在雨里跪過，燒了三天三夜，
這次重傷還未痊愈，更加跪不得呀！”謝淵看都不看我，只讓人把我往外拖?！胺蛉朔噶隋e，
應(yīng)該領(lǐng)罪?！痹谖壹磳⒈煌铣鲩T時，他又問了我一句：“阿璃，你若是現(xiàn)在服軟道歉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