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師父變成一棵樹之前,我是爹憎娘厭的可憐蟲。我父親是昌州城刺史,彼時六國混亂,
皇帝病重,各地藩王蠢蠢欲動。而昌州兵強馬盛,我父親坐擁昌州,一人尊大。我六歲之前,
一直被關(guān)在府中的偏僻小院,身邊只有一個嬤嬤照顧。這一切還要從父親與母親的孽緣說起。
1我的父親在娶我娘做續(xù)弦之前,有一個愛妻。他們曾經(jīng)是昌州城人人艷羨的神仙眷侶,
他們的愛情故事被說書先生寫在本子里,被文人墨客寫成詩贊嘆。他們有兩個兒子,
一個天資聰穎,恍若半仙,一個孤傲燦爛,張狂肆意。那樣的幸福美滿日子本該延續(xù),
直到周夫人忽然病逝。我外祖家是富商巨賈,為了在亂世中尋求庇護(hù),
便想把女兒嫁給周經(jīng)術(shù)做續(xù)弦。我外祖陸氏一族富得流油,周家族老自然求之不得。
可他們忘了問痛失愛妻的周經(jīng)術(shù)愿不愿意娶。周家族老聯(lián)合我外祖,
硬是把我娘嫁給了周經(jīng)術(shù)。他們也沒有問,我娘愿不愿意嫁。在那之前,
她與善于經(jīng)商的青梅竹馬互許終身,他們的婚事已經(jīng)是板上釘釘,只差臨門一腳。鴛鴦錯對,
釀成千古遺恨。然后,新婚的夫妻雙雙被下藥,有了我。我出生的時候電閃雷鳴,狂風(fēng)怒號,
屋頂?shù)耐咂幌?,噼里啪啦的掉落。昏暗空曠的房間里,
穩(wěn)婆抱著我對娘親恭喜:[恭喜夫人,是個千金,這孩子天庭飽滿,哭聲嘹亮,
定然是個活潑可愛,福運綿長的姑娘呢!]我娘看了我一眼,疲憊的臉上仍舊如死水般沉靜。
她擺手,讓穩(wěn)婆把我抱到我父親面前。父親的眼神,陰郁又滿是憎惡,
對于他來說如同人生污點的我,看一眼都是惡心。[滾]我就叫周滾,一個令人討厭的名字。
我滿月那天,外祖父母來參加滿月宴,母親一改郁郁寡歡,忙忙碌碌地操辦起滿月宴來,
還精心置辦了華麗的行頭。可他們在來路遭遇山匪,二老當(dāng)場喪命。
我又變成了娘親最痛恨的人。葬下外祖父母的那天,娘親什么都沒有拿,
甚至一件外衫也不披。她所有的東西,都安然地擺放在原地,她甚至不曾去看過我一眼。
這個可憐的女人只帶著一顆支離破碎的心,她走了,不知去往何處。
2我從此被冠上了災(zāi)星的名號,我本來就不被待見,全府上下沒有人把我當(dāng)主子對待。
我和奶娘被趕到偏僻的小院子里,我過得好不好,全看奶娘的心情。奶娘把管家送來的衣裳,
補品、全都拿去變賣。平日里我只能穿粗糙的麻布衣,頭上潦草地束兩個小髻子。
我的一言一行都在奶娘的控制之內(nèi),若是不聽話就拉進(jìn)柴房,結(jié)結(jié)實實挨一頓打。
打的時候奶娘會捂住我的嘴巴,不準(zhǔn)我哭。要是哭了,那便打得更狠。最開始被打,
我總是疼的受不了而嚎啕大哭。有時也有人聽到,
奶娘便唉聲嘆氣地訴苦:[小姐的病一直不好,嫌藥苦不肯喝,總是撒潑哭鬧。]再后來,
奶娘更是以我體弱多病為由,打發(fā)所有人,不許人別人進(jìn)院子,更不許我走出院子半步。
我既是個災(zāi)星又是個病秧子,他人唯恐被我害命,被我染病,避之不及。有時過節(jié),
奶娘會從集市給我?guī)б恍╋嵦呛透怙?;有時天氣好,
奶娘會抱著我坐在院子里曬太陽;有時空閑,奶娘會教我念幾句不知所以的詩詞。飴糖很甜,
但對我而言,又堅硬又扎嘴,我總是會吃著吃著嘴里就流出鮮血。甜滋滋的糖,
那是我嘗過最好的滋味。這樣又痛又甜的日子,在大哥踏入小院的時候,終于結(jié)束了。
那年我周遇鳳十七歲,是天下無雙的才子,他預(yù)備上北都求師,
臨行前想來看看他從未見過的妹妹。那天奶娘出去逛市集,把我拴在院子里的樹下。
周遇鳳看著我,清風(fēng)霽月的俊臉一寸寸皴裂,他沖上來解開我腳上的繩索。
我那時從不見外人,被他嚇得驚慌失措地圍著樹樁跑。繩子的一頭綁在樹根,經(jīng)年日久,
已經(jīng)嵌入樹皮里。周遇鳳忽然嘶吼一聲,劇烈地扯斷了繩子。我被嚇住了,不敢再動,
只見他抓著繩子久久不語。過了許久,他撂下繩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。沒一會兒,
越來越多的人走進(jìn)院子,他們看著我,甚是驚訝。有人輕聲地對我說:[不怕不怕,
以后不會再有人欺負(fù)你了。]我一味地點點頭,不作聲響,有人給我洗澡,
有人給我梳妝打扮,有人給我的傷口上藥。那天晚上,大哥和父親吵得十分激烈。
大哥夜里就收拾了行囊,怒氣沖沖地出發(fā)去北都,誰也攔不住。二哥周逢源去調(diào)解,
也挨了父親一耳光。后來,我有了屬于自己的小院子,有照顧我的溫柔姐姐。二哥忙著上學(xué),
偶爾得空閑了,他會買許多好吃好玩的給我,然后例行公事地詢問幾句,放下東西便離開了。
沒多久,大哥從北都寄來一封信,要父親給我請一位先生。大哥要我學(xué)很多,
詩書禮儀、插花作畫、名學(xué)典故……那時我就像周家真正的千金小姐。我十四歲那年,
皇帝崩逝,諸侯紛爭,硝煙四起。昌州城處于三國之間,是重要的交通貿(mào)易要塞,
也是著名的風(fēng)水寶地。兩方諸侯國紛紛向父親送來密函,據(jù)說許諾的好處不止一座城池。
然而一天夜里,父親放棄昌州城,他領(lǐng)兵上北都城清君側(cè),扶持太子去了。
我從夢中醒來時天還昏暗,府里亂哄哄的,仿佛被洗劫了一般。我穿了外衣,
從房間里走出去,只見桌椅花盆擺件全都被撞得東倒西歪,仆從打著燈籠爭搶名貴物件,
每個人的臉色都是驚慌又貪婪。我看著他們推搡辱罵,大打出手,有個侍女來告訴我,
父親和二哥走了。[走,去哪?]我問她。[他們?nèi)ケ倍剂?,你自己快跑吧?/p>
昌州馬上就被攻破了。]侍女這樣告訴我。我沉默了半晌,
侍女又急忙道:[你跟著人流往城外跑,他們?nèi)ツ哪憔腿ツ模?/p>
千萬不要和別人說你爹是周經(jīng)術(shù)?。萏优艿娜艘粋€接著一個地從我眼前離開,
世界陷進(jìn)了混沌,周圍都成了刀山火海。梁國鐵蹄踏昌州,一陣寒光伴隨著一聲哀叫,
城中氣息瞬間渾濁不堪。我跟著逃命的人群到了護(hù)城河,
城外烏泱泱的軍隊已經(jīng)把昌州圍得像鐵桶,人們見到軍隊都嚇破了膽,
一個個都拼了命地往城里擠。我看著曠闊奔騰的河水被血水染紅,看著前后夾擊的人群,
看著厚重的鐵甲軍逼近。我攀上護(hù)城河的圍欄,一躍而下。那天我本應(yīng)死了,我確實死了。
麒靈山的老道士在河灘撿到四處飄蕩的我,把我?guī)Щ厣缴?。正巧山上三百年成精的杉樹?/p>
忽然被天雷劈死了。老道士移花接木,把我封進(jìn)了杉樹的軀殼里。3老道士是麒靈派的掌門,
他有三個徒弟,個個天命不凡。大師兄叫白弦,是個恪守成規(guī)的小古板,
每天頂著一張死人臉來給我澆水,澆完水就在我旁邊練劍,劍氣把我的葉子打得七零八落。
偏偏他還毫無愧意,大言不慚地說是在傳我劍法。二師姐叫城瑤,性子囂張霸道,
與我那二哥有幾分相似。她日日來山間打精怪,那些汲取山間靈氣的精怪苦不堪言,
總對我吐槽。但托她的福,沒有精怪來搶靈氣,我成長得飛快。三師兄叫望斷,
他和我一樣都是死過的人,不一樣的是,他成了一只千年蛇妖。蛇妖功力深厚,他無法壓制,
所以他常年穿著的黑袍上印著古老的符文。一年后,老道士給我貼了一張符紙,
我化成了人形,正式成為老道士的小徒弟。
[往后你就叫圓滿吧]師父手指往我頭頂輕輕一點,[阿滿,你今日入我麒靈派,
須遵守我派門規(guī),聽從教化,尊師重長。]我重重磕頭,[師父在上,
請受徒兒三拜][為師送你“歸真”二字作戒詞。]我抬頭不解地問道:[師父,
歸真是什么意思?]師父捋了捋白花的長胡子,但笑不語。[去見過你師兄師姐吧。
]大師兄見了我,面無表情的臉上浮起一點笑意,[既然成了人形,那日后更須刻苦修煉,
我教你的劍法可還記得?耍給我看看。]我接過大師兄的劍,認(rèn)真地耍了一套下盤不穩(wěn),
四肢僵硬的劍法。一套招式舞畢,我把長劍還給大師兄,真誠發(fā)問:[大師兄,我學(xué)得如何?
]大師兄愣了片刻,嘴角微微抽動,拍了拍我的肩膀,[招式不錯,還需練習(xí)。
]他從懷里掏出一本足兩寸厚的秘籍交到我手上,
語重心長地說道:[這是我這些年修正的劍術(shù)秘籍,你可要好好地練。
]我揣著厚重的秘籍找到二師姐時,二師姐搶了雀妖的蛋正在火烤。[小師妹!
來嘗嘗這鳥蛋。]二師姐把烤得金燦燦的鳥蛋從火上拿下,然后一陣掌風(fēng)把蛋殼震碎。
我看著鳥蛋為雀妖默哀三秒。[二師姐,我吃不得這濁物。]我笑著擺手。[忘記了,
你只能喝水。]一句話之間,鳥蛋已經(jīng)盡入二師姐肚中,二師姐慢條斯理地用手帕擦嘴,
隨后輕飄飄地說道:[山淵里有一潭天水,水里有塊補天碎石靈氣充裕,我給你找來泡水喝。
]我震驚,小聲提醒道:[師姐,里邊的妖怪很兇的。][當(dāng)真?]二師姐鄭重問道。
[當(dāng)真……]接著只見那席紫衣從我眼前飛速掠過[不是師姐你還真去啊?。莅?,
算那些妖怪倒霉。我去找三師兄時,三師兄已經(jīng)坐在青石臺階上等候。
他一如既往的一身黑袍,寬大的帽子遮住他半張臉,顯得神秘莫測。[見過三師兄!
]我沖他拱手笑道。[恭喜化形,師妹。]三師兄遞上一把桃木劍,
微笑道:[這是我親手做的,鎮(zhèn)邪。]我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,誰比你這蛇妖更邪門呢。
[多謝三師兄了。][白弦和城瑤都有寶貝送你,我只會些奇門異術(shù),
師父說算不得什么真本事,不讓我教你。]三師兄說著停頓了一下,
隨后從懷里掏了什么東西向我遞來。我一看,竟是一個只有拇指大小冒著綠光的青銅鈴鐺。
[這是何物?][我的族人管它叫救命鈴鐺,這有一對,不管你出什么意外,
只要鈴鐺在身上,它就能續(xù)命三日,等我去救你。]三師兄解釋道。
我拿著鈴鐺翻來覆去地查看,[當(dāng)真這么神奇?]三師兄輕笑道,[自不會騙你。
][如此奇寶,世間少有,真的給我了?]我弱弱地問道。三師兄沒說話,
一雙狹長的眼睛盯著我。我訕笑一聲,趕緊拱手說道:[多謝三師兄賜寶?。?自化形之后,
我便忙得不可開交。這一日跟著大師兄練劍習(xí)武,
那一日跟著二師姐進(jìn)深山幽谷里歷練追殺妖獸,下一日聽師父老人家傳道講經(jīng)。
得了空閑陪三師兄下局棋,還次次輸給三師兄當(dāng)雜役。這一天,我如往常給三師兄當(dāng)雜役,
在旁邊看他制作一把扇子法器。師父一臉愁容地走了進(jìn)來,給了三師兄一封信。
信封的漆印是一個奇怪的蛙蛇圖騰。三師兄看見信封,臉色逐漸嚴(yán)峻了起來。
他皺著眉頭把信看完,隨后放在油燈上燒掉了。[看完就走吧。]師父說道。我茫然不解,
[師父,這是怎么了?]師父給了我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,然后看向三師兄,
口吻不容置疑地重復(fù)道,[走吧。]我看看三師兄,又看看師父,
不明白他究竟要三師兄去哪。三師兄站起身,他沉默地看了我一眼,
然后頭也不回地跟著師父走了。他們倆的腳步又快又急,等我追出去時只見遙遙的背影。
[三師兄!]我心中猶如雷鳴閃過,只覺得這個背影那么決絕,那么遙不可及。[望斷!
]我沖他大喊。他的身影已經(jīng)消失,像一道風(fēng)一樣,再也找不到。自那日以后,
三師兄就不見了。師父說他只是回家了,我不信,每天纏著師父追問。[師父,
你把我?guī)熜炙湍膬喝チ?,你賠我三師兄!][你這猢猻不要再胡鬧了!
]師父痛苦地揉著太陽穴,語氣惱怒又無奈,[你三師兄回去繼任族長了,他若不回,
他全族便死。]我怔怔地看著師父,松開了師父的衣袖。[阿滿,聚散自有時,
我知道你舍不得??删退隳悴唤邮芤矝]有辦法,就像師兄師姐總會離開你,為師也一樣。
]師父點了點的我額頭,嘆息般道:[沒多少日子了。]我眼眶一陣酸澀,
抱著師父號啕痛哭。[師父,師父,我不要離開你們,師父,我不想離開你們!
這樣的好日子,過一輩子不行嗎?]師父枯木般的手撫著我的頭,搖頭笑道,[傻孩子。
]5上天仿佛印證師父說的話一樣。我十七歲生辰那天,我把埋在三師兄院子里,
桃樹下的桃花酒全挖了出來。師父此生嗜酒如命,總是惦記三師兄幾壇桃花酒的滋味。
三師兄離開以后他反倒視而不見了,索性我就幫他老人家一把。
那天我囑咐二師姐不要去山里狩獵,因為我抓了好多,足夠下酒了。
早晨我同大師兄比了兩個時辰的劍,換他晚上空出時間來慶祝我的生辰。我布置了一番,
開酒壇的時候忍不住偷嘗了一杯。不得不說三師兄確實是釀酒的好手,入口醇香韻長,
如同江水綿延千里。只覺得血液都舒緩了。[師父,三師兄的酒我可嘗了,好喝得不得了!
]我走進(jìn)師父的院子,大聲說道。[那滋味可算是世間難尋……]我走到門前,
只聽見二師姐高呼一聲。[師父?。荩蹘煾浮菸覜_進(jìn)去,卻見大師兄二師姐跪在床邊,
師父盤坐在床上,他看見我,笑著招了招手。我哭著跑過去,握住他伸在半空的手。[師父。
]我哽咽得說不出話,[師父……]他的手枯瘦得只剩一層皺巴巴的皮,雙頰凹陷,
就像瀕死的爛木頭。[為師時間不多了。]師父的聲音仿佛虛無一樣,在我耳邊飄過。
[我今日囑咐你們的話,你們須得記牢。]師父手指微動,然后點了點我的頭。[阿滿,
你大師兄是北都的太子,你們在這修行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大師兄重登大寶。][阿瑤,阿滿,
為師要你們發(fā)誓,誓死捍衛(wèi)白弦,擁護(hù)白弦登基稱帝。]二師姐沒有一絲猶豫,
顯然她比我早知道這份使命。她擲地有聲地對師父說道:[師父在上,我城瑤對天發(fā)誓,
此生必守護(hù)白弦,擁護(hù)白弦登基稱帝。如有虛發(fā),五雷轟頂,神魂俱滅。][阿滿。
]師父靜靜地看著我。我的雙眼已經(jīng)被眼淚模糊,怎么也看不清師父的臉,
卻知道他像往常一樣慈愛又溫和地看著我。[我圓滿在此發(fā)誓,此生定保護(hù)白弦平安,
擁護(hù)白弦登基稱帝。如有違誓言,生生世世永墮阿鼻地獄,不得超生。
]師父略有欣慰地笑了,[為師走后,你們速速離去,去北都找宋太后。][師父!
]大師兄低聲喊道,卻不敢抬頭看師父。[弦兒,“明志”可要記好了,將來做一代明君,
為師就算在天有靈了。你身為大師兄,為師把阿瑤和阿滿交給你,你要照顧好她們。你做事,
為師放心。]大師兄把頭抵在地上,沉聲回答:[謹(jǐn)遵師傅教誨。][阿瑤。
]師父把手放在二師姐肩膀拍了拍,[你啊,凡事聽師兄的話,不要逞強好勝,
姑娘家家弄一身的傷疤,多難看呢。你心里若想報仇,也同你師兄師妹商量,不要惹人擔(dān)憂。
]師父強撐著一口氣說完,便久久不能言。[師父,師父!你告訴我,我怎么救你!
]我哭喊道。[我們不能沒有你,師父,求你了。]我緊緊握著師父的手,
那雙手曾經(jīng)那么溫暖,牽著我無依無靠的靈魂,日復(fù)一日地灌溉著我,期盼我長成參天大樹。
這個心軟的老頭啊,一見我孤苦伶仃,就給了我一個家,賦予我靈魂和血肉重獲新生??墒?,
他的手怎么那么涼呢,怎么握也握不住。[本想著多撐幾日的,是師父無用。][好孩子,
向前看,記住你的使命。][阿滿,生辰快樂。]……[師父!
]師父的身形化成齏粉散去了。師姐跪在地上失聲痛哭,她說,[阿滿,生辰快樂。]可是,
師父還沒有喝到一口桃花酒。6大師兄將門派封印,轉(zhuǎn)頭對我和二師姐說,[走吧。]走,
對我來說是一個存在痛苦的字。阿娘走了,沒有回來,望斷走了,也沒有回來。我想,
我們走了,再也回不來。我們離開了麒靈山,回到刀光劍影的煙火人間。大師兄告訴我,
師父本來就是個短命的人,和我們四個一樣。師父年輕的時候也曾封侯拜相,
是響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娜宋?。?dāng)朝宋太后是他的師妹,而前國師是我們的祖師爺。當(dāng)時先帝還未病重,
國師就已經(jīng)算到了先帝時日無多,也算到師父將會死在戰(zhàn)場。為了破局,
國師用自己的壽數(shù)給徒弟續(xù)命。太子十二歲那年頻頻遭遇刺客,國師又以命相籌,算了一回,
之后就讓徒弟帶著太子遠(yuǎn)遁深山幽谷。我聽完,不由一驚:[既然我大師兄是太子,
北都那個新帝又是誰?][假的。]二師姐冷聲答道。[假的……]是誰造的假太子呢?
為了穩(wěn)固朝臣的宋太后?還是美其名曰清君側(cè)的周經(jīng)術(shù)?[先帝病逝那年,
我……]我頓了頓,一時不知道如何稱呼他,
[我生父周經(jīng)術(shù)帶領(lǐng)昌州十五萬兵馬去北都扶持太子。][他,或是我們的敵人。
]既然要為大師兄奪皇位,那么我將避無可避。二師姐看著我脫口而出:[我來對付他!
]我笑了,忽然覺得沒有那么難以面對。大師兄看了北都舊部送來的密信,
沉聲說道:[周經(jīng)術(shù)手握重兵,有從龍之功,現(xiàn)稱護(hù)國大將軍,他的長子周遇鳳是吏部侍郎,
同時也是林相國的孫女婿,次子周逢源是御前都衛(wèi)。][有些棘手。
]二師姐沉默片刻后說道。[還有什么消息?]我問道。[原本七個藩王,兩個造反沒了,
還有一個去年因藩地自治,被關(guān)進(jìn)了大獄。如今剩下平王、齊王、禹王和卞良侯。
][卞良侯怎么算藩王?]我疑惑地問。[他不是皇族血親,但因為祖上是開國功臣,
元帝陛下就賜了他一族藩王的待遇。]二師姐解釋道,[當(dāng)年卞良侯病得快死了,
卞良勢弱如螻蟻誰都能吞并,你自然沒聽說過。誰知道他一口氣吊了四年竟是活過來了。
]我們一路走走停停,依次拜訪了平王和禹王兩個藩王。平王中庸溫良,
得知大師兄的身份后毅然送了三千甲衛(wèi),卻絕口不提站隊的意思,
只祝大師兄早日拿回自己的東西。禹王思慮了三天三夜,最終給了大師兄一封信,
此信足以叩開定武侯府的大門,定武侯掌握十萬兵。7拜別禹王后,我們進(jìn)了北都。
北都的街道上繁花錦簇,生機勃勃,人們仿佛沒有經(jīng)歷過戰(zhàn)亂一樣,富足安康。
我們路過所有地方州縣,全部加起來也沒有一個北都繁華熱鬧。唯有見過其他地方的荒涼,
此情此景才無比令我震動。十四歲之前我住在昌州,那時昌州稱霸一方,
可見周經(jīng)術(shù)治理能力不俗。然而我之所見,也不及北都十分之一。怪不得,
人人為權(quán)勢趨之若鶩。二師姐陪大師兄去聯(lián)系宋太后。我在大街上游蕩的第二天,
在北都第一大酒樓見到了周遇鳳和他的妻子林襄。我只見過周遇鳳一面,
可過了十年我依然能認(rèn)出他。他只站在那就足夠引人注目,令人望而生怯。
林襄正偏頭與周遇鳳說笑,或許是我的目光太過炙熱,她不由地回頭看了我一眼。
隨后不知道她說了什么,周遇鳳先走進(jìn)酒樓里。我的目光緊緊跟隨周遇鳳的背影。
林襄身邊的大丫鬟冷著臉走到我面前,[姑娘,我家夫人有請。][???]我一臉驚詫,
[我,找我做什么?]見她不回話,我諾諾跟上她的腳步。走到林襄跟前,
我忙不迭賠罪道:[不知哪里冒犯了貴人,還請貴人恕罪。][你在看什么?
]林襄睥睨我一眼,不冷不熱地問。[我,我……]我垂著頭,著急地解釋道,
[我只是看那位大人和我哥哥長得像,才忍不住多看了一會。][憑你什么身份!
也敢攀扯周大人?]大丫鬟指著我斥罵。林襄冷哼一聲,[我夫君可沒什么妹妹。
][夫人饒命!夫人饒命!我絕無心冒犯大人!]我驚恐地大喊著,撲通跪下。
引得四周路人紛紛駐足。[夫人,這是怎么了?]周遇鳳聞聲折返回來,見狀詫異問道。
林襄剛要開口,我趕忙磕頭說道:[大人,求大人饒恕,小人只是看大人長得像我兄長,
方才多看了幾眼。][先起來。]周遇鳳示意丫鬟扶我起來,然后看看我又看看林襄,
微笑道,[誤會一場罷了,不知有什么忙可以幫你,不如我們慢慢說?
]我被丫鬟半拉半拽地帶進(jìn)了歸春酒樓的包廂里。[夫人,有什么事說清就好,何必苛責(zé)。
]周遇鳳嗓音淡淡地說道。林襄細(xì)眉一皺,委屈地辯解:[我看她鬼鬼祟祟地,
疑心她是什么細(xì)作對夫君不利,方才查問一番。][不是的,我真的是覺得大人像我兄長!
]我跪坐在地上,哭得淚流滿面,情難自抑,[三年前,我父兄變賣家產(chǎn),帶著錢來了北都。
他們說是來做生意,等賺錢了再回去接我。][我左等右等,等得家也沒了,
可他們依然沒來接我。]周遇鳳端正的臉色變得很是難看,他目不轉(zhuǎn)睛地盯著我,
似乎想從我臉上找到與他那妹妹相似之處。[你,]周遇鳳緩緩開口,[叫什么名字?
][周]我瞧見周遇鳳瞪大了眼睛。[周小滿。][我家住芩梁縣,曾是逆賊梁王的封地,
我父親叫作……][你拿著我的手書,去衙門查一查,或許有線索。]林襄打斷我的話,
直接把我攆了出去。瞥見周遇鳳神情恍惚的模樣,我知道目的已經(jīng)達(dá)到,
便拿著林襄的手書離開。我在酒樓外等了一個時辰,就見周遇鳳二人并肩走出酒樓。
我把手書交給小乞丐,讓他丟在周遇鳳的必經(jīng)之路上。等林襄發(fā)現(xiàn)手書,
怒氣沖沖地沖周遇鳳嚷道,[你看,我就說那個女人是細(xì)作吧?。葜苡鲽P看著皺巴巴的手書,
心事重重,[夫人,你下次再見她,就把她帶回去。][什么?]林襄不可置信。
[她或許真的是我妹妹。]周經(jīng)術(shù)不愿意承認(rèn)有一個女兒,可周遇鳳卻有個妹妹,
這算怎么一回事呢?傍晚,二師姐和大師兄從宮里回到客棧。我給二人倒了杯茶水,
[宋太后怎么說?][宋太后有個表侄與我同歲,是渠黎府同知,三日后調(diào)到北都任職,
以后我就用他的身份。]大師兄說道。[另外,宋太后和林相國聯(lián)盟,若有需要,
宋太后會配合我們。][那新帝是誰的人?]我問道。二師姐一口喝完茶水,
把茶杯重重拍在桌上,[周經(jīng)術(shù)、林相國、宋太后三個人一起推上去的傀儡。
][今日探到什么消息了?]大師兄轉(zhuǎn)頭問我。我勾起嘴角沖他神秘兮兮地說道,
[師兄你不是缺錢嗎?兵、權(quán)、人、錢,我給你解決一個?。荩勰阍趺唇鉀Q?
]大師兄蹙眉看我。我笑笑沒回答。8按照計劃,師兄師姐扮成入都任職的宋聽軒夫婦,
一齊住進(jìn)了宋太后置辦的府邸中。我喬裝打扮一番,手握折扇,大搖大擺地走進(jìn)最大的賭坊,
金玉堂。[聽聞金玉堂是六國最大的賭坊。]一進(jìn)門我就大聲高呼,[今天,我要在這里,
賭一場最大的局?。荩勰阏l啊?要是來砸場子,我勸你趕緊滾,不要自取其辱!
]一個彪形大漢擋在我面前,兇神惡煞地盯著我。[口氣真不小。][這人誰?。繘]見過他。
]四周的人議論紛紛。我頷首微笑,輕輕扇動折扇,對大漢笑道:[我賭的東西可非同一般,
我平生不愿與人為難,還請壯士去告知你家主人來。][哦?]一聲促狹的笑聲傳來,
只見一個身量欣長,眉目銳利的男人從樓上走下來。[不知公子想賭的,是什么稀罕物件?
]我走上前,對男人低聲道:[玉璽。]堂主微微一笑,[公子,樓上請。
]當(dāng)我真的掏出一個玉璽的時候,堂主嚇了一跳。[我以為公子開玩笑呢。][我說了,
賭一場最大的局。]我把玉璽推到堂主面前,[還請?zhí)弥鞅鎮(zhèn)€真假。]堂主只是看了看玉璽,
神色便沉了下來。[公子究竟是何人,所為何事,不妨明說。]我又搖了搖折扇,
裝模作樣地笑道,[看來堂主不愿意和我賭了。][那么,這個玉璽,
借堂主五百萬兩黃金如何?][沒有。][三百萬,一年后還你兩倍。
]見堂主仍一對不為所動的樣子,我嘆了口氣,[看來要使出真功夫你才肯了。
]……半個時辰后,我如愿從金玉堂得到了三百萬兩黃金的憑據(jù)。我把憑據(jù)交給大師兄時,
大師兄一臉菜色地看著我,[你干了什么?]我嘿嘿一笑,[把玉璽賣了。
]大師兄眼前一黑,差點倒下去,[阿滿,你再說一遍。][逗你的。
]我趕緊把玉璽掏出來還給大師兄。大師兄定定看著我,深邃的眼眸里飽含擔(dān)憂,
[所以這錢到底怎么來的。]我起了捉弄的心思,便回答道:[我給金玉堂主算了兩卦。
][蠢貨?。荻熃愕暮浅饴晱拈T口傳來,她面沉如水,恨鐵不成鋼地罵道。
[你的命就這么不值錢嗎?算一卦折損多少壽數(shù)你知不知道。][你真的胡鬧!
]二師姐氣得發(fā)抖。我見狀連忙認(rèn)錯,[是假算……]剛說完,“啪”的一聲,
大師兄狠狠給了我一巴掌,我只覺后腦殼一陣頓痛。[沒有下次,否則門規(guī)伺候。
]大師兄咬牙切齒道。9等到第三天,周遇鳳的人先找到了我,不枉我在金玉堂招搖過市。
仆從帶我回了周家,周府很大,比曾經(jīng)的刺史府大得多。我看著路上的花,路上的草,
屋檐的瓦,忽然覺得自己變得很渺小,周圍的墻成了巨大的牢籠,我怎么也逃不出去。
周遭的聲音刺耳又嘈雜,我對眼前的少年伸手,求他救救我。他看了我一眼,
頭也不回地走了。我被人捆著,像牲畜一樣被抬回那個圈養(yǎng)我的院子,然后被拴在樹下。
那天的雨很大,像我心中的恨一樣。[這是何人?]一個青年男子的聲音傳來。[回二公子,
這是大公子找的人。]我抬頭看他,他的眉目比周遇鳳張揚,因為練武,身形也更加魁梧。
我眼睛里盛滿笑意,[二哥哥,好久不見。]我計劃了很久,唯一逃出去的機會,
寄托在那個少年身上,那天我乞求地望著他,我說,[二哥哥,求你救我。]他說了什么。
[哪里來的怪物。]周逢源怔怔地看著我,一時不敢置信,[你說什么?
]我對他做了一個口型:“滾?!比缓筮~著悠哉悠哉的步伐徑直走去。周遇鳳,
周家唯一有良心的人,所以我對他很客氣。[大哥,別來無恙。]我一進(jìn)屋,
就對周遇鳳行禮道。周遇鳳神色復(fù)雜地看著我,最終化作溫和一笑,[小妹,真的是你。
]他招手,示意我坐到他旁邊。[這些年,你受苦了。]就像小時候給他寫的信一樣,
碎碎念念,細(xì)無巨細(xì)地告訴他我所有的生活趣事。我現(xiàn)在也一五一十地告訴他,我的遭遇。
[昌州一夜就被攻破了,所有人都亂作一團,府里被洗劫一空。他們以為搶了得了,
從此能衣食無憂,卻又被叛軍堵在城門口。][哥哥,你知道什么是叛軍嗎?
]我紅著眼眶看他,凄苦一笑。[就是一個銅板,一個女人,一個壯丁,
一粒谷子都別想離開城門一步。]周遇鳳垂眸,沉默地聽我述說。[我從護(hù)城河上跳下去,
跟著一堆尸體飄到了河灘上,那天的河水,又腥又臭,沒有一滴是干凈的。][慶幸的是,
有個道士路過,把我救走了。那道士收我為徒,我便跟著他上山修行了三年。
][可是道士死了,我不想在山上做一輩子的姑子,我不想一個人孤苦伶仃,
天黑了天亮了無人相伴。][所以哥哥,我來找你了。]周遇鳳長嘆一聲,
[是哥哥對不住你,從此以后絕不讓你受委屈。]10我住進(jìn)了蝶飛軒,一個景色宜人,
花草芳香的小院。一直住了三天,也沒聽說周府發(fā)生什么爭吵,我大失所望。
傍晚的時候周逢源來請我去赴宴,說是要對外正式介紹我的身份。我慢悠悠地梳妝,
遲遲不回應(yīng)他的話。[話已帶到,去不去由你?。葜芊暝吹鹊貌荒蜔#鄱绺?,
你不等我嗎?我不識路,可找不著宴廳。]我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襦裙,
發(fā)髻上簡單的點綴幾株絨花,清麗溫婉。[好看嗎?]我從梳妝臺走到門口,
在他面前轉(zhuǎn)了一圈[比之哥哥從前送我的衣裙如何?]周逢源沒有回答,[走吧。
]我笑著問他,[這是鴻門宴嗎?]周逢源冷著臉,不善的目光注視我,
[我不知道你用什么手段引得大哥憐憫,但你敢做出對周家不利的事情,我絕不會心慈手軟。
][二哥哥說的什么話,我一個弱質(zhì)女子,怎么對付你們這些……豺狼虎豹呢?
]我盯著他的雙眼,語調(diào)輕快地揶揄道。[你究竟,想要什么??。荩垡裁??
]我微微蹙眉,眼眶泛紅,一臉悲痛,[二哥哥為何這樣說,我只是想回家而已。
][少裝了,都能不遠(yuǎn)萬里找過來,卻要自導(dǎo)自演一出戲讓大哥心疼,你究竟有什么目的?
]周逢源厲聲質(zhì)問。我瞪著他,眼淚猝不及防就掉下來,[如果那天你們把我一起帶走,
我也不用受那么多苦?。荩鄯暝矗。菀宦暤秃葌鱽怼V苡鲽P適時出現(xiàn)在了蝶飛軒。
周逢源震驚地看著我,[你故意的?]我亦步亦趨的跟在周遇鳳后面,
然后轉(zhuǎn)頭朝周逢源得意一笑,故意的,又如何?宴會上有許多世族出面,青年才俊也是不少,
看得出周遇鳳很有人緣。周經(jīng)術(shù)推脫公事纏身,至始至終都不愿意出面,我也樂得自在。
林襄也不出席,聽說是三歲的兒子生病了要照顧。
倒是周逢源剛過門不久的妻子慕容氏對我十分熱絡(luò)。[妹妹,
今后在家里缺什么少什么便找我,我表兄是塞外走商的,稀奇珍寶盡供妹妹挑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