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把和離書甩在裴硯臉上那天,他正捏著顧清婉送的繡帕擦手?!疤K棠,你鬧夠了?
”他皺著眉,“我靖安侯世子的面子,不是你能踩的?!蔽倚Τ隽寺?。
三個月前他咳得直不起腰時,是誰趴在我膝頭說“阿棠的手真暖”?
上個月他翻我發(fā)間找蜜餞時,又是誰捏著我的耳垂說“糖漬沾在阿棠發(fā)上,比珠花好看”?
原來都是假的。我把攢了十年的蜜餞匣子推給他:“這些你拿去吧,
往后再沒人追著你喂甜酪了?!彼麤]接,反而攥住我手腕:“你瘋了?
定北侯府的面子——”“裴硯,”我抽回手,“我阿爹疼的是我,不是什么面子。
”后來我?guī)е垧T鋪子到了江南,每日起早貪黑熬糖,倒比在侯府時睡得香。
直到那日我蹲在鋪后巷倒糖渣,看見裴硯被三個混混按著打。他護著懷里的布包,
嘴角滲血還在笑:“再打兩拳,阿棠就肯見我了。”我扔了糖勺沖過去,
他卻把布包塞進我手里——是包得方方正正的蜜餞,每顆都裹著我從前最愛的金箔?!鞍⑻模?/p>
”他咳著擦我臉上的糖漬,“我學了三個月做糖人,你看這只蝴蝶,
像不像你發(fā)間那朵蜜餞花?”我捏著那包蜜餞,突然想起及笄禮那天,他說我是“鑰匙”。
現(xiàn)在他鼻青臉腫地跪著,說:“阿棠,我這條命,從今往后都是你的鑰匙?!蔽叶紫聛?,
把金箔蜜餞塞回他嘴里。甜的。原來真心,真的能捂化潭底的沉石。
1天還沒亮我就爬起來了,只為給裴硯做糖蒸酥。廚房的小丫頭揉著眼睛給我打開院門,
看我裹著粉絨斗篷站在雪地里,直咂嘴:"姑娘這是又要給裴世子做糖蒸酥酪了?
""噓——"我把手指抵在唇上,發(fā)間藏的蜜餞硌得額頭癢,"前日他說上回的酥酪涼得快,
我得守著火候。"灶火燒得噼啪響,我蹲在灶臺邊看奶鍋咕嘟冒泡,
手背上被濺起的奶汁燙紅了一片。小丫頭要替我攪,我把她推開:"裴硯說要奶皮厚些的,
我攪得勻。"等奶皮結得像云朵似的浮在面上,我才小心舀進白瓷盅,撒了把新曬的桂花蜜。
瓷盅揣在懷里暖著,我踩著初雪往靖安侯府跑,繡鞋尖沾了雪水,凍得腳趾頭蜷成一團。
裴硯的書房門虛掩著。我剛要推門,聽見里頭傳來顧清婉的聲音,
甜得發(fā)膩:"昨日給世子爺?shù)难a湯,可是我熬了整夜......"我頓住腳。
顧清婉是靖安侯夫人的侄女,總愛穿月白衫子,笑起來像沾露的梨花??伤次业难凵?,
總像看塊粘在鞋底的糖渣子。推開門時,炭盆的熱氣撲了臉。顧清婉站在書案前,
手里捏著塊帕子,見我進來,眼尾微微一挑。裴硯倚在軟榻上,眉峰微挑:"阿棠來了?
"我把瓷盅捧過去,蜜香混著奶香散開來:"今早新做的,還熱乎。"裴硯接過盅,
指腹擦過我手背上的紅印子:"燙著了?"我搖頭,耳朵卻燙起來。
顧清婉突然輕笑:"蘇妹妹手真巧,我前日熬了半宿補湯,裴哥哥都嫌苦。
"我捏緊斗篷帶子。上個月顧清婉說裴硯舊傷發(fā)作,端了碗黑黢黢的湯來,
裴硯喝了兩口就皺著眉放下了。我連夜翻了《食珍錄》,用甜杏仁和蜂蜜調了杏仁酪,
他倒是喝得一滴不剩。"清婉手笨。"裴硯垂眼喝湯,聲音淡淡的,"阿棠的手藝,
自然不同。"顧清婉的指甲掐進帕子里,我卻突然沒了說話的興致。把暖手爐塞進裴硯手里,
我說:"我該回府了,三哥哥說今日要教我馴新得的雪獒。"裴硯抬眼:"晚上來聽我吹笛?
湖邊那株老梅開了。"我腳步頓了頓,點頭:"好。"傍晚的雪停了。
我蹲在涼亭石凳上啃蜜餞,看雪水從屋檐滴下來,叮咚砸進冰面。三哥哥扛著大刀路過,
瞪我:"又偷藏蜜餞?娘說你再吃壞牙,要把蜜餞鋪子封了!""哥——"我拽他袖子,
"裴硯今日喝了我做的酥酪。"三哥哥的刀"哐當"掉在地上:"那小子又哄你?
上月他說喜歡繡肚兜,你熬了三夜眼睛都紅了,結果轉頭就給顧清婉送了支玉簪!
"我扁扁嘴:"可他今日夸我手藝好......"三哥哥罵罵咧咧走了。
我摸著發(fā)間的蜜餞,突然聽見笛聲。是《折梅令》。裴硯總愛吹這支,說像雪夜折梅的聲音。
我順著笛聲往湖邊走,老梅樹的影子落在雪地上,像誰用墨筆勾了幅畫。裴硯站在梅樹下,
玄色大氅落了層薄雪。他垂眼吹笛,眼尾泛著淡紅——那是舊傷發(fā)作時才會有的顏色。
我突然想起前日他說肩頭痛,我給他揉了半宿,他握著我的手說:"阿棠的手真暖。
"笛聲停了。裴硯轉頭看我,睫毛上沾著雪,笑起來:"阿棠,來聽?"我走過去,
梅香裹著笛聲涌進鼻子里。他把笛子塞進我手里,指尖擦過我發(fā)間的蜜餞:"藏了什么?
""蜜餞。"我紅著臉掏出來,"給你的。"他捏起一顆含進嘴里,
眼尾的紅更深了些:"比糖蒸酥酪還甜。"雪又開始下了。我望著他被雪染白的發(fā)梢,
突然想起三哥哥說的話——靖安侯府和定北侯府,表面聯(lián)姻,實則角力??膳岢幍氖帜敲磁?/p>
他的笛聲那么輕,怎么會是假的呢?回府時,門房張伯舉著紅綢沖我笑:"姑娘,
夫人說過些日子要給您備及笄禮,讓您挑挑頭面樣式。"我摸著發(fā)間的蜜餞,突然有些慌。
及笄禮......那是要穿最漂亮的裙衫,要請全京城的貴女來賀。裴硯會來嗎?
他會送我什么禮物?雪落進脖子里,我打了個寒顫??蓱牙镞€揣著裴硯塞給我的蜜餞紙包,
暖融融的?;蛟S三哥哥是錯的。我想,或許裴硯是真的喜歡我。2及笄禮那天,
我在妝匣前坐了兩個時辰。母親親手給我插金步搖,珠串掃過耳垂時,
她說:"阿棠今天真好看。"大哥站在廊下,往我懷里塞了包蜜餞:"等會若累了,
躲偏廳吃。"三哥哥扛著大刀在門口晃,刀鞘上系了紅綢:"誰敢讓我妹掉眼淚,刀不認人。
"我摸著發(fā)間金步搖,想起裴硯說過喜歡看我戴珠釵。昨日他還說要送我及笄禮的賀禮,
是支刻了并蒂蓮的玉簪。儀式開始前,我攥著帕子往偏廳走。
裴硯該在那等我——他說過要第一個見我穿及笄禮服的樣子。轉過朱漆屏風,
我聽見顧清婉的聲音。她總愛用這種軟得要化水的調子:"阿硯,蘇棠今日戴了那么多金飾,
倒像座移動的首飾匣子。"裴硯低笑:"她向來愛這些。"我腳步頓住。偏廳門虛掩著,
透過門縫能看見裴硯倚著案幾,玄色錦袍在燭下泛著冷光。顧清婉湊過去,
指尖戳他胸口:"可你說過,等拿到兵符就娶我。"兵符?我腦子"嗡"地響。
定北軍的兵符在父親手里,母親說過那是北疆三十萬將士的命。
裴硯垂眼撥弄茶盞:"急什么?蘇棠的癡傻,本就是鑰匙。她父親最疼這個老來女,
等她求著要嫁我,兵符還不是手到擒來?"顧清婉笑出聲:"你從前總說我心狠,
可我哪比得過你?她為你熬酥酪、繡肚兜,你倒好,連她發(fā)間藏蜜餞的習慣都算進局里。
"我后背抵著墻。發(fā)間金步搖硌得頭皮生疼,懷里大哥給的蜜餞紙包被攥得皺巴巴。
前日裴硯捏著我發(fā)間蜜餞說"比酥酪還甜"時,眼底是不是也這么冷?"阿棠?
"大哥的聲音從身后傳來。我猛擦了把臉,轉身時擠出笑:"等會要給祖宗敬茶,
我去看看香爐。"敬茶時,我跪得膝蓋發(fā)疼。母親握著我的手往我腕上套玉鐲,
說這是定北侯府代代傳的及笄禮。我盯著她鬢角的白發(fā),
突然想起小時候她總說:"阿棠要嫁就嫁真心待你的。"儀式結束,賓客們涌上來道賀。
我穿過人群,在回廊盡頭堵住裴硯。他手里還攥著那支玉簪——和上個月送顧清婉的那支,
刻的是同款并蒂蓮。"和離書。"我把紙卷拍在他掌心,"你要的鑰匙,我不做了。
"裴硯愣了,玉簪"啪"地掉在地上。
他伸手抓我手腕:"阿棠你聽我解釋——""解釋什么?解釋你怎么算計我?
"我甩開他的手,指甲掐進掌心,"三哥哥說靖安侯府和定北侯府角力時,我還罵他多心。
現(xiàn)在想想,我才是傻子。"他眼尾泛起淡紅,是舊傷要發(fā)作的樣子。
從前我見了定要給他揉肩,可現(xiàn)在只覺得諷刺:"你肩頭痛?找顧清婉揉去,她手該比我暖。
"轉身時,我撞進大哥懷里。他身上帶著松木香,是從前哄我睡覺時的味道。"阿棠,
"他摸我發(fā)頂,"我去替你討個公道。"再后來的事,我沒看。
只聽見回廊那邊傳來瓷器碎裂聲,還有三哥哥的大嗓門:"大哥動手了?刀給我!
"等我回房時,妝匣已經(jīng)空了。三哥哥坐在床上啃蜜餞,
腳邊堆著兩個包袱:"我把蜜餞鋪子的地契塞你包袱里了,江南那處莊子,
我上個月剛盤下來的。"大哥靠在門框上,
手里攥著塊青腫的指節(jié):"裴硯說...他不是故意的。""他說什么不重要。
"我把最后兩顆蜜餞塞進包袱,"我要去江南。"深夜,馬車出城門時,我掀開簾子。
月光落進護城河,像撒了把碎銀。三哥哥騎馬在車邊跑,
扔進來包蜜餞:"到了江南要是受欺負,寫信給我!哥帶三千定北軍去砸鋪子!
"我摸著懷里的地契,突然想起裴硯從前總說江南的蜜餞不夠甜。可往后,甜不甜,
我自己說了算。3我到江南的第三日,三哥哥托鏢師送來的地契就落在了桌上。
青石板巷子盡頭那間帶天井的鋪子,梁上還掛著前主人留下的蜜餞幌子。
我蹲在門檻上啃著三哥哥塞的蜜棗,看柳若兮踮腳扯下舊幌子,
她腕子上的銀鈴鐺叮鈴鈴響:"蘇小娘子,我家阿爹說你這手藝能甜翻半條街,
咱明兒就掛新招牌?"新招牌是柳叔用紅漆寫的"棠記",掛上去那日,
巷子口排了二十多個買蜜餞的。我站在柜臺后捏糖冬瓜,糖霜沾了滿手,
柳若兮舉著竹匾喊:"小棠,張嬸要兩斤金桔餅!"夜里關了門,
我坐在木凳上搓發(fā)酸的手腕。灶臺上還溫著半鍋荔枝蜜,水汽漫上來,模糊了窗紙上的月亮。
從前在侯府,我總愛熬到三更給裴硯做糖蒸酥酪,他靠在軟榻上咳嗽,眼尾紅得像沾了胭脂,
卻偏要端著茶盞說:"阿棠,甜了。"現(xiàn)在我把蜜餞調得比從前更甜??芍窨鹄镅b得再滿,
總覺得少了個人——那個皺著眉說"甜了",卻偷偷把最后一塊酥酪塞進嘴里的人。
京城來的信是半個月后到的。三哥哥的字跡歪歪扭扭:"裴硯那廝把靖安侯府的梅樹砍了。
"我捏著信紙發(fā)怔,柳若兮湊過來看:"梅樹?""他舊傷犯了總說肩頭痛。
"我把信紙團成一團,扔進炭盆,"從前每回下雨,我都要給他揉到后半夜。
"火苗舔著紙團,映得我眼睛發(fā)酸,"現(xiàn)在...該顧清婉給他揉了。"可炭盆滅了,
我卻想起裴硯上個月咳得厲害時,我偷偷在他茶里加了蜜。他端著茶盞看我,
眼尾紅得要滴血:"阿棠,你怎么比蜜還甜。"那夜我翻來覆去睡不著,
聽見隔壁柳家阿爹咳嗽,突然就想起裴硯。他總說自己病弱,可每次我要摸他脈搏,
他偏要抓住我的手往自己心口放:"阿棠,這里跳得快,不是病。"后來我才知道,
那不是心跳,是算計。入秋的雨來得急。我抱著一筐剛曬好的蜜山楂往鋪子里跑,
雨簾里突然撞進來個人。青衫濕答答貼在身上,腕子上的玉扳指閃了閃——是裴硯。"阿棠。
"他聲音啞得像浸了水,發(fā)梢滴著雨珠,"我找你...找了二十三天。"我后退一步,
撞在柜臺角上。蜜山楂滾了一地,有顆滾到他腳邊。他蹲下去撿,
我看見他手背上的舊疤——那是去年我非要給他做糖人,燙的。"裴世子。
"我彎腰撿起蜜山楂,指甲掐進掌心,"買蜜餞還是打尖?"他喉結動了動,想說什么,
柳若兮舉著油布傘沖進來:"小棠!雨太大了——"她一眼看見裴硯,眨眨眼把傘遞給我,
"這位公子,嘗嘗新到的桂花釀梅?我家小棠調的蜜,比從前在京城時還甜。
"裴硯接過梅干,放進嘴里的動作很慢。他眼尾又泛起淡紅,不知道是被雨澆的,
還是舊傷犯了。我別開眼收拾柜臺,聽見他低低說:"是甜了。"雨停時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