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精選章節(jié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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冬至清晨的寒氣像一把鈍刀,緩慢地割著周淑貞的指關(guān)節(jié)。她跪在祠堂的蒲團(tuán)上,

雙手捧著三炷香,青煙筆直地升向房梁。供桌上擺著五色果品,

最中間是丈夫林德昌的遺像——三十年前的冬天,

他也是在這樣的清晨被發(fā)現(xiàn)躺在結(jié)了薄冰的河堤上,身下洇開的鮮血把冰層染成了淡紅色。

"德昌,今年柏林要辦冬奧會了。"周淑貞對著照片低語,

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香爐邊緣的缺口。那是十年前小孫子打翻香爐時磕的,

她當(dāng)時用雞毛撣子抽得孩子手心腫了三天。"建軍說歐洲現(xiàn)在冷得很,

零下二十度......"供桌突然震動起來,插著絨花的瓷瓶發(fā)出細(xì)碎的碰撞聲。

周淑貞猛地回頭,看見窗欞外探進(jìn)一只灰喜鵲的腦袋,正歪著頭打量供桌上的干棗。

她抄起案邊的桃木戒尺就要打,喜鵲撲棱棱飛走時帶倒了供桌邊緣的檀木匣子。"啪!

"玉簪落地的聲響清脆得像冰棱折斷。周淑貞僵在原地,

看著翡翠雕成的并蒂蓮從中間裂成兩半,蓮心鑲嵌的珍珠滾到神龕底下。

這是林家傳給長媳的信物,當(dāng)年婆婆親手給她簪上的時候說過,玉在人在,

玉碎......"媽!我們回來了!"院門被推開的聲音驚醒了周淑貞。

她迅速彎腰撿起玉簪碎片,用帕子包好塞進(jìn)袖口,轉(zhuǎn)身時已經(jīng)換上平靜的表情。

透過祠堂的雕花窗,她看見長子建國正提著兩盒稻香村點(diǎn)心往廂房走,

兒媳婦王秀芹穿著嶄新的絳紫色羽絨服,脖子上金鏈子的反光刺得她瞇起眼。"淑貞姨!

"王秀芹的嗓音像摻了砂礫的蜂蜜,人還沒進(jìn)屋就飄進(jìn)來一股香水味,

"您猜建軍給我們發(fā)什么消息?他說要帶......"周淑貞的太陽穴突突跳起來。

她那個在德國學(xué)建筑的小兒子,上次視頻時說圣誕節(jié)要去看極光。

供桌上的電子鐘顯示現(xiàn)在才七點(diǎn)半,建國夫婦從朝陽區(qū)過來至少要兩小時,

這意味著他們天沒亮就出發(fā)了。"帶什么?"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像凍硬的蘿卜一樣又脆又冷。

王秀芹涂著玫紅色指甲油的手突然捂住嘴,眼睛瞟向祠堂角落的遺像:"哎呀,

您看我這嘴快的......建軍說要給您驚喜呢。"廚房里的水汽糊在玻璃窗上,

周淑貞用抹布擦出一小塊透明區(qū)域。院角的梅樹今年開花特別早,淡紅的花苞上還沾著晨霜。

她機(jī)械地揉著面團(tuán),耳朵捕捉著院里的動靜。建國在掃院子,

掃帚劃過青磚的聲響規(guī)律得讓人心慌;秀芹在廂房整理帶回來的年貨,

塑料袋的窸窣聲每隔幾分鐘就停一次——她知道大兒媳準(zhǔn)是又在偷吃帶給婆婆的核桃酥。

"媽,您歇會兒。"建國走進(jìn)廚房,身上帶著屋外的寒氣。他伸手要接面盆,

周淑貞卻側(cè)身避開,

沾著面粉的手指定在他藏藍(lán)毛衣第三顆紐扣上:"建軍到底要帶什么回來?

"建國喉結(jié)滾動了一下。這個在國企當(dāng)了二十年科長的長子,

此刻像回到小時候偷看禁書被抓包的模樣。周淑貞突然注意到他鬢角有根白頭發(fā)倔強(qiáng)地翹著,

和她上個月在鏡子里發(fā)現(xiàn)的那根位置一模一樣。"他......"建國剛開口,

院門突然被拍得山響。伴隨著熟悉的"媽!開門!",還有行李箱轱轆碾過門檻的動靜。

周淑貞手里的搟面杖掉進(jìn)面盆,濺起的粉末沾在睫毛上。透過模糊的視線,

她看見小兒子穿著從沒見過的駝色大衣站在院中央,懷里摟著個穿白色羽絨服的姑娘。

那姑娘肚子隆起明顯的弧度,在晨光里像揣著個月亮。"這是蘇雯,您兒媳婦。

"建軍的聲音像浸在溫水里,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姑娘的肩膀,"我們孩子明年四月出生。

"廚房的蒸汽突然從門縫涌出來,在冷空氣里凝成白霧。

周淑貞感覺袖口里的玉簪碎片變得滾燙,燙得她手腕發(fā)抖。她看見王秀芹從廂房竄出來,

金鏈子在領(lǐng)口晃出一道刺目的弧光;看見建國手足無措地站在梅樹下,

咯吱響;看見那個叫蘇雯的姑娘悄悄把左手藏在背后——無名指上明明沒有任何金屬的反光。

"都進(jìn)屋。"周淑貞轉(zhuǎn)身時聽見自己后槽牙摩擦的聲音,"先給祖宗上香。

"八仙桌上的菜冒著熱氣,糖醋排骨的酸味一個勁兒往周淑貞鼻子里鉆。

她看著蘇雯小口喝雞湯的樣子,姑娘垂下的睫毛在燈光里像兩把小扇子。這姑娘吃飯不出聲,

夾菜知道轉(zhuǎn)桌,可那雙放在膝頭的手——指甲剪得干干凈凈,

沒做美甲也沒戴戒指——怎么看都不像正經(jīng)人家教出來的媳婦。"建軍啊。

"王秀芹突然夾了塊醋溜白菜到建軍碗里,"德國沒有這么地道的醋吧?

聽說那邊超市醋賣得比酒還貴。"周淑貞看見大兒媳的筷子在"醋"字上加了重音。

她不動聲色地把糖醋排骨往蘇雯那邊推了推:"小蘇老家哪里的?父母做什么的?

""河北滄州。"蘇雯的勺子碰在碗沿上,發(fā)出清越的聲響,"我媽是中學(xué)音樂老師,

爸爸......很早就過世了。"飯桌突然安靜下來。

周淑貞注意到建軍在桌下握住了蘇雯的手,這個動作讓她想起三十年前,

德昌也是這樣在全家面前握緊她的手,宣布要辭掉國營廠的鐵飯碗下海。

那天的糖醋魚也是這么酸,酸得她舌根發(fā)麻。"滄州好地方啊。"王秀芹又盛了碗酸辣湯,

"我們老宅拆遷那會兒,補(bǔ)償款夠在滄州買三套房呢。"她說著瞥了眼周淑貞,

"可惜現(xiàn)在政策變了,您說是吧媽?"周淑貞的筷子尖戳進(jìn)米飯里。

她知道大兒媳在指什么——三年前胡同拆遷,隔壁老趙家換的四套房都給了獨(dú)生子,

而她堅(jiān)持老宅必須兩個兒子平分。建軍當(dāng)時在視頻里說"我的那份給哥",

秀芹當(dāng)場就摔了手機(jī)。"吃飯。"周淑貞夾起一筷子涼拌木耳放進(jìn)蘇雯碗里,"黑木耳補(bǔ)血。

"蘇雯道謝時,周淑貞看見她耳后有顆小痣,位置和建軍小時候一模一樣。

這個發(fā)現(xiàn)讓她心頭突然竄起無名火,起身時帶翻了醋碟。褐色的液體在桌布上漫開,

像塊不斷擴(kuò)大的胎記。月光透過窗紗在地上畫出模糊的格子,周淑貞數(shù)著更漏的聲音。

戌時三刻,建國夫婦已經(jīng)回廂房休息,

建軍送蘇雯去胡同口的賓館——她以"老宅沒收拾客房"為由,

堅(jiān)決不同意未婚先孕的兩人同住。袖口里的玉簪碎片硌得手腕生疼。周淑貞翻身起來,

摸黑從五斗櫥最底層取出紫檀木匣。掀開綢布時,斷裂的玉簪在月光下泛著幽幽的綠,

蓮心珍珠滾到匣子角落,像只慘白的眼珠。"媽?您還沒睡?

"建軍的聲音嚇得她差點(diǎn)摔了匣子。周淑貞轉(zhuǎn)身看見兒子站在門廊陰影里,

駝色大衣?lián)Q成了一件舊棉睡衣——是她去年寄去德國的那件。"來。"她拍拍床沿,

突然發(fā)現(xiàn)建軍眼角有細(xì)紋了,"說說那個姑娘。""蘇雯在出版社做外文編譯,

我們是在建筑展認(rèn)識的。"建軍坐在她梳妝臺前,手指無意識地?fù)芘┗ǜ嗥孔樱?/p>

"她懷孕是個意外,但我想留下這孩子。"周淑貞盯著鏡子里兒子的倒影。

梳妝臺是德昌當(dāng)年親手打的,鏡框上的雕花已經(jīng)褪色,

建軍六歲時用玩具車在上面撞出的劃痕還在。"你哥像你這么大,孩子都上初中了。

"她聽見自己聲音里的刺,"德國那邊的工作呢?"建軍轉(zhuǎn)過來時,

月光正好照在他右肩——棉睡衣下隱約顯出暗紅色胎記的輪廓。

周淑貞突然想起蘇雯耳后那顆痣,胃里像塞了塊冰。"我辭職了。"建軍的聲音輕得像雪落,

"蘇雯不能坐長途飛機(jī),我想......"話沒說完,整個院子突然陷入黑暗。

停電的瞬間,周淑貞聽見廂房傳來王秀芹的尖叫,接著是建國慌亂的腳步聲。

她下意識攥緊玉簪碎片,鋒利的邊緣割破掌心,卻聽見黑暗中建軍平靜的呼吸。

"我去找蠟燭。"建軍摸黑往外走,"蘇雯怕黑,

我得......"周淑貞突然抓住兒子手腕。血從指縫滲出來,黏糊糊地沾在兩人皮膚上。

她想問德國公司知不知道你放棄綠卡,想問那姑娘到底用什么手段懷上孩子,

最后卻聽見自己說:"族譜在祠堂第三個抽屜。"黑暗中傳來布料摩擦聲,建軍似乎點(diǎn)了頭。

等腳步聲遠(yuǎn)去,周淑貞才松開手,掌心的傷口火辣辣地疼。月光重新亮起來時,

她看見梳妝臺鏡面上有個血指印,正好蓋住那道三十年前的劃痕。

蘇雯踮腳從書架上取下族譜時,聽見窗外有細(xì)碎的腳步聲。她回頭望去,

月光下的四合院像被施了魔法,青磚地上樹影婆娑,分不清是梅枝還是人影。

牛皮封面的族譜比她想象中沉得多。蘇雯小心地翻開泛黃的紙頁,霉味混著墨香撲面而來。

林家從明朝永樂年間開始記載,到她手指停留的"林德昌"那一頁,鋼筆字突然變得模糊,

像是被水暈染過。"奇怪......"她輕聲自語,手指撫過被涂改的空白處。

停電前建軍說過,他父親是獨(dú)生子,可這一頁的留白處明明有被刮除的痕跡,

紙面還殘留著細(xì)微的凹痕。一陣穿堂風(fēng)突然掀開窗簾,蘇雯打了個寒顫。她正要合上族譜,

卻看見最后一頁夾著張黑白照片——年輕時的周淑貞抱著兩個襁褓中的嬰兒,

站在老宅門前的石獅子旁。照片底部用鋼筆寫著日期:1988年臘月廿三。

"建軍明明說他是八九年生的......"蘇雯的指尖剛碰到照片,

整個祠堂突然恢復(fù)供電。刺眼的白光中,她看見周淑貞站在門口,

蒼白的臉上兩道目光像淬了冰的刀。"誰準(zhǔn)你動這個的?

"族譜重重合上的聲音驚飛了檐下的麻雀。蘇雯后退時撞到供桌,香爐里的灰撒出來,

在月光下像一場細(xì)雪。周淑貞逼近的腳步踩在木地板上,

每一步都讓她想起老家傳說里索命的無常。

"對、對不起......"蘇雯的背抵到冰冷的墻面,

"我只是......"周淑貞突然伸手搶過族譜。在兩人拉扯的瞬間,

蘇雯看見老婦人袖口掉出個東西——半截碧綠的玉簪,斷口處還沾著新鮮的血跡。

院里的梅樹劇烈搖晃起來。蘇雯恍惚聽見嬰兒的哭聲,那聲音細(xì)若游絲,卻刺得她耳膜生疼。

等她回過神,周淑貞已經(jīng)不見蹤影,只有族譜躺在地上,

翻開的紙頁間露出照片一角——年輕周淑貞懷里的兩個襁褓,

其中一個露出了暗紅色的襁褓帶。蘇雯在雞鳴聲中驚醒,額頭上一層細(xì)密的冷汗。

賓館的窗簾沒拉嚴(yán)實(shí),一道晨光斜切在墻壁上,像把出鞘的刀。她下意識摸向腹部,

孩子似乎感受到了不安,輕輕踢了她一腳。床頭柜上的手機(jī)屏幕亮起,

是建軍發(fā)來的消息:「媽同意你搬進(jìn)老宅了,今天我來接你。」蘇雯盯著"同意"兩個字,

想起昨夜周淑貞從陰影里走出來的樣子——老婦人枯瘦的手指扣在族譜上,

指甲縫里還殘留著干涸的血跡。她翻身時發(fā)現(xiàn)枕頭上沾了根長發(fā),捻起來對著光看,

發(fā)絲在朝陽里泛著灰白,顯然不是自己的。盥洗室的鏡子蒙著水汽。

蘇雯用手掌抹開一片清晰區(qū)域,突然愣住——她的耳垂下方有道細(xì)小的劃痕,

結(jié)了暗紅色的痂。昨夜周淑貞逼近時,族譜金屬包角似乎刮到了這里。

"叮"—— 第二條消息彈出:「老宅規(guī)矩多,記得別碰帶紅繩的東西?!?/p>

老宅的棗木門檻比普通門檻高出一寸,蘇雯跨過去時不得不扶著肚子。院里飄著中藥味,

西廂房窗下擺著個炭爐,陶罐里的藥汁咕嘟咕嘟冒著泡。"淑貞姨熬的安胎藥。

"王秀芹突然出現(xiàn)在廊柱旁,金耳墜晃得人眼花,"我嫁進(jìn)來十年都沒這待遇。

"蘇雯剛要道謝,卻見對方用鞋尖踢了踢門檻內(nèi)側(cè)——那里刻著兩道深淺不一的劃痕,

像用刀子反復(fù)割出來的。"這是林家的'喜秤'。"王秀芹的玫紅色指甲劃過痕跡,

"當(dāng)年我懷老大時,淑貞姨每天讓我跨門檻量身高,

說要是比前一天矮了半分..."她突然壓低聲音,"就是胎兒在吸母體的精血。

"一陣穿堂風(fēng)掀起蘇雯的衣擺,后腰頓時爬滿雞皮疙瘩。她抬頭看見正房屋檐下掛著面銅鏡,

鏡面朝外,卻被一塊紅布蒙得嚴(yán)嚴(yán)實(shí)實(shí)。"那鏡子...""噓!"王秀芹猛地拽住她手腕,

"老宅所有鏡子都得遮著,這是祖訓(xùn)。"她湊到蘇雯耳邊,香水味混著薄荷口香糖的氣息,

"聽說三十年前有個女人,在鏡子里看見...""秀芹!"周淑貞的聲音從廚房炸響,

"來剝蒜!"王秀芹翻了個白眼,往蘇雯手里塞了顆話梅糖:"酸兒辣女,你得多吃這個。

"她轉(zhuǎn)身時羽絨服擦過藥罐,陶罐突然"咔"地裂開條縫,棕黑色藥汁滲進(jìn)青磚縫隙里。

東廂房比想象中干凈,雕花木床上鋪著嶄新的藍(lán)布床單。蘇雯打開衣柜,

發(fā)現(xiàn)里面整齊掛著幾件孕婦裝,看款式至少是十年前的了。"這是我嫂子的舊衣服。

"建軍拎著行李箱進(jìn)來,鼻尖上沾著灰,"媽說扔了可惜,一直收著等..."他突然噤聲,

手指無意識摩挲著衣柜內(nèi)壁——那里用鉛筆寫著模糊的數(shù)字「89.3.15」。

蘇雯假裝沒看見,轉(zhuǎn)身去摸窗臺上的綠植。多肉盆栽的葉片肥厚,

但靠近根部的位置有圈不自然的白痕,像是被人反復(fù)掐斷又長出來的。

"媽讓你住這間是有講究的。"建軍拉開抽屜,取出個紅布包,

"這屋以前是..."窗外突然傳來"咚"的一聲悶響。蘇雯探頭望去,

見周淑貞跪在梅樹下,正用白瓷碗往樹根處倒米酒。老婦人嘴唇翕動,

風(fēng)吹起她藏青色棉襖的下擺,露出里面一閃而過的紅色襯裙。"祭樹神呢。

"建軍把紅布包塞進(jìn)她手里,"里面是曬干的桂花,放枕頭底下能安神。"蘇雯解開布包,

桂花的甜香里混著股鐵銹味。幾粒干花粘在紅布內(nèi)襯上,她用手指捻了捻,

指腹頓時染上暗紅色——這布分明是被血浸透后洗褪色的。午飯時蘇雯發(fā)現(xiàn)八仙桌換了方位。

原本對著院門的桌子現(xiàn)在正對祠堂窗戶,從她的位置剛好能看見供桌上林德昌的遺像。

照片里的男人約莫四十歲,右眉上方有顆痣,和建軍一模一樣。"小蘇嘗嘗這個。

"周淑貞夾了塊魚鰓肉給她,"活水鯉魚的月牙肉,最補(bǔ)胎。"魚眼珠灰蒙蒙地瞪著蘇雯。

她低頭時瞥見桌布下沿有塊洗不掉的污漬,形狀像只小手印。王秀芹在對面哧哧地笑,

突然用筷子敲了敲建國的手背:"你弟都要當(dāng)?shù)?,咱家那事兒該提上日程了吧?/p>

"建國的筷子"啪"地掉在桌上。蘇雯看見他左手無名指有道疤,

像是被什么利器貫穿留下的。"食不言。"周淑貞的調(diào)羹重重磕在碗沿。

盛湯的陶碗內(nèi)壁刻著蓮花,但有個花瓣明顯是后來補(bǔ)的,釉色比其他部分深。

廚房突然傳來陶罐碎裂的聲響。眾人沖進(jìn)去時,只見熬藥的砂鍋碎成幾瓣,藥渣潑了滿地。

周淑貞蹲在地上,顫抖的手指撥弄著碎片間一團(tuán)黑乎乎的東西——那是被煮爛的布包,

隱約能看出是嬰兒肚兜的形狀。"誰動的藥罐?"老婦人聲音嘶啞,

目光釘子似的扎向王秀芹,"是不是你?"王秀芹倒退兩步撞到碗柜,柜門彈開,

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幾十個白瓷碗。每個碗底都用朱砂寫著字,

蘇雯瞇眼辨認(rèn)最近的那個——「戊辰年臘月廿二」。月光把窗欞的影子投在地上,像道牢籠。

蘇雯輾轉(zhuǎn)難眠,建軍在身旁發(fā)出均勻的呼吸聲。紅布包里的桂花被她倒進(jìn)了痰盂,

此刻枕頭下只壓著從族譜里偷藏的照片——周淑貞抱著兩個嬰兒的那張。遠(yuǎn)處傳來打更聲,

三長兩短。蘇雯輕手輕腳起身,赤腳踩在磚地上,寒氣順著腳心往上竄。

她摸出藏在行李箱夾層的鋼筆手電,光束掃過五斗櫥時,突然照出抽屜縫里露出一角紅繩。

抽屜里堆著毛線團(tuán),紅繩系著個牛皮紙信封。蘇雯剛抽出來,院外突然響起"吱呀"開門聲。

她慌忙關(guān)抽屜,紅繩卻纏住了腕上的玉鐲——建軍今早剛給她戴上的"傳家寶"。手電光下,

信封上的字跡清晰可辨:「深圳羅湖區(qū)春風(fēng)路107號,許春梅親啟」。

郵戳日期是1989年3月14日,正是照片拍攝后的第三個月。信封沒拆開,

背面卻用毛筆補(bǔ)了行小字:「吾兒若見,當(dāng)焚于父前」。走廊傳來腳步聲,

蘇雯急忙把信封塞回原處。紅繩突然繃斷,幾粒暗紅色的珠子滾落在地,

在月光下像凝固的血滴。她彎腰去撿,

卻看見床底深處有個反光的東西——那是面巴掌大的銅鏡,鏡面裂成蛛網(wǎng)狀,

中央黏著干枯的桂花枝。腳步聲停在門外。蘇雯攥著照片的手開始發(fā)抖,

相紙邊緣在掌心硌出深深的月牙痕。就在門把手轉(zhuǎn)動的一刻,腹中胎兒突然劇烈踢動,

她腿一軟碰翻了床頭柜上的搪瓷杯。"嘩啦——" 水潑在磚地上的聲響驚飛了檐下的麻雀。

蘇雯抬頭時,門縫下緩緩滲進(jìn)一灘液體,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棕紅色,散發(fā)著濃烈的中藥味。

雨是后半夜開始下的。蘇雯在雷聲中驚醒,發(fā)現(xiàn)建軍不在床上。一道閃電劈過,

照亮窗臺上濕漉漉的腳印——腳印很小,像是赤足的孩子留下的,

從窗臺延伸到五斗櫥前就消失了。"建軍?"她輕聲喚道,手指摸到床單另一側(cè)冰涼一片。

屋頂突然傳來"咚"的一聲悶響,接著是液體滴落的聲響。蘇雯摸黑點(diǎn)燃床頭蠟燭,

昏黃的光圈里,她看見房梁接縫處正滲出水珠,落在五斗櫥抽屜把手上,

把那個纏著紅繩的抽屜泡得微微發(fā)脹。第二道閃電劈下時,整個抽屜突然"咔嗒"彈開。

蘇雯嚇得往后一縮,蠟燭火苗劇烈搖晃,墻上影子張牙舞爪。

抽屜里那封未拆的信被水浸濕了一角,牛皮紙卷曲起來,露出里面泛黃的信箋。

雷聲滾過屋頂,像有千軍萬馬在青瓦上奔跑。蘇雯捏著信紙的手不住發(fā)抖,

鋼筆字跡被水暈開后變得模糊,唯有落款處"林德昌"三個字反而愈發(fā)清晰,

最后一筆的墨跡深深洇入紙纖維,像道猙獰的傷疤。「春梅: 見字如晤。

淑貞今早產(chǎn)下一子,然大夫言此兒先天不足,恐難活過周歲。

憶及當(dāng)年你懷胎時曾夢雙鯉入懷,此乃吉兆。倘你腹中胎兒平安降生,可否......」

后面的字被水泡爛了。蘇雯胸口發(fā)緊,

耳邊突然響起周淑貞說過的"雙胞胎祖先"——難道那根本不是傳說?"怎么起來了?

"建軍的聲音嚇得蘇雯差點(diǎn)燒了信紙。她轉(zhuǎn)身看見丈夫站在雨幕里,棉質(zhì)睡衣濕透貼在身上,

右肩的胎記在燭光下紅得刺眼。他手里提著個鐵皮桶,桶里晃動著渾濁的液體。"房頂漏了,

我去閣樓墊了油氈布。"建軍放下桶,積水里浮著幾片枯黃的桂花,"你拿的什么?

"蘇雯下意識把信藏到身后,卻碰翻了蠟燭?;鹈缣蛏洗昂煹乃查g,

建軍一個箭步?jīng)_來扯下窗簾扔進(jìn)鐵皮桶。焦糊味混著雨腥氣在屋里彌漫,

兩人在黑暗里劇烈喘息。"那是爸的字跡..."建軍的聲音突然變得陌生,

"你從哪找到的?"窗外劃過第三道閃電,照亮建軍濕漉漉的臉。蘇雯這才發(fā)現(xiàn)他眼角有淚,

但很快被雨水沖走了。鐵皮桶里的水映出扭曲的倒影,

某個瞬間她仿佛看見桶底沉著兩個糾纏在一起的嬰兒輪廓。"五斗櫥抽屜。

"她聽見自己聲音飄忽,

"還有張照片...你媽抱著兩個嬰兒..."建軍突然劇烈顫抖起來。

他轉(zhuǎn)身從衣柜頂層扯下條毛毯裹住蘇雯,動作粗魯?shù)米屗觳采郏?天亮前別出這屋。

"說完抓起鐵皮桶沖進(jìn)雨里,桶底在門檻上磕出沉悶的聲響。

蘇雯摸到被雨水泡脹的地板縫里卡著個東西——半枚褪色的銅錢,穿孔處系著截紅繩。

雨停時天已蒙蒙亮。蘇雯躡手躡腳來到庭院,發(fā)現(xiàn)梅樹下的泥土被沖開一片,

露出半截腐爛的木匣。周淑貞跪在泥濘里,

正用白綢帕子擦拭匣子里取出的物件——那是把生銹的剪刀,刀柄纏著褪色的紅布條。

"淑貞姨?"老婦人背影一僵,迅速將剪刀塞進(jìn)袖口。

轉(zhuǎn)身時蘇雯看見她左手掌有道新鮮傷口,血珠順著掌紋滴在梅花落瓣上。

"早產(chǎn)的孩子要用剪刀剪臍帶。"周淑貞突然說,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,

"當(dāng)年給建軍接生的產(chǎn)婆,用的是這把。"蘇雯腹中胎兒突然踢動,她不得不扶住梅樹。

樹皮上刻著深淺不一的豎痕,最上方那道旁邊寫著「建軍八七」,下面還有道更深的刻痕,

但旁邊的字被刀刮花了。"那是建國小時候量的。"周淑貞用腳尖碾碎被血染紅的花瓣,

"下面那道...是野貓抓的。"東廂房突然傳來瓷器碎裂聲。兩人沖進(jìn)去時,

只見建軍站在翻倒的五斗櫥前,手里攥著那張雙胞胎照片。抽屜里的毛線團(tuán)滾了滿地,

紅繩斷成幾截,像被什么利器割斷的。"另一個孩子呢?"建軍聲音嘶啞,

照片在他指間皺成一團(tuán),"我爸信里說的'雙鯉入懷'是什么意思?

"周淑貞的嘴唇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。她伸手想搶照片,袖中剪刀卻"當(dāng)啷"掉在地上,

刀尖刺穿地板縫里那枚銅錢,將它釘在了"野貓抓痕"正下方的位置。早飯時沒人說話。

王秀芹把粥碗擺得震天響,建國低頭扒飯的樣子像要把臉埋進(jìn)碗里。

蘇雯注意到他左手無名指的疤痕比昨晚更紅了,像是被反復(fù)抓撓過。"今天我去趟白云觀。

"周淑貞突然開口,筷子尖指著建軍,"你跟我一起。

"建軍把咸菜嚼得咯吱響:"我要陪蘇雯產(chǎn)檢。""產(chǎn)檢重要還是祖宗重要?

"周淑貞的調(diào)羹砸在碗沿,陶碗裂縫里滲出米湯,"道觀里的長明燈,

三十年沒斷過..."王秀芹突然笑出聲:"媽,您不是說爸最討厭封建迷信嗎?

"她夾了塊腐乳給建國,"怎么他走了反倒...""啪!

"周淑貞的巴掌落在王秀芹臉上時,所有人都愣住了。五根指印迅速在粉底上浮起來,

像五條扭曲的蚯蚓。建國猛地站起,椅子腿在地磚上刮出刺耳聲響。"都別吵了!

"建軍突然掀翻飯桌。粥碗砸在地上碎成幾瓣,露出碗底用朱砂寫的「戊辰年臘月廿二」

——正是照片拍攝的前一天。周淑貞身子晃了晃,突然向后栽倒。她后腦勺磕在神龕角上,

血瞬間浸透了花白的發(fā)髻。眾人手忙腳亂扶她時,

蘇雯看見老婦人袖口滑出張泛黃的紙片——是那種老式醫(yī)院的出生證明,

患者姓名欄寫著「林德昌之子」,但日期卻被血糊住了。救護(hù)車鳴笛聲遠(yuǎn)去后,

老宅靜得像座墳。蘇雯在祠堂里找到建軍,他正對著林德昌的遺像燒紙錢,

火盆里還扔著那封沒讀完的信。"媽剛才塞給我的。"建軍從香案下摸出個藍(lán)布包,

"說要是她醒不過來..."布包里是本緞面日記,扉頁貼著張結(jié)婚照。

年輕時的周淑貞穿著列寧裝,胸前的紅花下別著那支并蒂蓮玉簪。

奇怪的是新郎被剪掉了半邊身子,

只剩一只搭在周淑貞肩上的手——那只手無名指戴著枚獨(dú)特的印章戒指,

而遺像里的林德昌手上根本沒有戒指。"1988年12月22日。

"建軍念出夾著書簽的那頁,"'德昌今日抱回個男嬰,說是表姐的孩子。

此兒與建軍同日出世,竟有七分相似。夜觀其肩,

亦有紅痕如焰...'"閣樓突然傳來"咚"的一聲,像有什么重物落地。

蘇雯跟著建軍爬上吱呀作響的木梯,在手電光里看見個落滿灰的樟木箱。箱蓋大開,

里面堆著嬰兒衣物——兩套藍(lán)布襁褓,一套繡著「建」字,另一套繡著「志」字。

"這是..."建軍的聲音哽住了。他抖開「志」字襁褓,從夾層飄出張泛黃的紙條,

上面是周淑貞的筆跡:「許氏子,戊辰年臘月廿二卯時生,重六斤四兩」。窗外暮色四合,

最后一縷夕陽照在墻角的鐵皮桶上。蘇雯突然發(fā)現(xiàn)桶底沉淀著暗紅色的物質(zhì),像凝固的血塊。

她想起昨夜桶里晃動的詭異倒影,胃部一陣絞痛。就在此時,腹中胎兒突然劇烈翻動,

位置正好對應(yīng)她絞痛的地方——那里仿佛有把生銹的剪刀,正在剪斷無形的臍帶。

醫(yī)院走廊的消毒水味混著陳舊的血腥氣。蘇雯數(shù)著地磚上的裂紋,

從護(hù)士站到312病房正好四十四步——這個數(shù)字讓她想起周淑貞病歷上寫的"44年次"。

長椅上,建軍攥著母親那只藍(lán)布包,指節(jié)發(fā)白。"家屬?"護(hù)士推著藥車過來,

橡膠車輪在地面碾出濕漉漉的痕跡,"病人醒了,但左邊身子不能動,說話也不太利索。

"病房門開了一條縫,蘇雯看見王秀芹正俯身在病床前。金項(xiàng)鏈垂下來,

在周淑貞蒼白的臉上投下一道晃動的陰影。"...杏花..."老婦人的聲音像砂紙摩擦,

"...許..."王秀芹突然直起身,

項(xiàng)鏈"咔"地打在床頭鐵欄上:"您都這樣了還惦記那裁縫鋪?"她轉(zhuǎn)頭看見門口的蘇雯,

立刻換上笑臉,"媽說想吃杏脯,我這就去買。"擦肩而過時,

蘇雯聞到她身上濃重的茉莉花香水味——和昨夜?jié)娺M(jìn)房門的棕紅色液體氣味一模一樣。

周淑貞的左手像枯枝般蜷縮在胸前,指甲縫里還殘留著梅樹下的泥垢。

蘇雯把藍(lán)布包放在枕邊時,發(fā)現(xiàn)老婦人右手正死死攥著被單,布料下露出紙張的一角。

"建軍去辦手續(xù)了。"蘇雯倒了杯溫水,看見杯底沉淀著細(xì)小的黑色顆粒,

"您要的...杏花巷的東西?"老婦人眼球突然劇烈轉(zhuǎn)動,喉嚨里發(fā)出"咯咯"的聲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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更新時間:2025-05-20 00:06:4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