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:雨水敲打著人行道,像無數(shù)細小的手指在鋼琴鍵上跳躍。
林修遠站在公司大樓的屋檐下,望著灰蒙蒙的天空,機械地整理著公文包的帶子。
六點四十五分,比平時晚了十五分鐘下班,
因為那個永遠不滿意方案的客戶又提出了新的修改要求。他嘆了口氣,撐開黑色的長柄傘,
踏入雨中。傘面立刻傳來密集的敲擊聲,像是某種無聲的抗議。
三十歲的林修遠已經(jīng)習慣了這種抗議——對生活的抗議,對平庸的抗議,
對放棄了夢想的抗議。轉過街角時,一陣小提琴聲穿透雨幕飄來。
那聲音清澈得不像是從這個潮濕陰暗的世界發(fā)出的,更像來自某個被陽光充滿的記憶角落。
林修遠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。在便利店門口的雨棚下,站著一個拉小提琴的女孩。
她穿著簡單的白色T恤和牛仔褲,頭發(fā)隨意地扎成馬尾,眼睛微閉,完全沉浸在音樂中。
她面前放著一個打開的琴盒,里面零星地躺著幾張紙幣和硬幣。林修遠停在了五米外。
是德沃夏克的《幽默曲》,他立刻辨認出來。十五年前,
他曾在國際青少年鋼琴比賽中演奏過這首曲子的改編版,獲得了評委的一致好評。那時的他,
是人人稱贊的音樂神童,是父母眼中的驕傲,是注定要閃耀世界樂壇的未來之星。
直到那場改變一切的音樂會。女孩的演奏突然中斷,她睜開眼睛,目光直接落在林修遠身上。
那是一雙異常明亮的眼睛,即使在陰雨天里也仿佛盛滿了星光。"你喜歡這首曲子?
"她的聲音和琴聲一樣清澈。林修遠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(jīng)站了好幾分鐘。"嗯,很美的曲子。
"他輕聲回答,下意識地摸了摸左手的無名指,
那里有一道幾乎看不見的疤痕——十五歲那年鋼琴蓋砸下時留下的。
"很少有人會在雨天停下來聽街頭演奏。"女孩微笑著,將小提琴重新架在肩上,
"要聽完整版嗎?就當是為唯一聽眾的特別演出。"沒等林修遠回答,琴弓已經(jīng)劃過琴弦。
這一次,她演奏得更加投入,身體隨著旋律輕輕搖擺,馬尾辮像節(jié)拍器一樣有節(jié)奏地晃動。
雨水從雨棚邊緣滴落,形成一道透明的水簾,將她與外界隔開,
創(chuàng)造出一個只屬于音樂的小世界。林修遠感到胸口有什么東西在松動。多年來筑起的高墻,
那些層層疊疊的"不應該"、"不可能"和"不值得",在這簡單的旋律面前出現(xiàn)了裂縫。
他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正隨著音樂輕輕點頭,就像多年前坐在鋼琴前時那樣。曲終時,
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(jīng)走近了幾步,站在了雨棚的邊緣。雨水打濕了他的皮鞋,但他毫不在意。
"太棒了。"他由衷地說,從錢包里取出幾張紙幣放進琴盒,"你在這里演奏多久了?
""三個月左右。"女孩收起小提琴,"我叫蘇雨晴,雨天放晴的意思。""林修遠。
"他猶豫了一下,"你...在哪里學的琴?""音樂學院,大三學生。"蘇雨晴笑了笑,
"街頭演奏是我的'田野調查',教授說我們需要了解音樂在真實世界中的樣子。
"林修遠點點頭,突然感到一陣失落。他看了看手表,"我該走了。""等等。
"蘇雨晴叫住他,從琴盒旁的小包里拿出一張傳單,
"下周五晚上我在藍調咖啡館有個小型演出,如果你有興趣的話。"林修遠接過傳單,
上面用藍色墨水手寫著"蘇雨晴小提琴獨奏會",下面是一行小字:"音樂是記憶的鑰匙"。
"我會考慮的。"他將傳單折好放進西裝內袋,沒有承諾什么?;氐郊?,
林修遠將濕透的西裝掛好,給自己倒了杯威士忌。公寓里安靜得可怕,
只有冰箱的嗡嗡聲偶爾打破寂靜。他走到角落那臺被白布覆蓋的三角鋼琴前,猶豫了很久,
最終還是沒有掀開它。十五年了。自從那場災難性的肖邦國際鋼琴比賽后,
他就再沒碰過鋼琴。評委們失望的眼神,父母尷尬的安慰,
自己顫抖的雙手——這些記憶像幽靈一樣纏繞著他,讓他連聽到鋼琴曲都會感到一陣心悸。
他喝完酒,打開電腦繼續(xù)完成那份沒做完的企劃案。
但屏幕上浮現(xiàn)的卻是蘇雨晴拉琴時專注的神情,和她那句"音樂是記憶的鑰匙"。
周五晚上七點,林修遠站在藍調咖啡館門口,手里捏著那張已經(jīng)皺巴巴的傳單。
他本不打算來的,但這一周里,那個街頭小提琴手的影子一直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。
更讓他不安的是,他開始在夢中聽到鋼琴聲——不是別人的演奏,而是他自己彈奏的聲音。
咖啡館里人不多,二十幾張桌子只坐滿了一半。小小的舞臺上放著一把椅子,
一盞聚光燈靜靜地等待著表演者。林修遠選了角落的一張桌子坐下,點了一杯黑咖啡。
八點整,蘇雨晴走上舞臺。她今天穿了一條簡單的藍色連衣裙,頭發(fā)披散在肩上,
比街頭見到時多了幾分優(yōu)雅。沒有自我介紹,她只是微微一笑,將小提琴抵在下巴下,
開始了演奏。第一首是帕格尼尼的隨想曲,技巧華麗得令人屏息。
林修遠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體,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打,仿佛那里有一排看不見的琴鍵。
接下來的幾首曲子風格各異,從古典到爵士,
每一首都帶著蘇雨晴獨特的詮釋——既忠實于原作,又注入了她自己的靈魂。
最后一首曲子前,蘇雨晴抬起頭,目光掃過觀眾,在林修遠身上停留了一秒。
"這首曲子是我自己創(chuàng)作的,"她輕聲說,"叫做《雨夜偶遇》。"琴弓落下,
一段如泣如訴的旋律流淌而出。
林修遠感到一陣電流從脊椎竄上后頸——這分明是他們相遇那晚的音樂寫照。
雨聲、猶豫、駐足、那一瞬間的心動,全部被編織進了旋律中。更讓他震驚的是,
曲子中段出現(xiàn)了明顯的鋼琴回應段落,雖然現(xiàn)場并沒有鋼琴伴奏,
但那音樂線條分明是在呼喚著另一樂器的對話。掌聲中,林修遠坐在原地,
感到一種久違的悸動。十五年來,他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想要再次觸碰琴鍵。演出結束后,
觀眾陸續(xù)離開。林修遠等到最后,走向正在收拾樂譜的蘇雨晴。"《雨夜偶遇》...很美。
"他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感受。蘇雨晴轉過身,眼睛亮了起來,"你真的來了。
我還擔心那張傳單早就進了垃圾桶。
""曲子里的鋼琴部分...你是特意...""你聽出來了?
"她笑得像個得到獎勵的孩子,"我就知道你會懂。那天在雨中,
你看音樂的眼神...你不是普通的上班族,對嗎?"林修遠感到喉嚨發(fā)緊。
"我曾經(jīng)...彈過鋼琴。""曾經(jīng)?"蘇雨晴敏銳地捕捉到了時態(tài),"為什么不繼續(xù)了?
""長故事。"他勉強笑了笑。"我有的是時間。"她收起小提琴,"咖啡館打烊了,
但我的公寓就在兩個街區(qū)外,有臺不錯的電鋼琴。要喝杯茶嗎?"林修遠應該拒絕的。
他明天早上還有個重要會議,而且踏入音樂的世界對他而言太危險了。
但當他看著蘇雨晴期待的眼神,聽到自己說:"好啊。"蘇雨晴的公寓小而溫馨,
墻上貼滿了音樂會海報,書架上塞滿了樂譜和唱片。一臺黑色的電鋼琴放在窗邊,
上面擺著一盞造型別致的小臺燈。"隨便坐。"她放下琴盒,走進小廚房,"茶馬上好。
"林修遠站在電鋼琴前,心跳加速。十五年來的第一次,
他如此近距離地面對一架鋼琴——雖然不是真正的三角鋼琴,
但那黑白分明的琴鍵依然喚醒了他身體里的某種記憶。"想試試嗎?
"蘇雨晴端著兩杯茶走出來,看到他站在鋼琴前的樣子。"我...不知道還能不能彈。
"他輕聲說。"手指記得的比大腦更牢靠。"她將茶放在茶幾上,走到鋼琴前,
彈了一個簡單的C大調和弦,"看,就像騎自行車。"林修遠深吸一口氣,在琴凳上坐下。
他的手指懸在琴鍵上方,微微發(fā)抖。十五年前的失敗,那些批評的聲音,父母的失望,
自己的羞愧...所有記憶如潮水般涌來。就在這時,
蘇雨晴的小提琴聲在他身旁響起——是《幽默曲》的開頭,他們相遇時的那首曲子。
她什么也沒說,只是用音樂創(chuàng)造了一個安全的空間。林修遠閉上眼睛,讓手指落下。
起初是試探性的幾個音符,然后,像是打開了閘門,音樂開始從他指尖流淌而出。
不是完美的演奏,有錯音,有猶豫,
但旋律依然清晰可辨——他正在即興為蘇雨晴的小提琴伴奏。當他們一起奏完最后一個音符,
公寓里陷入一片寂靜。林修遠睜開眼,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的臉頰濕了。
"你彈得..."蘇雨晴輕聲說,"像是一直在等待這一刻。""十五年。"他聲音嘶啞,
"我以為我再也彈不了了。""為什么停止?"林修遠看著自己的雙手,
那上面不再有少年時的柔韌,卻多了成年人的力量。"肖邦國際比賽,我完全搞砸了。
評委說我的演奏'缺乏靈魂','只有技巧沒有情感'。最糟糕的是,我知道他們是對的。
"他苦笑一下,"我從小就被訓練成完美執(zhí)行樂譜的機器,卻從沒真正理解音樂是什么。
""而現(xiàn)在呢?"蘇雨晴問,"剛才的即興演奏,你覺得它有靈魂嗎?"林修遠愣住了。
剛才的音樂雖然不完美,但確實來自他的內心——那種久違的表達欲,
那種通過音符訴說情感的純粹快樂。"我想...有吧。""那么,
"蘇雨晴微笑著坐到他身邊,"歡迎回到音樂的世界,林修遠。"那天晚上,林修遠回到家,
徑直走向角落里的三角鋼琴。他深吸一口氣,掀開了積滿灰塵的白布。
黑色的漆面在燈光下依然光亮如新,就像被凍結的時光。他抬起琴蓋,
手指輕輕撫過象牙白的琴鍵。第一次,他沒有感到恐懼或羞愧。
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特的平靜,就像游子終于歸家。他彈了起來。不是肖邦,不是李斯特,
不是任何他曾經(jīng)為了比賽而苦練的曲目。只是一段簡單的旋律,
來自他內心深處——那段與蘇雨晴相遇后一直在他腦海中回蕩的旋律。在午夜的寂靜中,
林修遠終于找回了失去已久的聲音。接下來的幾周,林修遠的生活發(fā)生了微妙的變化。
他依然每天上班,依然處理那些枯燥的企劃案,但有什么東西在他內心蘇醒了。午休時間,
他會溜進公司附近琴行的練習室;晚上回家后,不再是打開電視或電腦,而是坐在鋼琴前,
有時一彈就是幾個小時。周五晚上成了他和蘇雨晴固定的音樂之夜。有時在她的公寓,
有時在他家,他們一起演奏,一起探索音樂的可能性。
古典、爵士、流行甚至搖滾——沒有任何界限,只有純粹的表達和創(chuàng)造。
"你應該考慮重新公開演出。"一個特別的夜晚,
當他們一起完成了一段令人振奮的即興合奏后,蘇雨晴突然說。林修遠的手指僵在琴鍵上。
"我不認為我準備好了。""為什么?你彈得比大多數(shù)專業(yè)鋼琴家都好。
""那不一樣..."他搖頭,"舞臺對我來說...""是個需要征服的恐懼?
"蘇雨晴接過他的話,"林修遠,你知道我為什么選擇街頭演奏嗎?"他看向她,等待解釋。
"因為舞臺太安全了。"她放下小提琴,"音樂廳里的觀眾是來欣賞音樂的,他們彬彬有禮,
預期明確。但街頭的路人?他們可能根本不在乎你,可能邊走邊打電話,
可能投來奇怪的眼神。在那里演奏,需要真正的勇氣和熱愛。"林修遠思考著她的話。
"你是說...我應該從街頭開始?""我是說,"蘇雨晴微笑著,
"音樂不是為了贏得掌聲,而是為了表達那些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東西。
如果你找到了那種表達欲,在那里演奏又有什么關系呢?"第二天是周六,
林修遠沒有告訴蘇雨晴,他帶著便攜鍵盤去了他們初次相遇的那個街角。天氣很好,
陽光明媚,行人匆匆。他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,支起鍵盤,深吸一口氣,開始演奏。
起初沒有人注意他。人們匆匆走過,連目光都不曾停留。
但林修遠并不在意——他彈的是昨晚和蘇雨晴一起創(chuàng)作的旋律,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。
漸漸地,有人開始駐足。一個推著嬰兒車的母親,幾個逛街的少女,
一位拄著拐杖的老人...小小的觀眾群形成了。當林修遠彈完最后一個音符,
掌聲響起——不多,但真誠。就在那一刻,他看到了站在人群邊緣的蘇雨晴。
她眼中含著淚水,卻笑得無比燦爛。那天晚上,他們坐在蘇雨晴公寓的屋頂,分享一瓶紅酒,
望著星空。"我有個想法。"蘇雨晴突然說,"城市音樂廳下個月有個'新聲音'系列演出,
接受非傳統(tǒng)組合的申請。我們應該試試。"林修遠差點被酒嗆到。"音樂廳?
那太大了...""正合適。"她的聲音堅定,"我們的音樂值得被更多人聽到。
而且..."她頓了頓,表情突然變得嚴肅,"我有些事情需要告訴你。"林修遠放下酒杯,
感到一絲不安。"什么事?"蘇雨晴深吸一口氣。"我有一種罕見的眼疾,
叫視網(wǎng)膜色素變性。我的視力會逐漸惡化,最終...失明。"林修遠感到世界突然傾斜。
"什么?但是...你看上去...""現(xiàn)在還不錯,只是夜視能力差些。"她平靜地說,
"但醫(yī)生估計,最多兩年,我就會完全失去視力。在那之前,我想盡可能多地看見這個世界,
創(chuàng)造盡可能多的音樂記憶。"林修遠說不出話來。他想起蘇雨晴明亮的眼睛,
想起她看音樂時那種專注的神情,想起她說"音樂是記憶的鑰匙"..."所以,
"她輕聲說,"你愿意和我一起,在還能看見的時候,創(chuàng)造一些值得記住的音樂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