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83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晚。程建國站在紡織廠斑駁的灰色圍墻邊,
望著光禿禿的梧桐樹枝在寒風中抖動。他裹緊身上洗得發(fā)白的藍色工裝,
呼出的白氣在眼鏡片上凝結(jié)成一層薄霧。"程科長,廠長叫您去會議室。
"新來的女工怯生生地站在三米開外,不敢靠近這個廠里有名的"冷面科長"。
程建國點點頭,摘下眼鏡用衣角擦了擦。三十四歲的他眼角已經(jīng)有了細密的皺紋,
鏡片后的眼睛卻依然明亮銳利。作為紅星紡織廠最年輕的技術科長,
他肩上扛著全廠技術改造的重擔,
卻處處受制于那些盤根錯節(jié)的關系網(wǎng)和幾十年不變的舊規(guī)矩。會議室里煙霧繚繞,
廠長馬德福正和幾個車間主任吞云吐霧??吹匠探▏M來,馬廠長掐滅了手里的煙,
臉上堆出程式化的笑容:"小程來了,坐。"程建國沒有坐,他站在窗前,
讓帶著煤灰味的春風吹散身邊的煙味。"廠長,您找我?
""關于你上次提的那個進口設備的事,"馬廠長摸了摸油光發(fā)亮的額頭,
"廠黨委研究過了,認為現(xiàn)在國家外匯緊張,咱們還是應該發(fā)揚自力更生的精神。
老王他們車間不是還能修嘛,修修補補又三年...""那臺梳棉機已經(jīng)超期服役八年了,
"程建國聲音平靜,手指卻不自覺地在窗臺上敲擊,"上個月停機維修二十七次,
嚴重影響生產(chǎn)進度。進口新設備雖然一次性投入大,但長期看能提高40%的生產(chǎn)效率。
"財務科長老劉嗤笑一聲:"小程啊,你就是太理想主義。廠里現(xiàn)在賬上就那點錢,
工人們工資都快發(fā)不出來了,哪有錢買什么進口設備?再說了,設備好了,生產(chǎn)多了,
賣不出去不還是白搭?"程建國想起倉庫里堆積如山的滯銷布料,無言以對。
這不是第一次了,每次他提出的改革建議都被各種理由否決。
這個曾經(jīng)輝煌的國營大廠正在被僵化的體制一點點拖向深淵。會議結(jié)束后,
程建國獨自在車間里巡視。巨大的機器轟鳴聲中,女工們麻木地重復著單調(diào)的動作。
他看到三號織布機又停了,二十歲的女工小李正手忙腳亂地處理斷線。"應該這樣。
"程建國走過去,熟練地幫她接好線頭,"新工人培訓時沒人教你這個嗎?
"小李低著頭:"培訓就講了半小時安全守則...王主任說干久了自然就會了。
"程建國胸口發(fā)悶。他想起去年去廣州出差時看到的那家港資紡織廠,現(xiàn)代化的設備,
科學的培訓體系,工人的效率是這里的三倍?;貋砗笏麑懥巳f字建議書,
卻被馬廠長束之高閣。"程科長!"車間門口,他的徒弟小張氣喘吁吁地跑來,
"您家里來電話,說您愛人要生了!"程建國這才想起今天是妻子的預產(chǎn)期。
他匆忙騎上那輛二八自行車,在坑洼不平的廠區(qū)路上顛簸。春風裹挾著柳絮撲面而來,
他突然想起十年前自己大學畢業(yè)分配到這家工廠時的豪情壯志。
那時的他以為憑借知識和熱情就能改變一切,如今卻連一臺老舊的機器都更換不了。
市婦幼保健院的走廊上,程建國見到了岳母。"秀芹怎么樣了?"他急切地問。
"進去兩個小時了,"岳母皺著眉,"你也是,老婆生孩子還上班,廠里離了你就不轉(zhuǎn)了?
"程建國沒有辯解。在這個計劃經(jīng)濟的堡壘里,
每個人的生活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——出生、上學、分配工作、結(jié)婚、分房、生孩子、退休。
他曾經(jīng)以為這就是幸福生活的模板,現(xiàn)在卻越來越感到窒息。
嬰兒的啼哭聲打破了走廊的寂靜。護士抱著包裹好的嬰兒走出來:"恭喜,是個男孩,
六斤八兩。"程建國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個皺巴巴的小生命,一種前所未有的責任感涌上心頭。
孩子純凈的眼睛望著他,仿佛在問:爸爸,你會給我一個怎樣的世界?"給孩子起個名字吧。
"隨后被推出來的李秀芹虛弱地說。程建國沉思片刻:"叫程闖吧。希望他將來敢闖敢拼,
不像他爸這樣..."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。李秀芹是區(qū)里的小學教師,典型的賢妻良母。
她對程建國那些"不安分"的想法總是報以擔憂的勸阻。"咱們是雙職工家庭,有房有編制,
多少人羨慕不來,你可別胡思亂想。"月子里的一天,當程建國再次提起廠里的困境時,
她這樣說道。"可這樣下去廠子遲早要垮,"程建國給孩子換著尿布,
"上周我去輕工局開會,聽說南方已經(jīng)有不少私營企業(yè)了,生產(chǎn)的服裝款式新、價格低,
我們的產(chǎn)品根本競爭不過。""那是資本主義苗頭,"李秀芹壓低聲音,
"報紙上不是說了嗎,那是資產(chǎn)階級自由化。你可別跟著瞎摻和,穩(wěn)穩(wěn)當當?shù)淖钪匾?/p>
"程建國沒有反駁,但心里那團火卻越燒越旺。每天晚上哄睡孩子后,
他都會偷偷研讀那些從南方帶回來的雜志和資料。
深圳、珠海、汕頭...這些陌生的地名在他心中變成了希望的代名詞。1984年的春天,
中央發(fā)布了一份文件,鼓勵科技人員流動。程建國在報紙上讀到這條消息時,
手不自覺地發(fā)抖。那天晚上,他輾轉(zhuǎn)反側(cè),終于推醒了熟睡的妻子。"秀芹,我打算辭職。
"李秀芹一下子清醒了:"你瘋了?好好的科長不當,你要去干什么?""去深圳,
"程建國聲音很輕但很堅定,"我大學同學王勇去年去了那邊,在一家電子廠當技術主管,
月薪是現(xiàn)在的五倍。他說那邊到處是機會...""那是投機倒把!"李秀芹猛地坐起來,
"程建國,你三十多歲的人了,怎么還這么不成熟?你要是辭職,我和孩子怎么辦?
單位分的房子要收回,我們住大街上去?"程建國沉默了。
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在孩子熟睡的臉上,那安靜的模樣讓他心如刀絞。
他知道妻子說的有道理,但內(nèi)心深處那個聲音卻越來越響亮:再不走就來不及了,
這個鐵飯碗遲早會變成枷鎖。第二天一早,程建國頂著兩個黑眼圈去上班。
廠門口貼著最新的光榮榜,他依然是"先進工作者",照片上的他面帶微笑,
眼里卻沒有光彩。"程科長,聽說你要走?"午飯時,工會主席老陳神秘兮兮地湊過來。
程建國一驚:"誰說的?""馬廠長早上開會說的,還說要大家提高警惕,
防止技術骨干被資產(chǎn)階級思想腐蝕。"老陳搖搖頭,"我是不信你會走,
你可是咱們廠培養(yǎng)的..."程建國食不知味地扒拉著飯盒里的白菜燉粉條。
消息傳得這么快,顯然是有人故意為之。下午他被叫到黨委辦公室,馬廠長和書記一左一右,
像審犯人一樣看著他。"小程啊,聽說你最近思想有些波動?"書記推了推老花鏡,
"年輕人有想法是好的,但要認清形勢。你是黨員,更要起模范帶頭作用。
"馬廠長更直接:"廠里培養(yǎng)你這么多年,你說走就走?別忘了你的檔案還在我手里。
沒有組織關系,你到哪都是黑戶!"程建國握緊了拳頭。那一刻,
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"鐵飯碗"——它不是保障,而是鎖鏈。晚上回到家,
李秀芹紅著眼睛遞給他一封信:"你同學從深圳寄來的。"信是王勇寫的,
詳細描述了深圳特區(qū)的發(fā)展速度和他們電子廠的狀況。"建國,這里一天一個樣,
到處都在建設。我們廠生產(chǎn)的錄音機機芯供不應求,港商訂單都排到明年了。
像你這樣的技術人才,過來起碼當個車間主任..."程建國讀完信,
抬頭看見妻子淚流滿面。"你真要走?"李秀芹哽咽著問。"我想試試,"程建國抱住她,
"如果不行,半年我就回來。""那我和孩子呢?""我先去安頓好,再接你們過去。
"李秀芹掙脫他的懷抱:"程建國,你要是敢辭職,我們就離婚!"一歲的程闖被吵醒,
哇哇大哭起來。程建國抱起孩子,心如刀割。那一夜,他坐在小陽臺上抽完了半包煙,
看著東方漸漸泛白。三天后,程建國做出了人生最大膽的決定。他悄悄收拾了簡單的行李,
給妻子留了一封長信和半年的工資,趁天沒亮就出了門。火車站人潮洶涌,
他擠上去廣州的綠皮火車時,心臟狂跳不止,既因為恐懼,也因為前所未有的自由感。
"同志,換一下票。"列車員的聲音把他拉回現(xiàn)實。程建國掏出那張皺巴巴的車票,
上面印著"北京—廣州"的字樣。他知道,這不僅僅是一次地理上的遷徙,
更是一次人生的躍遷。火車緩緩啟動,程建國望著窗外漸行漸遠的城市輪廓,
淚水模糊了視線。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,但他知道,
如果繼續(xù)留在那個牢籠般的工廠里,他靈魂的某部分將會慢慢死去。1984年5月3日,
程建國踏上了深圳這片熱土。走出羅湖火車站的那一刻,濕熱的海風撲面而來,
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說不清的活力。到處都是工地,起重機的聲音此起彼伏,
街上行人步履匆匆,與內(nèi)地城市的慢節(jié)奏形成鮮明對比。"建國!這邊!
"王勇在出站口使勁揮手。他比大學時胖了一圈,穿著時髦的格子襯衫和牛仔褲,
與程建國的白襯衫藍褲子形成鮮明對比。"你小子真來了!"王勇一把摟住他的肩膀,"走,
先帶你吃飯,然后去宿舍。"坐在王勇的摩托車后座上,程建國緊緊抓著座位兩側(cè)。
摩托車在塵土飛揚的土路上飛馳,路兩旁是正在施工的高樓和密密麻麻的腳手架。
"這里變化太快了,"王勇大聲說,"半年前這條路還是農(nóng)田呢!"晚飯在一家大排檔解決,
炒河粉、白切雞和冰鎮(zhèn)啤酒。程建國驚訝于這里的物價之高,一頓飯花了他半個月的工資。
"習慣就好,"王勇滿不在乎地說,"這里工資高,消費也高。明天我?guī)闳ヒ娢覀兝习澹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