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女倆的新家是位于市中心楊花路的一套德式洋房,帶花園,配了保姆、育兒嫂和司機,甚至貼心地在各處貼上了防撞條。
近五百平的面積,是陳初晴住過最大的房子。
她背著印有小兔子圖案的書包,張來雙臂在房子里跑來跑去。
“好大的房子呀!”陳初晴跑得滿頭大汗,接過陳見蘇遞來的水杯,咬著吸管喝水,“媽媽,我們要住這里嗎?”
陳見蘇問她的意見:“你喜歡嗎?”
“喜歡!”陳初晴把水杯蓋上,遞給陳見蘇,“我太喜歡了!”
“嗯,我們以后就住這里?!标愐娞K把水杯隨手往沙發(fā)上一放,從隨身背著的托特包里翻出一包濕巾給女兒擦臉,“到家了,可以不用背書包了。”
在陳見蘇給女兒擦臉的時間,鄭行止終于找到了說話的機會:“時間倉促,來不及布置兒童房。”
陳見蘇下意識想說沒關(guān)系,隨后想起這是陳初晴的家,不是她的家,便看向女兒,“啾啾,這里沒有兒童房?!?/p>
“沒關(guān)系!”陳初晴得意極了,“我長大啦,可以住大人的房間了?!?/p>
小機靈鬼,陳見蘇捏了捏她肉嘟嘟的小臉。
鄭行止被她這副人小鬼大的模樣逗笑。
育兒嫂姓王,很專業(yè),幾句話就跟陳初晴打好關(guān)系,陳見蘇放心地去整理行李。
東西不多,她整理速度又快,一會就整理妥善。
陳初晴還在和育兒嫂玩游戲,陳見蘇想了想,把鄭行止喊進了書房。
書房在二樓,有一面極大的落地窗,窗外的花園景色盡收眼底。
書房里除了放陳見蘇“吃飯”的工具——一臺筆記本電腦和幾本工具書外,就只有一本又一本的育兒書。
蘇靜央在陳見蘇幾個月大時就車禍去世,陳見蘇沒感受過母愛,對母愛毫無概念,她惶恐焦慮,害怕自己不能成為一個好媽媽,所以買了一本又一本的育兒書,通過瘋狂攝取書上的知識來緩解內(nèi)心的焦慮。
鄭行止的目光從那一排育兒書上掃過。
她是個好媽媽。
“謝謝你給啾啾安排的房子,她很喜歡?!标愐娞K不卑不亢地開口,“但我們沒關(guān)系,我沒身份住你的房子……”
鄭行止打斷她:“你是想讓啾啾一個人住在這里?”
“不是。我是想跟你租這個房子。”
劃清界限的意味明顯。
鄭行止沒理她,徑直走向窗邊,窗外是一棵百年香樟,這棵樹陪伴了他的成長,未來也將陪伴他的女兒成長。
久無人居住的房子,花園早已荒廢,雜草叢生,工人們在花園里忙碌,努力用最快的速度恢復此間過往的生機。
鄭行止依然看著窗外,語氣不咸不淡,“孩子都生了,還沒關(guān)系嗎?”
陳見蘇愣了一下,與他開始周旋:“拋開啾啾,我們沒有任何關(guān)系?!?/p>
“拋不開呢?”他步步緊逼。
陳見蘇攥緊了自己的手,“那是你的事,我拋得開?!?/p>
鄭行止終于回過身,他背對著陽光走向陳見蘇,腳步不疾不徐,最后停在了陳見蘇的面前。
陳見蘇抬頭看他,臉頰忽然覆上一道一道溫潤的觸感,是鄭行止在摸她的臉。
“變了?!编嵭兄拐f。
說完這句,他在一旁的沙發(fā)上坐下,饒有興致地看著陳見蘇,“陳小姐,準備出多少錢?”
文淑敏活著的時候,不喜陳見蘇這個外孫女,病著的時候連陳見蘇的存在都會排斥,可彌留之際,她又難得清醒,把大部分的財產(chǎn)都留給了這個外孫女。
一筆巨額財產(chǎn)與一套絕佳地段的房子。
陳見蘇沒動過那筆錢。
她大學念的電影學院的影視戲劇文學專業(yè),畢業(yè)后做起了編劇,雖不是影視圈炙手可熱的大編劇,但這份工作時間自由,除了必要的出差,大多時候都是居家辦公,可以陪伴孩子,賺的錢對付母女倆的開銷綽綽有余。
她沒有需要動用那筆錢的理由。
現(xiàn)在有了。
陳見蘇依然是那副不卑不亢的語氣,好像只要她軟一點態(tài)度,她就會在鄭行止面前輸?shù)皿w無完膚。
“多少都行,看鄭先生的意思?!?/p>
他尊她一聲“陳小姐”,她敬他一聲“鄭先生”,太公平。
鄭行止突然站起來,目光如炬地盯著她,陳見蘇被他的眼神燙到,腳下不穩(wěn),還好扶住了書桌的一角,才沒在他面前敗下陣來。
“那就一塊錢。”鄭行止看出來了,陳見蘇鐵了心的要用錢要跟他劃清界限,那就隨她。
陳見蘇喉嚨里像是被什么堵住,說不出話了。
她不說話,鄭行止也不催,兩人就隔著一段距離,相對而立。
半晌,陳見蘇說:“鄭先生是生意人,不做虧本買賣?!?/p>
給了他臺階,讓他重新定個租金。
鄭行止偏不下這個臺階,“君子愛財取之有道,我賺錢,但不賺你的?!?/p>
陳見蘇說不過他,也懶得再周旋,“既然鄭先生想仗義疏財,我也不好讓你難做?!?/p>
言下之意——是你要這么做的,我是無奈。
鄭行止?jié)M意地點點頭。
書房門沒關(guān)嚴實,留了一條縫,能聽到陳初晴隱隱約約的笑聲。
聽到女兒軟糯的聲音,鄭行止詢問陳見蘇的意見:“什么時候能讓啾啾知道我是她爸爸?”
陳見蘇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,她反問:“你什么時候有空?跟啾啾去做個親子鑒定吧,安心一點。”
安心?鄭行止要被氣笑了。他走到陳見蘇面前,兩人腳尖碰著腳尖,他一低頭,兩人近乎是呼吸相聞。
“我很安心?!编嵭兄购V定,“啾啾就是我的孩子。”
陳見蘇沉默了幾秒,心里有些復雜。
不知哪來的勝負欲,她不甘示弱地回道:“是安我的心。啾啾的出生證明上沒有父親的名字,你和她在法律上沒有任何關(guān)系,是毫無關(guān)系的陌生人。你也說了,你的財產(chǎn)她有權(quán)享受,那……”
她沒說完,鄭行止懂了,這個想法比他誤會的那個更容易讓他接受。
他打消她的顧慮:“不必,我今晚就寫遺囑?!?/p>
他看著她,依然是那張溫潤謙和的臉,嘴角笑著,但笑容不達眼底,冷冰冰的,說出來的話也帶著冷氣。
“現(xiàn)在,安心了嗎,陳小姐?”
陳見蘇被他這種淬了冰的語氣嚇了一跳,沒什么力氣地點著頭,聲音也小,“安心了?!?/p>
他言歸正傳,又問了一遍:“什么時候能讓啾啾知道我是她爸爸?”
“我先問問她,根據(jù)她的狀態(tài)再做決定,我不想讓孩子貿(mào)然接受一個她沒期待的人?!?/p>
鄭行止同意:“我需要時間跟啾啾培養(yǎng)感情,先讓她接受我的存在,再去接受我是她爸爸?!?/p>
他跟她商量:“我一周能見她幾次?”
陳見蘇想了想,說:“兩次吧,一次工作日,一次周末,行嗎?”
鄭行止猶豫了一會,跟她講價:“三次,兩次工作日,一次周末?!?/p>
說是商量,語氣卻不由分說,陳見蘇點頭了,“見面的時候提前跟我打個招呼。前期我需要在場,啾啾單獨跟你相處,可能會害怕,等她跟你熟絡一些,你們再單獨相處,可以嗎?”
“可以?!?/p>
陳初晴在樓下大喊:“媽媽!媽媽你在哪里呀?”
陳見蘇“哎”了一聲,“馬上來?!?/p>
她出去了,鄭行止單獨在書房里又待了一會,想了一些事情,才離開。
中午就在楊花路吃的。
保姆姓劉,精通國內(nèi)八大菜系,西式菜式也會。
這頓飯吃得陳初晴很滿足,小肚子鼓鼓的,吃飽后育兒嫂陪她玩了一會,陳初晴揉著眼睛喊困了。
房間已經(jīng)收拾好了,陳見蘇陪她去午睡。
陳見蘇沒有午睡習慣,等陳初晴睡穩(wěn)妥了,她才握著手機走到樓梯口。
鄭行止坐在客廳沙發(fā)上,仰著頭閉眼假寐。
他睡得不沉,聽見似有若無的腳步聲,警惕地睜開了眼睛,見是陳見蘇,又放松了下來。
今天不是周末,他已經(jīng)陪了她們母女一上午。
陳見蘇遠遠地問:“你今天沒有工作嗎?”
鄭行止朝她伸手,“坐過來,我們說會話?!?/p>
陳見蘇瞥了一眼,不緊不慢地走了過去,沒有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掌心,隔了一段安全距離,坐在了沙發(fā)上,他們中間可以坐下一個陳初晴。
“說什么?”陳見蘇覺得他們之間沒什么好說的,除了陳初晴。
“生孩子、帶孩子,很辛苦吧?!鄙讲粊硪娝匀ヒ娚?,鄭行止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點位置,拉近了跟陳見蘇的距離。
“還好。”陳見蘇不太喜歡回憶,回憶總是泛著苦,“啾啾挺好帶的。”
天使寶寶是少數(shù),調(diào)皮與可愛并存才是一個孩子天然的本性,陳初晴亦是如此,不算好帶,也稱不上難帶。
撫育陳初晴的這三年,陳見蘇不斷在欣慰與崩潰里交替輪流。
再崩潰的時候,她也沒有后悔過把陳初晴生下來,為人父母的后悔就是對稚嫩年輕的生命的否定,所以她從不后悔。
鄭行止太懂她了,她總是喜歡輕描淡寫一筆帶過自己的負面情緒,從小到大的苦累與眼淚,都會化為她嘴里輕飄飄的一句“還好”。
介于好與不好之間的還好,模糊又寬泛,誰能說得準這究竟是開心還是不開心?就像介于天堂與地獄之間的人間,有時幸福勝過天堂,有時卻是比地獄還要痛苦的煉獄。
鄭行止沉默了。
想彌補,但不知從何處下手,因為到處都是千瘡百孔。
“別裝了?!编嵭兄拐f,“人活一世,這世上哪件事是輕松的?”
陳見蘇回他:“既然事事都辛苦,那事事也都不辛苦。”
“挺有哲理?!编嵭兄广读艘幌?,“幾年不見,變伶牙俐齒了。”
陳見蘇當他在夸自己,坦坦蕩蕩地接受了夸贊,“語言是武器,能進攻自然也能自保?!?/p>
話題偏離,鄭行止打斷就此打住,再聊下去,只會變成你一言我一語的爭鋒,沒必要。
他又閉上了眼睛,斂起語調(diào)里尖銳的攻擊性,聲音放柔,有點像懇切:“陪我待一會?!?/p>
陳見蘇沒說好,也沒說不好,在旁邊如坐針氈地待了幾分鐘,起身往書房走。
鄭行止聽見離開的腳步聲,眼皮掀開一條窄窄的縫隙,看著那道單薄的背影走遠,消失在二樓。
他睜開了眼,對著人影消失處笑了一下,再次閉上了眼。
是真的困,也是真的累。
昨晚猝不及防地得知自己有一個女兒,復雜、欣喜、懊悔……種種情緒交織心口,拉扯著他的神經(jīng),讓他轉(zhuǎn)輾反側(cè),近乎一夜無眠。
姍姍來遲的困意沖擊著他的理智,他亟需休息了。
思緒下沉,即將跌進混沌的夢境時,鄭行止聽見了一陣似有若無的輕柔腳步聲。
她從書房里走出了,腳步聲由遠及近,身旁的沙發(fā)突然下陷——她回來了。
鄭行止再次掀起眼皮,一條窄窄的眼皮縫隙,若不細看,只當他閉眼睡著。
陳見蘇捧著筆電坐在他身旁,電腦放在她的腿上,低著頭,腦后用一個鯊魚夾簡單隨意地挽起頭發(fā),露出修長流暢的頸線,漂亮修長的手指在鍵盤上敲擊,發(fā)出不輕不響的聲音,如同靜心催眠的白噪音。
鄭行止睡著了。
睡得不久,他聽見了陳初晴睡醒后的哭聲,撕心裂肺的。
鄭行止幾乎是從沙發(fā)上彈起來,快步跑到主臥,聲音焦急,“怎么了?”
陳見蘇抱著陳初晴在哄她,“沒事的沒事的,媽媽在呢。”
看見站在門口不知所措的鄭行止,陳見蘇瞥了一眼又轉(zhuǎn)了過去,背對著他,“沒事,啾啾睡醒發(fā)現(xiàn)這里不是她以前的小房間,有點害怕,我哄哄就好了。”
鄭行止不知道自己此刻能做些什么,就站在門口這么看著她哄孩子。
陳初晴不哭了,趴在媽媽的肩頭,眼眶里還掛著眼淚,要掉不掉的,鼻尖紅紅的,看起來委屈極了。
陳見蘇依然背對著他,但這樣的姿勢卻讓孩子跟他面對面望著對方。
鄭行止朝陳初晴做了個鬼臉,陳初晴破涕為笑了。
肩膀處傳來帶著笑聲的顫,陳見蘇扭頭去看,發(fā)現(xiàn)陳初晴在笑,眼睛彎彎地看著站在門口的人。
陳見蘇抬高視線,和門口的鄭行止對視了。
兩道泠泠的視線在空中膠著。
笑意在她眼里漸漸斂起,眼神里只余平靜。
而他的眼神漠然卻帶著占有。
陳見蘇從前見過很多次,在床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