開端北宋慶歷元年,谷雨前三日,嘉禾郡的雨絲斜斜織著,
將官邸后的小園浸得如同淡墨畫卷。張先擱下狼毫,望著硯中未干的墨跡,
“水調(diào)數(shù)聲持酒聽”七字的豎筆上,竟凝著三滴渾圓的水珠,
像極了妻子阿蘅昨夜替他研磨時,不小心墜入硯池的珍珠粉?!白右坝衷谧聊ァ啊至耍?/p>
”湘妃竹簾響動,阿蘅端著青瓷食盒進來,腕間銀鈴與廊下銅馬的叮當聲應和。
她鬢邊別著朵白海棠,正是從后園新折的,花瓣上的雨珠滾落在衣襟,
洇開的水痕竟與張先詞稿上“云破月來花弄影”的“破”字筆畫暗合。
張先望著她袖口繡著的半輪殘月,笑嘆:“昨夜聽雨打芭蕉,忽見窗紙上竹影搖曳,
竟似在‘弄’什么景致,便想著補全那闕《天仙子》?!彼钢割^新得的澄心堂紙,
“不想這雨絲倒先替我描了幾分‘影’的魂魄。”阿蘅將食盒擱在紫檀案上,掀開青瓷碗蓋,
蟹粉豆腐的鮮香混著黃酒的醇厚漫溢開來。碗底用火腿絲擺著個“影”字,
豆腐上還綴著兩瓣海棠,花瓣的投影在碗中晃動,竟似水中花影般靈動?!敖裨缛ナ屑?,
”她替他添了盞溫酒,“見匠人新制了‘影紋硯’,硯臺中央凹成月輪狀,
盛水便能照見墨影搖曳。”張先執(zhí)起酒盞,見盞壁薄如蟬翼,
對著天光竟能映出阿蘅鬢邊海棠的影子。這是她特意從杭州尋來的定窯瓷器,
盞底刻著極小的“張三影”印,是去年他因“云破月來花弄影”一句名動江南時,
她悄悄請匠人刻的?!翱ぶ兴蛠砑碧?,”阿蘅從袖中取出半幅素絹,
邊緣繡著嘉禾郡的水波紋,“知州大人邀您明日赴南湖宴,說有揚州來的樂坊,
能奏全本《水調(diào)》?!彼奸g微蹙的紋路,指尖輕輕替他揉按太陽穴,
“若嫌煩擾——”“去去也好,”張先忽然握住她的手,觸到她掌心的薄繭,
“南湖的垂絲海棠該開了,去年你說要畫‘花影十二幅’,正可借機取景。
”他從腰間摘下新制的胡桃木雕佩,上面刻著流云與花枝,月輪處嵌著粒琉璃珠,
“方才讓匠人刻了‘云破月來’的紋樣,你戴上,定能捕到最靈動的花影?!卑⑥客衽澹?/p>
忽然想起十年前在烏程,他初任通判,兩人在庭中賞梅。她嫌梅枝橫斜難畫,
他卻笑道:“梅影映在窗紙上,比真花更多三分韻致?!比缃襁@枚玉佩,
倒像是時光織就的繭,將那些細碎的溫柔都凝在了“影”里。雨絲忽然密了些,
打在湘妃竹簾上沙沙作響。張先望向窗外,見芭蕉葉上的雨珠正順著葉脈滾落,
在青磚上濺起細小的水暈,倒像是“水調(diào)數(shù)聲”的音符落進了人間。阿蘅順著他的目光望去,
忽然輕笑:“子野可還記得,去年在杭州,您教我在絹傘上繡‘影’紋?
如今這雨幕中的竹影、蕉影,倒像是從您詞里走出來的。”他轉頭,
見她眼中映著案頭的燭火,比尋常更添了幾分柔光。五十二年的光陰在她鬢角染了微霜,
卻讓眉間的溫婉更盛。想起昨夜她在燈下替他縫補衣袖,用銀線在暗紋里繡了句“心中事,
眼中淚,意中人”,正是他早年填的《行香子》,忽然覺得,這世間最動人的“影”,
從來不是竹影、花影,而是她在時光里的剪影?!懊魅漳虾?,”張先忽然道,
“你穿那襲鵝黃羅裙吧,裙上的云紋與這玉佩正合?!彼钢龏y匣里的螺子黛,
“再畫個‘影月眉’,讓樂坊的姑娘們瞧瞧,什么叫‘云破月來花弄影’的人間模樣。
”阿蘅的耳尖發(fā)燙,想起嫁給他時,父親說他是“詞中癡人”,
卻不想這癡人竟將情絲都織進了“影”里。她望向案頭未完成的詞稿,
“午醉醒來愁未醒”的“醒”字邊緣,不知何時多了點金粉,定是他趁她不注意,
將她妝匣里的金箔磨進了墨中——就像她總在他的詞稿里,偷偷繡上只有兩人懂的影紋。
雨幕中的銅馬忽然輕響,驚飛了檐角的麻雀。阿蘅替他攏了攏披風,
見他衣襟上別著的白海棠沾了雨珠,忽然想起他曾說:“世間好物,須得有影相伴才圓滿。
”此刻看著他眼中倒映的自己,忽然明白,原來最圓滿的“影”,是彼此眼中的人間,
是時光里的兩兩相照。第一章 嘉禾暮·持酒聽調(diào)(上片·傷春嘆老)北宋慶歷元年,
嘉禾郡的梅雨剛歇,張先倚在書齋的湘妃竹椅上,聽著窗外樂坊傳來的《水調(diào)》曲,
手中青瓷盞里的酒已涼透。五十二歲的身子骨經(jīng)不起連日陰雨,膝上蓋著的蜀錦毯,
是妻子阿蘅去年冬日親手織的,針腳細密如他詞中“重重簾幕”。“子野,該用午膳了。
”阿蘅掀開竹簾,腕間銀鈴輕響,驚飛檐角棲著的麻雀。她鬢邊別著新采的白海棠,
正是張先昨夜在池邊折的,花瓣上還凝著晨露,像極了他詞里“云破月來花弄影”的意象。
張先望著妻子手中的食盒,見青瓷碗里盛著蟹粉豆腐,
豆腐上用火腿絲擺著個“影”字——這是阿蘅獨有的巧思,自他號“張三影”后,
家中膳食便常以“影”為形?!敖袢諛贩挥肿唷端{(diào)》,”他擱下酒盞,
指尖劃過案上未干的詞稿,“這悲切調(diào)子,倒合了我這病中愁緒?!卑⑥繉鼐七f到他手邊,
見稿紙上“午醉醒來愁未醒”七字力透紙背,
墨色里竟摻著極細的金粉——那是她偷偷磨了半片金箔混入墨中,盼著這愁緒能添幾分亮色。
“郡中僚屬又邀您赴宴,”她輕聲道,指尖掠過他眉間的細紋,“若不想去,便稱病推了吧。
”張先握住她的手,觸到她掌心的薄繭——那是多年操持家務,又為他抄錄詞稿留下的印記。
“不去也好,”他望向窗外漸暗的天色,“春日將盡,正該送送這惱人的春?!闭f著,
從袖中掏出枚胡桃木雕的雙影佩,“昨日在市集見的,刻著‘云破月來’的紋樣,
倒合你我之名?!卑⑥拷舆^玉佩,見月輪處嵌著粒琉璃珠,月光下能映出花影搖曳的模樣。
這是嘉禾匠人新制的“影佩”,傳說戴上便能留住美好時光。她忽然想起十年前在烏程老家,
他初任通判,兩人在庭中賞梅,他吟“簾壓卷花影”,她便依句繡了幅屏風,
如今還擺在臥室顯要處?!懊魅张阄胰ツ虾桑睆埾群鋈坏?,
“聽說那里的垂絲海棠開得正好,去年你說要畫套‘花影十二幅’,如今春日將盡,
可不能再錯過了?!彼钢割^的澄心堂紙,“我已備好新墨,摻了南湖的水,
定能畫出最靈動的花影?!卑⑥客壑须y得的亮色,想起嫁給他這些年,
雖隨他輾轉各地,卻總能在細微處尋得詩意。他總說“心中事,眼中淚,意中人”,
可在她看來,他眼中的意中人,從來都是這世間的花影、月影、人影,而她,
不過是有幸成為他詞中“影”的一部分。
第二章 鏡中影·流景堪憐(上片·鏡中自傷)申時初刻,阿蘅在梳妝閣替張先整理衣冠,
紫檀鏡臺上擺著他新制的螺鈿硯臺,硯蓋刻著“臨晚鏡,傷流景”六字,
正是取自他新作的《天仙子》。她望著鏡中他兩鬢的霜色,忽然想起初見時,
他穿著月白長衫,在烏程縣衙前題詩,墨香染透了半幅素絹?!白右翱芍?/p>
”她用螺子黛替他描眉,“郡中娘子們都在傳您的新詞,說‘云破月來花弄影’一句,
道盡了春日花影的魂魄。”說著,從妝匣底層取出幅繡品,
正是用孔雀翎毛繡的“花弄影”圖,月光下能看見花枝搖曳的暗紋。
張先望著鏡中妻子專注的模樣,見她耳墜上的玉蝴蝶輕輕顫動,忽然想起去年在杭州,
她為他遍尋能繡出“影”紋的匠人,最終在靈隱寺旁尋得位盲眼繡娘,
傳了這“光影繡”的絕技?!八齻兡睦镏?,”他輕笑,“這花影的魂魄,
原是你每日在庭院里替我捕捉的?!笔釆y畢,阿蘅取出件鵝黃夾衫,
衣領處繡著半輪殘月和幾枝顫巍巍的花枝——正是“云破月來”的具象?!敖裢泶┻@件吧,
”她替他系好衣帶,“南湖的夜風涼,這件衫子夾層絮了木棉,又輕又暖。
”兩人乘舟南湖時,正值暮春時節(jié),水面漂著零星的落花,
像極了張先詞里“明日落紅應滿徑”的預言。阿蘅撐開絹傘,見傘面上用金粉繪著流云朵朵,
月光穿透云層處,繡著幾枝正在“弄影”的垂絲海棠——這是她熬了三夜制成的“云破傘”。
“子野快看!”她忽然指著水面,只見云隙間漏下的月光,將岸邊的花枝投影在湖面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