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后的次日,楊九枝順著山中小路爬到高處采藥,地面濕滑,她一腳沒踩穩(wěn),腳底一滑,摔坐在斜坡上,整個身體滑了下去。她用手扒著地面,雙手被草石刮出一道道口子,疼痛難忍。她扒住一棵樹的樹干,使下滑停了下來。她抬起自己滿是鮮血和泥污的雙手,想起這一年的委屈,崩潰大哭起來。她的哭聲響亮,傳到了走在山下小路上的一位游醫(yī)的耳里,那人名叫張?zhí)?。張?zhí)╉樦曇舻姆较蛘覍?,發(fā)現(xiàn)了楊九枝。
張?zhí)┳呓龁枺骸靶⊥樱阍趺戳???/p>
楊九枝攤開滿是血污的手,繼續(xù)哭著。
“傷得這么嚴重。你等一下?!睆?zhí)暮蟊车乃幙蚶锶〕鏊鸵粋€藥瓶,“別動,我給你清理一下傷口?!彼盟畬⒕胖Φ碾p手沖洗干凈。
楊九枝不再哭了,看著眼前這個像大夫一般的中年男人。
“我給你上藥,有點疼,你忍一下?!睆?zhí)┱Z言很溫和。
楊九枝聽話地點點頭。
“我看你背著個藥筐,你是來采草藥的嗎?”
楊九枝又點點頭。
“你還真是厲害啊,小小年紀就認得草藥,誰教你的?”
“我娘。”
張?zhí)┙o楊九枝包扎好雙手,微笑看向楊九枝,可他的眼神逐漸變得深沉起來,開始細致地端詳著楊九枝的臉。
楊九枝嚇壞了,以為又遇到個壞人,趕緊蜷縮起來。
“別怕,別怕,我不是壞人,我是一名游醫(yī),你瞧?!睆?zhí)⒆约旱谋澈t拿到楊九枝面前讓她看框里,框里有很多藥瓶和醫(yī)書。張?zhí)┮娝潘闪诵?,問,“如果我沒看錯的話,你應該是個女孩子吧?”
楊九枝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。
張?zhí)┲绷似饋怼!澳憬惺裁疵郑渴遣皇墙袟罹胖???/p>
聽見眼前這個男人叫出了自己的名字,楊九枝更害怕了,她瞪圓了眼睛,身體后仰,一副防御的姿態(tài)。
張?zhí)┛闯隽硕四?,雙手扶住楊九枝的雙肩問:“你是楊九枝嗎?你娘是李雪飛,你外公是李先恩?對嗎?”
楊九枝聽到這男人的話,楊九枝哭著喊:“不是,我不是!我不是!”
張?zhí)﹨s流了淚,他安慰道:“孩子,別怕。我叫張?zhí)?,是你外公的二弟子,你娘的二師兄?!?/p>
楊九枝回想起母親曾經收到過幾封書信。那個小小的九枝曾問母親是外公寫給母親的嗎?母親說:“不是,是娘的二師兄寫給娘的。”
“娘的二師兄給娘說了什么呀?”
“他說,他已經找到了治好癲狂癥的方法了?!?/p>
“他這么厲害呀,娘說過癲狂癥很難治好,很多人還會在犯病時咬斷自己的舌頭?!?/p>
“是啊,但是他說那種方法雖然能治好癲狂之癥,可是會讓人的眼睛永遠看不見的。他問我,到底該不該用這種方法去治病?!?/p>
“那就問問那些有病的人,看他們是愿意失去眼睛,還是愿意失去舌頭啊?!?/p>
“哈哈哈哈……”母親摟起小小的九枝,二人開懷大笑。
楊九枝想到了,他大概就是母親的二師兄。小聲地問:“真的嗎?”
張?zhí)┛隙ǖ攸c點頭:“真的。別怕孩子,我絕對不會傷害你的。”
楊九枝那漂泊的心仿佛瞬間有了岸靠,她抱住了張?zhí)?,暢快地哭了起來?/p>
楊九枝把溫良閣滅門的事情告訴了張?zhí)?。張?zhí)┙舆^那把匕首詳細觀察了一番,說:“看這個虎頭紋,應該是某個組織的兵器。對了九枝,聽說溫良閣出事后,我回閣看過,你爹娘、外公等閣內三十人都被官府安葬了??墒俏乙恢庇幸粋€疑慮,官府能辨認得出尸體或許是得到了常去溫良閣看病的百姓的幫助,可是,我還在晉州城和臨州城的城門看到了你的懸賞令,上面寫著懸賞金額為兩萬兩,還有你的畫像,畫的和你本人幾乎一模一樣。你看到過嗎?”
楊九枝說:“我看到了?!?/p>
“兩萬兩尋人是不常見的事,這個錢應該不是官府來出。府衙即便是懸賞殺人犯也從沒過過一千兩。何況你還是個孩子,你又為何如此重要?你只是去溫良閣暫住了幾日,應該也沒見過幾個外人,府衙又是如何畫出你精確的畫像的?”
楊九枝思索片刻,說:“會不會是莊王?之前莊王中了毒,是外公為他解的毒。一定是他和世子提供了我的畫像。我要去上京找他,我要告訴他,那日,他們上午才從溫良閣離開,晚上全閣就被……我去求莊王徹查溫良閣的案子,找到屠閣的兇手?!?/p>
張?zhí)┖荏@異:“什么?莊王去過溫良閣?他中了什么毒你知道嗎?”
楊九枝搖搖頭,“我不知道,但聽娘說他的毒很怪,其他弟子都無法解毒,只有外公能解。你就送我去上京好不好?莊王一定會收留我的?!?/p>
“九枝,你先聽我說,這件事很是蹊蹺。你剛才說,莊王上午才從溫良閣離開,晚上閣里就出事了,你不覺得奇怪嗎?何況莊王已經被皇上賜封到了涼州,上京就只留下了一個小世子?!?/p>
“涼州?劭世子在京都是嗎?那我去找他也行,我們是好朋友的?!?/p>
“不行,孩子。人家是高貴的皇族,哪是我們平民百姓說見就能見到的?何況小世子本就是留下來做人質的,他一個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,在京中又無依無靠,他能幫得了我們什么?”
“可他說過他會去涂州找我的,那你送我回涂州好不好?我要去等他。”
“孩子啊,你還不明白嗎?事情已經過去一年了,世子又能記得這件事記得你多久?即便他還想著你,他一個質子又豈能隨意離京?”
“那要怎么辦?不能去上京也不能回涂州,那溫良閣的仇什么時候能報啊?!睏罹胖倓偪吹降南M陀譁缌?,她又痛哭了起來。
張?zhí)┡呐乃募纾参康溃骸昂煤⒆?,溫良閣的仇不是短時間能報的。這把兇器是找到真相的關鍵,我們一定要收好,其他事情要靠更多的線索佐證,我們日后慢慢找。但是安全起見,從此以后你就跟著我一起吧,這些年我四處游醫(yī),雖沒有大富大貴,但養(yǎng)你一個女娃娃還是養(yǎng)的起的。我已三十六歲了,無妻無子,我便收你做義女可好?”
張?zhí)┰菧亓奸w的大弟子,因違背戒訓被逐出溫良閣。他擅長利用藥材的毒性進行以毒攻毒之法,能制百毒也能解百毒,所以人稱其為張百毒。
“義父?”楊九枝不敢相信自己今生還能再得一家人,她終于露出了久違的笑容,“好。義父,請受九枝一拜?!睏罹胖Ь吹叵驈?zhí)┛牧祟^。
張?zhí)┓浅P老?,他扶起楊九枝說:“好孩子,義父終于有家人了。”
“我也是,義父,我也有家人了?!?/p>
張?zhí)┯侄嗽斄怂拿纨?,突然眉頭一皺,“九枝,不如你改名換姓吧。我們父女二人今后少不了走訪行醫(yī),可你是溫良閣唯一的遺孤,我們又不知道溫良閣是因何事遭的滅頂之災。如果真的有人要對你趕盡殺絕,那你的名字越響亮,你就越危險?!?/p>
楊九枝想了想,覺得義父的想法很對?!傲x父說的對,那我就跟義父的姓,姓張吧。名字嘛,義父可有好名字?”
“名字只是人的代稱,我雖是你義父,卻不是你親生父母,起名一事,你可以自己拿主意?!?/p>
“那名就叫三十吧,張三十,我要永遠記著溫良閣死去的那三十人,終有一日,我要為他們報仇?!?/p>
“張三十。這個名字好。”張?zhí)┛隙ǖ馈?/p>
此后,張三十為了行醫(yī)方便,還是以男子身份示人,在人前,張?zhí)┮卜Q她為自己的義子。張三十跟隨張?zhí)┰谖嘀莩情_了一家醫(yī)館,由于張?zhí)┮远竟ザ镜寞煵》茏尣∪丝焖偃瑢σ恍┮呻y雜癥也有獨到的療法,主打一個快、準、狠。很多人拖了多年的病,百毒門幾日便能治好。隨著不斷積累治療疑難雜癥的經驗和口碑,百毒門被梧州人高度認可,在梧州城開創(chuàng)了一片天。有些梧州縣區(qū)的百姓不惜行路一兩天也要來梧州城的百毒門看病。
兩年后,張?zhí)┰谖嘀莩峭獾奈嗌缴闲藿巳碌陌俣鹃T,不僅能繼續(xù)為百姓治病療傷,還招收弟子傳授他的治療理念,儼然開創(chuàng)了一個新的醫(yī)家門派,名氣逐漸傳揚到大宣各處。而義子張三十就是百毒門的首席大弟子,還是張?zhí)┑牡昧χ?。不過因為百毒門傳授給弟子的醫(yī)術是以毒攻毒之法,這也使得它被各個醫(yī)藥門派排斥。對于百毒門的話題,世人也是褒貶不一。有人認為是歪門邪派,有人則靠百毒門的藥治好了奇癥。就像當初楊九枝對母親所說,疑難雜癥沒有那么容易治好,往往會治好這里,壞了那里,就看病人的選擇了。百毒門的以毒攻毒之法,面對頑烈的疾病,也只能二選一。
為了讓弟子能有自保之力還能強身健體,張?zhí)┻€專門請人教弟子們習武。張三十的努力加之張?zhí)┑慕虒?,使她十五歲就能獨自出診了。
隨著時間的積累,張?zhí)┖蛷埲佑|到了很多病人,其中不乏富商和官吏。二人也都沒忘打聽虎紋圖案的事。
一日,張?zhí)┦苎サ轿嘀菀桓?,為一位回鄉(xiāng)的老尚書孫士方看診。孫老尚書總覺腹脹,已多日未正常進食。張?zhí)┛丛\后對老尚書說:“您沒有太大的問題?!?/p>
“那老夫已服藥多日,怎么還不見好?”
“您越心急,氣血就阻在內關處,腹部就失去了運化的氣血。您之前的方子我看過了,是對癥的。我再給您開一副藥引,化開凝聚的氣血,使氣血全身貫通即可。只不過這幅藥引有些烈,氣血化開之時您會感到腹部疼痛,但無需擔心,平躺閉目,半個時辰即可緩解。腹痛癥狀消失后再將之前的藥服下,兩副藥后您就痊愈了。”
老尚書豁然開朗,道:“多謝張門主,不愧是百毒門,行醫(yī)問藥上有獨到的見解,老夫受教了?!?/p>
張?zhí)┲t虛道:“老尚書過獎了。老尚書博學多識,今日見到您,張某想起了一件事,想請老尚書為在下解惑。”
老尚書問:“老夫還能為張門主解惑?”
“犬子頑劣,在一當鋪當?shù)揭回笆住V皇秦笆咨嫌幸患y案,我瞧著甚是不凡,想請孫尚書過過眼,此物犬子能否留下?”張?zhí)┻呎f,邊從張三十手中拿過匕首,呈給老尚書。
老尚書接過匕首打開,看見刀柄后面的那個虎紋的圖案,再看向張?zhí)┑溃骸按宋锂斦媸菑漠斾佀茫俊?/p>
張?zhí)┖蛷埲恢曼c頭。孫尚書眉頭一皺,一時不語。
張?zhí)┍阏f:“我就是想知道此物犬子是否配得?”
老尚書合上劍鞘,遞給張?zhí)?,說:“不可。這是游虎軍的徽標,游虎軍可是莊王的親衛(wèi)軍吶。這個匕首以后就不要佩戴了,以免引火上身,惹出不必要的麻煩?!?/p>
游虎軍與莊王密不可分,這讓張三十大為震撼。她怎么也沒想過,會是莊王的人屠了溫良閣。雖然二人明明鎖定了兇手,卻都是一副愁眉苦臉。莊王是什么人物,如果真是莊王滅的溫良閣,根本無處申冤。
“為什么是他?為什么是他?”張三十難以置信,“義父您說,莊王為什么要滅溫良閣?外公可是救了他的啊。這中間是不是有什么誤會?。克麤]有滅閣的動機吧?難道他是對外公的醫(yī)術不滿意?還是說他覺得中毒的事很丟臉,怕溫良閣將此事傳出去?到底是為什么?為什么?”張三十從懷疑變成了憤恨。
張?zhí)┱f:“這兩個動機不是很符合莊王的行事,但也不能排除,畢竟他是大宣的親王,親王在乎什么,能做出什么事我們這種小人物是根本猜不到的。這里面究竟有沒有誤會尚且不知,但是他親衛(wèi)軍的武器殺害了溫良閣三十人,這是毋庸置疑的。此事線索還是太少了,我們再從長計議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