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還黑得像張鬼臉,朱老蔫就被夜尿脹醒了。他拉亮燈,看見桌上鬧鐘才三點多。
他掀開棉被坐起來,被刺了一刀似的打了個寒顫,急忙抓起帽子扣在頭上,
還扯了棉被把自己包粽子樣裹緊。屋外,硬風(fēng)一鞭接一鞭挾著嗚嗚嘯音甩過來,
抽得窗戶噼啪亂響。電線成了鬼的嘴巴,嗚哇亂叫。夜雞也湊熱鬧,
沙啞著嗓子啼出泣血的第一聲。朱老蔫伸屈手指,子丑寅卯掐了一輪。五更雞叫,這才三更,
沒到雞叫的時候呢,雞卻叫了。老人們講這叫“夜雞啼”,也稱“亂雞啼”,
是不吉利的兆頭?!肮啡盏模〗心隳飩€卵?!敝炖夏璧吐暳R了一句。朱老蔫是粟米膽,小。
他平時不敢罵人,最憋屈的時候,也只會在背地里罵雞罵狗罵豬罵牛罵樹罵石頭。罵過之后,
朱老蔫心里舒暢了一些,但他還是很糾結(jié)要不要開門。終于,他扛不住尿脹,
還是下床蹬上拖鞋,披了棉衣抖抖嗦嗦抽開了門栓。不待朱老蔫拉門,門哐噹開了,
像被人踹了一腳,其實是被風(fēng)推開的,朱老蔫也被推得打了一個踉蹌。他急忙用手按住腦袋,
不讓帽子被風(fēng)吹掉。啊呀,門外好大風(fēng),飛沙走石,像有千軍萬馬在混戰(zhàn)撕殺,
黑乎乎的吹得人睜不開眼?!肮盹L(fēng)?!敝炖夏枰贿吶嘀劬θ瞿蛞贿吂緡?,
熱尿落到地上嗤嗤有聲,臊臭刺鼻。尿完,他全身抖動打了一個很舒服的尿顫,
趕緊進(jìn)屋關(guān)門。一泡尿把瞌睡趕跑了,朱老蔫再也睡不著。他披衣坐在床上,
往竹煙桿里裝了一鍋煙,吧唧吧唧抽著。這根竹煙桿有兩尺多長,棗紅色,油光錚亮,
像一根牛鞭,頭粗尾細(xì),中間鼓起一輪一輪的竹節(jié)。煙鍋部分包銅,是一個葫蘆造型,
有花葉紋飾;尾部嵌了一個白玉煙嘴;煙盒是一個黃楊木雕桃果,蓋鈕是一只坐著的老猴,
上了包漿,和煙桿一樣的棗紅色,油光錚亮。朱老蔫原來不曉得這煙盒是黃楊木。有一次,
他碰到一個下鄉(xiāng)收古董的人,捧著他的煙桿反復(fù)摩挲愛不釋手。那人告訴他,
這煙盒是黃楊木雕,煙桿是羅漢竹,煙嘴是和田白玉,年代應(yīng)該在明末清初,
他愿意出價三千塊錢買下。朱老蔫一聽,嚇得奪過煙桿鬼追樣掉頭就走。他哪敢賣煙桿?
賣煙桿就是賣他的命。他家是劁豬世家,這煙桿是他祖?zhèn)鲗毼?,是劁豬身份的象征,
就像丐幫的打狗棍。朱老蔫走村串巷替人醮豬,全靠這煙桿助力。雨天路滑,
煙桿可當(dāng)拐杖使用;走窮村陋巷,也可以防狗。狗通人性,
見到衣著整齊、聲音洪亮、昂首挺胸的人,
它就會搖頭擺尾阿諛逢迎;見到低眉垂眼縮頭縮腦的人,他就會兇相畢露仗勢欺人。有一回,
朱老蔫被兩條惡狗堵在一條小巷子里,他急中生智把煙桿一掄,那狗立即夾尾逃跑。從此,
朱老蔫就曉得這根煙桿的重要了。他一直感到很奇怪,
為啥人和狗一見煙桿就曉得他是劁豬公呢?想到劁豬,朱老蔫記起,
今天正要為盤村花寡婦去閹一頭公豬。聽講這頭公豬不是普通的公豬,
它發(fā)情的時候不吃不喝,在豬圈內(nèi)狂走號叫,拱泥巴,咬欄板,鬧得花寡婦睡不著覺,
半夜爬起來去給豬講好話。月光底下,騷公豬看見花寡婦坦胸露乳一身白肉,
竟然一躍而起把花寡婦掀翻,差點要了她的命。花寡婦老羞成怒,
第二天請了幾個壯漢把騷公豬掀翻,用鐵鏈把豬腳捆了,決定請朱老蔫去給她報仇。據(jù)說,
花寡婦本來不想劁豬的,她想再買幾只母豬回去和騷公豬配種,準(zhǔn)備養(yǎng)一窩豬仔賺大錢。
今年豬肉貴,而且養(yǎng)殖戶可以算精準(zhǔn)扶貧對象,享受國家的扶貧支助,好多人都準(zhǔn)備養(yǎng)豬了。
但是現(xiàn)在,她等不及了,迫不及待要把騷公豬閹掉。
朱老蔫當(dāng)然不相信會有豬欺侮人的荒唐事,一定是那些閑人看不慣花寡婦平時不檢點,
故意編故事埋汰她。朱老蔫馬上在鞋底上搕掉煙灰,收起煙桿。他已經(jīng)燒了五鍋煙,
把天都燒亮了。他把劁豬刀找出來,架起磨刀石,唦唦唦磨起劁豬刀來。劁豬刀有兩把,
不長,二寸左右。刀的形狀都很奇怪,一把刀葉呈桃形,有一根細(xì)長的柄;一把刃寬柄細(xì),
像一片窄窄的柳葉。兩把刀就像兩件奇門暗器。磨了一會,
突然聽到隔壁響起哼哼呀呀的呻吟聲。隔壁是朱老蔫婆娘的睡房,兩人雖是夫妻,
但已分床好幾年了。朱老蔫婆娘也姓朱,名字就叫朱娘。朱娘比朱老蔫年輕十五歲。那一年,
朱老蔫還在鄉(xiāng)獸醫(yī)站當(dāng)獸醫(yī),有一次到朱娘的家里去劁豬,看上了年輕漂亮的朱娘。
朱娘的父母見朱老蔫本分老實,又有一份穩(wěn)定的工作和一門好技術(shù),就作主把朱娘嫁給了他。
那時候,一個農(nóng)村女孩要“跳農(nóng)門”,只有兩條路,一條是考大學(xué)分配工作,
一條是嫁一個吃國家糧的男人。朱娘家里窮,供不起她讀書,但是讓她走通了后一條路。
那一年天氣奇熱,盤村好多人都患紅眼病,特別是年輕女孩居多。有人就怪朱娘,
都講是她害的。結(jié)婚之后朱娘才曉得,朱老蔫騙了她,因為他只是獸醫(yī)站的臨時工。
朱老蔫由于拙嘴笨舌不會講話和處世,巴結(jié)不了領(lǐng)導(dǎo),得罪了很多人,遲遲轉(zhuǎn)不了正。
朱娘后悔不已,和朱老蔫大鬧一場。朱老蔫呢?只有向朱娘認(rèn)錯,
拿起朱娘的手搧自己的耳光,保證以后對朱娘好。朱娘罵他不還口,打他不還手。
朱娘指東他不向西。只要朱娘能夠原諒他,哪怕叫他上刀山下火海他都愿意。
朱娘打掉牙齒連血咽,吞下一口怨氣,因為生米已煮成熟飯,而且她已懷了孕,只好認(rèn)命。
不料,這時計生站的人盯上了她,三番五次動員她生育之后去醫(yī)院結(jié)扎。朱娘死活不同意,
惹惱了計生站的人,說朱娘如果不結(jié)扎,就會影響整個鄉(xiāng)計生工作的開展。也會影響朱老蔫,
他不僅轉(zhuǎn)不了正,還有被掃地出門的危險。這是考驗朱老蔫對朱娘是不是真好的時候。
朱老蔫無奈,只好鼓起勇氣代替朱娘挨了一刀。朱老蔫成了閹人,
就像被鐵錘敲進(jìn)地下的木樁,矮了一大截,比以前更蔫了。人們在背后笑話他,
講他劁豬太多了,最后自己也像豬一樣被劁,這就是報應(yīng)。朱老蔫只當(dāng)自己是聾子,
啥也沒聽見。不巧的是,朱老蔫被結(jié)扎之后,朱娘意外流產(chǎn)了。
有人就幸災(zāi)樂禍講他活該斷子絕孫。禍不單行,接下來朱老蔫又在機(jī)構(gòu)改革中被單位清退,
只好帶著朱娘回了老家,還干老本行,給豬馬牛羊治病、去勢。這時候,
朱娘已經(jīng)和其他人一樣,把朱老蔫看成是一個無用的閹人。雖然和他同鍋吃飯,
但是堅決和他分床睡覺。三十如狼四十如虎,正是半老徐娘的朱娘,
晚上常常在睡夢中發(fā)出痛苦的呻吟。奇怪,朱老蔫一聽到這個聲音身體竟然有了反應(yīng),
渾身燥熱,貓抓似的難受。更奇怪的是,他那已經(jīng)去勢的部位也在蠢蠢欲動。
朱老蔫的心一陣嘭嘭直跳,不曉得是高興還是害怕。他想這是怎么啦?明明已經(jīng)去勢了,
怎么還有那種欲望?難道是主刀醫(yī)生為他結(jié)扎時手術(shù)失誤?
或者是他吃騷豬公的睪丸吃多了身體自動康復(fù)?朱老蔫劁豬幾十年,
被他閹了的豬從沒有再發(fā)情的,可是這種意外卻發(fā)生在人身上,而且是他,朱老蔫,
一個專門給動物去勢的人。他頭上冒出冷汗,像作賊一樣偷看窗外,
生怕有人發(fā)現(xiàn)了他的秘密。他已經(jīng)年過半百了,對傳宗接代本已絕望,
現(xiàn)在這希望卻又死灰復(fù)燃。盡管有了欲望,朱老蔫還是壓制著自己,因為他覺得對不起朱娘,
內(nèi)心有愧。再有就是怕這事傳出去,會引起風(fēng)言風(fēng)語,也會連累給他做手術(shù)的醫(yī)生。
有好幾次,他鼓足勇氣要對朱娘講出來。但是,朱娘不等他開口就像看見癩皮狗似的,
橫眉豎眼一副嫌惡表情。朱老蔫只好啞子吃黃連,把苦水咽回去。有兩次,
朱老蔫鼓起勇氣進(jìn)了朱娘房里,但卻縮手縮腳站在她床前不敢吭聲。朱娘醒來睜眼一看,
嚇得半死,破口大罵:“你個閹鬼站在這里干啥?滾!”朱老蔫只好灰溜溜退出朱娘的房間。
有一次,朱老蔫從外面劁豬回來,剛到家門口,正碰上村長朱老麻從屋里出來。
朱老蔫以為朱老麻來找他有事。剛想打問,朱老麻卻主動招呼:“哎呀老蔫兄弟,
你真是個大忙人啊,我都三顧茅廬好幾次了,硬是遇不到你。這不剛要走,你就回來了。
”他邊講邊掏出煙來敬朱老蔫。朱老麻比朱老蔫大幾歲,是朱老蔫的遠(yuǎn)方堂兄。
朱老麻平時把朱老蔫看成是一堆狗屎,都不拿正眼瞧他,這次卻熱情得離譜,
真是狗打筋斗鬼唱歌,怪得很。朱老蔫就像瞎子和聾子,對朱老麻的熱情看不到聽不見。
他用煙桿把朱老蔫的紙煙撥開,不冷不熱地問:“朱村長這樣著急找我,有啥好事???
”朱老麻煞有介事說:“老蔫兄弟,我是找你講低保的事啊。
你看你都是一擔(dān)米吃完半筐過五十歲的人了,身體又不好,又是計劃生育的受害者……啊不,
是計劃生育工作的貢獻(xiàn)者?,F(xiàn)在上面來了農(nóng)村低保指標(biāo),你不能享受還有哪個有資格享受?
所以呀,我特意來跟你講一聲,準(zhǔn)備給你爭取一個噻?!敝炖夏柘耄?/p>
我還以為他有啥急事來找我?guī)兔δ?,原來是為了這個。不對啊,
這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事,村子里求朱老麻的人像趕廟會的香客那樣多,
把他家的門檻都踩凹了,他怎么會主動登門來找我?這不是日頭從西邊出,茄子倒開花了嗎?
朱老蔫多了一個心眼,說:“這確實是好事,謝謝朱村長了??湮覟橛嬌ぷ髯鲐暙I(xiàn)不敢當(dāng),
講我身體有病更不對。我身體好得很,一餐能吃三碗飯,能喝四杯酒,
掀得翻二三百斤的野豬公,讓它去勢它就去勢,所以這個低保我就不要了,
你還是多做善事讓給那些比我更困難的人吧。”朱老麻本以為朱老蔫會對他感恩載德,
想不到自己卻把熱臉貼了冷屁股。他平時習(xí)慣了別人的吹捧和奉承,哪受過這種冷氣?
一時間,他的臉就像一張看到劁豬刀的公豬臉,一陣青一陣灰?!昂煤?,你不要就算了。
”他說,“是我咸吃蘿卜淡操心。但我勸你還是好好考慮一下,要不然你會后悔的。
”講完急匆匆走了。朱老麻的話就像一股風(fēng),從朱老蔫耳邊吹過,他根本沒有聽進(jìn)去。
他走進(jìn)屋,像往常一樣把從豬身上劁出來的豬腰、豬花和豬睪丸交給朱娘,讓她去處理,
把它們做成下酒菜。朱老蔫不僅抽煙,而且喝酒,每餐都要喝上二三兩。往常,
朱娘把酒菜擺在桌上就離開,她嫌那下酒菜臊臭、惡心。但這次她一反常態(tài),
陪著朱老蔫坐下,朱老蔫一喝完她就把酒給他倒上,搞得朱老蔫反而渾身不自在。
他想今天這是怎么啦,連婆娘的態(tài)度也變了,真是六月下雪泡臘月開桃花,奇了怪了。
朱娘試探著問朱老蔫遇到朱老麻沒有。朱老蔫好像沒睡醒,半瞇著眼回答遇到了。
朱娘忙問:“朱老麻他……講啥了沒有?
”朱老蔫打開一只眼看著朱娘:“他不是從屋里出去的嗎?你沒在家呀?”朱娘愣了一下,
忙說:“在在,我是問你他和你打招呼了沒有?”朱老蔫把打開的眼又瞇起來:“打啥招呼?
”朱娘低聲說:“低保的事呀,他幫我們種了一棵搖錢樹,要給我們一個低保指標(biāo),
每月都有錢領(lǐng)呢?!敝炖夏锜o精打采:“他好像講了?!敝炷锩枺骸澳愦饝?yīng)了沒有?
”朱老蔫像要睡過去一樣哼哼說:“沒有。”朱娘一聽就變了臉,
把酒壺在桌上啪的一頓:“你為啥不答應(yīng)?”朱老蔫的“瞌睡”被嚇醒了,
端杯的手抖了一下,酒淌了出來。他低聲說:“我有吃有喝沒災(zāi)沒病,要低保干啥?
”“你有??!”朱娘怒道,“你不可救藥了。”晚上,朱老蔫翻來覆去睡不著,
因為朱娘房里一反常態(tài)沒有了往日哼哼呀呀的聲音,他反而不習(xí)慣了。朱老蔫挨到半夜,
好不容易迷糊了一會兒,卻又被那種哼哼呀呀的呻吟聲驚醒了,
還聽到了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囈語:“哎呀我的親……我的乖……”這臭婆娘,
原來一直在防著朱老蔫。朱老蔫沒睡她也不睡,朱老蔫睡了她也睡了。
但是她沒想到朱老蔫比她醒得快,她竟在夢里和哪個野男人搞在一起了。朱老蔫心里罵著,
身體又有了反應(yīng)。他爬起又躺下,躺下又爬起,反復(fù)折騰了好幾次。最后,
他終于克制不住了,一翻身爬起來,鼓起勇氣準(zhǔn)備推門進(jìn)朱娘的房?!俺羝拍铮?/p>
”朱老蔫咬牙切齒暗罵,“老子今晚豁出命來,也要去了你的勢?!薄鞍ミ衔业膫€親麻哥噻,
你別走呀……”朱娘又哼哼呀呀說:“人家還……”朱老蔫一下懵了,像中了魔法,
又像在寒冬臘月被當(dāng)頭潑了一盆冷水,全身一下子凍僵麻木,啥感覺都沒有了。
他終于明白了,
朱老麻為啥禮賢下士愿意熱臉貼他的冷屁股;朱娘為啥一反常態(tài)對朱老蔫親熱起來,
原來他們兩人已經(jīng)勾搭在一起了。大概整個村子的人都曉得了這事,
就剩下早出晚歸的朱老蔫蒙在鼓里,難怪人們看他的眼神都像鬼眼那么怪怪的。
朱老蔫把頭上的帽子掀掉,咬了一下牙,這是他發(fā)狠時的表情。他一生氣就掀帽子。
那帽子常年戴在他頭上。新帽子當(dāng)年是草綠色的,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洗得變成了灰白色。
他咬牙是因為劁豬時經(jīng)常咬劁豬刀,久了就變成習(xí)慣性的表情。為啥要咬劁豬刀?
因為劁豬時只有把劁豬刀咬在嘴里,才能騰出手來去豬肚子里掏腰花去膀胱里掏睪丸。
朱老蔫咬牙的表情非常可怕,先是嘴一咧,推動臉上的法令紋往兩邊撐開,露出兩排黃板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