〔1〕江崎川數(shù)到第三十二道裂痕時,窗外的梧桐葉正好飄落在物理競賽模擬卷上。
他把額頭抵在冰涼的課桌面,那些用圓規(guī)尖刻下的正字硌著皮膚,像烙在血肉里的計時器。
"還有一百零七天。"后桌的周明宇突然用筆戳他脊梁骨,聲音里帶著實驗班特有的亢奮。
"老班說這次月考排名要計入自主招生推薦。"周明宇說道。沾著咖啡漬的演算紙簌簌抖落,
江崎川盯著草稿邊緣被指甲摳出的月牙形缺口。母親把抗焦慮藥裝在維生素瓶里,
藥片刮過食道的灼燒感比函數(shù)題更清晰。他摸向校服口袋,
指尖觸到昨天被揉皺的數(shù)學卷——138分,班級第十一,年級五十七。
午休鈴響得像催命符。江崎川在男廁所隔間聽見林志強的啜泣,瓷磚墻傳來悶悶的震動。
上周他在走廊背書突然暈倒,急救車藍光劃過晚自習的玻璃窗時,全班都在埋頭寫解析幾何。
"小川!"父親的聲音刺破走廊喧囂。江崎川看著那個佝僂在年級主任辦公室門口的身影,
藍色工裝褲上沾著水泥灰。他下意識攥緊袖口,
卻抹不掉昨天在醫(yī)院繳費單上看到的"塵肺病二期"。食堂泔水味混著油墨氣息涌來,
周明宇端著餐盤擠到他旁邊:"你爸怎么來了?
聽說三班張昊他爸給學校捐了棟實驗樓......"紅燒肉湯汁在不等式練習冊上洇開,
江崎川數(shù)著飯粒,想起母親凌晨在廚房剁排骨的聲音,菜刀起落間夾雜著壓抑的抽泣。
晚自習時粉筆灰在日光燈下浮沉,像永遠落不到地面的雪。
江崎川盯著黑板上"距高考108天"的血紅大字,右手不自覺地摳抓左臂內(nèi)側(cè)結(jié)痂的傷痕。
突然響起的掌聲驚得他筆尖折斷——老班正在宣布清華冬令營入選名單,
林志強的名字后面跟著他父親某局長的頭銜?!?〕放學路上梧桐枝椏割裂月光,
江崎川在24小時便利店前駐足。暖黃燈光里,穿二中校服的女生正往關(guān)東煮里加辣椒醬,
油漬斑駁的英語單詞卡滑落在地。他想起書包夾層里藏著的素描本,
上次翻開還是半年前——畫到一半的梧桐樹被母親撕碎時,墨綠葉片正如今夜般在風中搖晃。
天臺鐵門銹蝕的鉸鏈發(fā)出呻吟。江崎川縮在蓄水箱陰影里,看著手機屏保上一家三口的合影。
那是初二暑假在黃山拍的,父親鬢角還沒有這么多白霜。
機聲飄上來:"......今年全省高考報名人數(shù)再創(chuàng)新高......"掌心傳來刺痛,
是月考卷子邊緣割破了皮膚。鮮紅血珠滴在物理競賽準考證上,
"江崎川"三個字突然扭曲成父親咳血的手帕。他摸到天臺邊緣,
五十米下的操場像張開的黑色巨口。風灌進校服領(lǐng)口,帶起一陣眩暈的失重感。"小江?
"生物老師的手電筒光柱劈開黑暗,"我養(yǎng)的烏龜下蛋了,要不要去看看?
"保溫箱里的巴西龜正在沙堆里扒拉,臺燈在玻璃缸上投下細密的光柵。
江崎川看著那些瑩白的卵,想起去年解剖課上掙扎的蟾蜍。
"它們要埋在28度沙子里八十天。"老師往培養(yǎng)皿里滴營養(yǎng)液,"有時候慢才是快。
"第二天早讀課,江崎川在課桌縫里發(fā)現(xiàn)半片銀杏葉書簽。林曉薇的座位空著,
聽說是去北京參加特訓營了。他翻開語文課本,
《赤壁賦》的空白處有她清秀的筆記:"逝者如斯,而未嘗往也。"母親在菜場昏倒那天,
江崎川正在解最后一道電磁學大題。班主任沖進教室時,他筆尖劃破草稿紙,
余弦函數(shù)圖像裂成兩半。急救室走廊里,裝降壓藥的塑料袋和青菜一起滾落在地,
沾著魚鱗的記賬本攤開在長椅上——"3月17日,川川營養(yǎng)費200,
老江藥費380......"夜雨敲打住院部玻璃窗,
江崎川用棉簽蘸水潤濕母親干裂的嘴唇。監(jiān)護儀綠光里,他看見母親手背上的燙傷,
是上周熬中藥時留下的。床頭柜抽屜里躺著退學申請,
父親的字跡被水漬暈開:"......廠里能給陪讀房......"晨霧未散時,
江崎川抱著競賽資料走向辦公室。
老班鏡片后的目光掃過他發(fā)青的眼眶:"保送名額給了教育局李處長公子。
"窗外梧桐樹正在抽新芽,他想起生物實驗室里那些安靜等待的龜?shù)啊?/p>
撕碎的習題集像白蝶紛飛在垃圾桶上,周明宇的驚呼聲中,江崎川摸出書包夾層的炭筆。
畫紙鋪開時,他聽見血管里冰層碎裂的輕響。第一筆落在母親眼角的皺紋,
第二筆勾出父親佝僂的脊梁,第三筆是解剖課上那只蟾蜍鼓動的咽喉。
梧桐葉影在畫紙上搖晃,生物老師不知何時站在了身后。"校慶畫展需要作品。
"她在速寫本上放下一枚龜甲,"記得嗎?烏龜背著沉重的殼,但能活兩百年。
"〔3〕梧桐葉篩落的陽光在畫布上流動,江崎川蘸取赭石色顏料時,
聽見石膏繃帶摩擦畫架的沙沙聲。父親坐在工地廢棄的攪拌機旁當模特,
安全帽裂縫里鉆出一株蒲公英。"川啊,這顏料貴不貴?"父親局促地調(diào)整坐姿,
左腿打著鋼釘?shù)南ドw發(fā)出細微聲響。江崎川望著調(diào)色板上混雜的灰藍色,
想起上周在診所看到的X光片——那些嵌在肺葉里的陰影,比他畫過的所有星空都更混沌。
蟬鳴撕扯著八月正午的暑氣,母親端著綠豆湯穿過腳手架叢林。她脖頸貼著膏藥,
手里塑料袋裝著沒輸完的氯化鈉注射液。"藝術(shù)生文化課降二十分呢。
"她將涼透的湯碗塞給兒子時,指尖掃過畫布上未干的油彩。
復(fù)讀學校走廊貼滿往屆狀元的照片,江崎川在消防栓玻璃上瞥見自己的倒影。
周明宇的微信頭像還穿著清華紫荊T恤,最新動態(tài)是通宵實驗室的自拍。
他摸出手機拍下窗外晾曬的畫布,濾鏡里旋轉(zhuǎn)的星空像父親肺里的粉塵。
冬至那天畫室暖氣片爆裂,水漬漫過未完成的校慶參展作品。江崎川跪在地上搶救速寫本時,
發(fā)現(xiàn)夾層里林曉薇的明信片。加州陽光照亮她身后的美術(shù)館,
背面鋼筆字洇著太平洋的水汽:"在MoMA看到你的《繭》,像看見那年天臺的風。
"母親把止痛片碾碎拌進餃子餡時,江崎川正在臨摹《富春山居圖》。
電視機播放著新高考改革新聞,父親在陽臺咳嗽,震得晾曬的油畫顏料叮當作響。
他突然在黃公望的皴法里看見生物老師的臉,那些山石褶皺多像她講述龜甲紋路時的神情。
二月統(tǒng)考當日大雪封路,江崎川背著畫具深一腳淺一腳走向考點。路過廢棄工地時,
他看見自己去年刻在水泥柱上的正字,積雪覆蓋了最后一筆。準考證被體溫焐得發(fā)軟,
背面是他昨晚畫的速寫:三只烏龜背著公式組成的甲殼,在梧桐根須間仰頭接雪。
色彩考試要求畫"希望",江崎川將鈦白混入群青時,忽然想起急救室那夜的監(jiān)護儀綠光。
他筆鋒一轉(zhuǎn),在冷色調(diào)里勾出母親輸液管的反光,父親安全帽上的蒲公英,
最后在畫面角落點染半個龜殼裂紋。收卷鈴響時陽光破云而出,雪地上無數(shù)腳印匯成溪流。
江崎川在考場外遇見來送熱奶茶的生物老師,她圍巾上沾著顏料,懷里抱著新生的小龜。
"它們冬眠醒了,"她把一只巴西龜放在他掌心,"走得慢,但每一步都算數(shù)。
"返校領(lǐng)取檔案那天,梧桐樹正飄絮。江崎川在教務(wù)處門口聽見熟悉的咳嗽聲,
父親攥著美院錄取通知書的手在抖,水泥灰從指甲縫落上"造型藝術(shù)系"幾個燙金字。
母親蹲在走廊盡頭數(shù)藥片,陽光把她鬢角白發(fā)染成蒲公英的絨光。黃昏時分,
江崎川再次推開天臺鐵門。蓄水箱上的銹跡開成了鐵銹紅的野花,
他攤開速寫本畫下城市天際線。遠方的建筑工地正在拆除腳手架,
夕陽像枚咸蛋黃緩緩沉入父親曾經(jīng)砌過的磚墻。風起時,畫紙掀起一角,
露出夾在封底的舊照片。黃山云霧漫過全家福邊緣,
少年手中的寫生本隱約可見未完成的松枝,與他此刻筆下的鋼筋森林在時空中接續(xù)生長。
〔4〕美院畫室的排風扇攪動著松節(jié)油氣味,江崎川在等模特換姿勢的間隙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