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月蟬鳴最盛時,我蹲在星辰托兒所的鐵門外,透過生銹的柵欄縫隙往里張望。
媽媽系著印有草莓圖案的圍裙,正彎腰給哭鬧的豆豆擦眼淚。她發(fā)梢沾著彩紙碎屑,
左耳后還別著朵歪歪扭扭的折紙花——那是昨天午睡時,中班的小朋友偷偷別上的。
"小棠又來等媽媽啦?"門衛(wèi)張爺爺笑著遞來顆水果糖。我慌忙把攥著創(chuàng)可貼的手背到身后,
掌心的汗水已經(jīng)把包裝紙浸得發(fā)皺。今早幫媽媽整理教案時,
我看見她手腕上被孩子撓出的紅痕,像條蜿蜒的小蛇。
這是媽媽在星辰托兒所工作的第十個年頭。自從爸爸生意失敗離家后,
這間爬滿紫藤的老房子,就成了我們生活的全部。清晨五點半,
我總會被廚房飄來的奶香喚醒,媽媽正踮著腳給保溫桶系蝴蝶結,
她的工作裙口袋里永遠裝著備用的紙巾和創(chuàng)可貼;深夜,
臺燈下批改教案的身影會一直持續(xù)到鐘擺敲響十二下,
她的筆記本里夾著各種便簽:"樂樂最近總咬指甲""朵朵不肯午睡要多關注"。
教師節(jié)那天,教室被彩帶裝點成童話城堡。我躲在儲物間的紙箱后面,
看著小朋友們舉著歪歪扭扭的賀卡撲向媽媽。突然,新來的果果尖叫著把蠟筆摔在地上,
塑料小椅子翻倒的聲響驚動了整個教室。媽媽立刻蹲下身,膝蓋重重磕在瓷磚上,
卻笑著張開雙臂:"果果是不是想媽媽了?"我看見她后頸滲出的血珠,混著汗水滑進衣領。
變故發(fā)生在深秋的雨夜。那天我發(fā)燒到39度,迷迷糊糊中聽見客廳傳來激烈的爭吵聲。
王園長的聲音穿透臥室門縫:"家長投訴太嚴重了,
那個孩子有攻擊性行為......"媽媽的聲音帶著哽咽:"再給我點時間,
果果只是缺乏安全感......"我掙扎著爬起來,看見茶幾上的辭職信,
鋼筆字跡被淚水暈染得模糊不清。第二天清晨,我裝作若無其事地把辭職信塞進書包夾層。
幼兒園里,果果又一次抓傷了同伴。媽媽蹲在他面前,露出手臂上新鮮的抓痕:"疼嗎?
果果抓傷別人,這里也會疼哦。"她從口袋里掏出本手工繪本,
封面上畫著只戴墨鏡的小怪獸。我知道,那是我們昨晚熬夜剪貼的,
每一頁都藏著安撫情緒的小機關。周末,媽媽帶著我敲響了果果家的鐵門。開門的瞬間,
濃重的酒氣撲面而來。果果爸爸穿著皺巴巴的襯衫,腳邊堆滿啤酒罐:"老師來做什么?
我忙著呢。"媽媽把繪本遞過去:"果果畫了好多小怪獸,說想送給爸爸當禮物。
"我看見扉頁上歪歪扭扭的字跡:"爸爸,小怪獸會保護你。"那天晚上,
我在媽媽的梳妝盒里發(fā)現(xiàn)了泛黃的相冊。照片里穿白紗的媽媽明媚動人,
身旁的爸爸戴著學士帽笑得燦爛。最后一頁夾著張紙條,是爸爸的字跡:"我的小太陽,
愿你永遠溫暖明亮。"月光爬上窗臺,照亮媽媽蜷在沙發(fā)上的身影,
她正在修改給果果制定的特殊教案,臺燈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。轉機出現(xiàn)在冬至前夜。
我跟著媽媽去家訪,看見果果蜷縮在堆滿雜物的角落里,懷里抱著那本繪本。
媽媽輕輕哼起搖籃曲,從包里掏出個小盒子——里面是我們親手做的星星燈。
當暖黃的燈光亮起,映著墻上歪歪扭扭的蠟筆畫時,果果突然撲進媽媽懷里:"老師,
我害怕天黑。"家長會那天,
果果爸爸紅著眼眶站起來:"我......我想給陳老師道歉。
"大屏幕上播放著果果的進步視頻:他主動把玩具分享給同伴,認真地給布娃娃講故事。
媽媽悄悄擦掉眼淚,卻被眼尖的小朋友發(fā)現(xiàn)了。整個教室瞬間沸騰,
孩子們舉著自制的紙巾花涌上前,把她淹沒在花海里。然而,命運總是猝不及防。
春末的暴雨中,媽媽為了保護路上突然沖出的小朋友,被失控的電動車撞倒。
急救室的紅燈亮起時,我攥著她口袋里的星星燈,塑料外殼上還留著果果歪歪扭扭的涂鴉。
那一夜,星辰托兒所的小朋友們舉著自制的燈籠守在醫(yī)院門口,點點暖光在雨幕中搖曳,
像墜落人間的星河。三年后的教師節(jié),我站在星辰托兒所的講臺上,
系著和媽媽同款的草莓圍裙。教室后墻貼著張泛黃的照片,媽媽蹲在花叢中,
周圍簇擁著笑得燦爛的孩子。新來的小朋友拽著我的衣角:"老師,你會永遠陪著我們嗎?
"我笑著從口袋里掏出星星燈,當暖光亮起的瞬間,仿佛又看見媽媽溫柔的眉眼。"老師,
小宇又不肯午睡!"值日生的驚呼打斷了我的回憶。轉身望去,
新來的小男孩正倔強地抱著恐龍玩偶,把小被子踢得亂七八糟。
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灑在他通紅的臉頰上,像極了當年總愛哭鬧的果果。我蹲下身,
特意露出手腕上的卡通創(chuàng)口貼:"小宇的恐龍戰(zhàn)士是不是在執(zhí)行秘密任務呀?
"男孩警惕的眼神微微松動,我順勢從口袋掏出本手工繪本,
封面上畫著戴著睡帽的恐龍:"你看,這只小恐龍說,只有睡個好覺,
才能打敗夢里的怪獸哦。"午休鈴聲響起時,小宇終于乖乖鉆進被窩。
我輕手輕腳地給孩子們掖好被角,指尖拂過他們帶著奶香味的發(fā)頂,
忽然想起媽媽常說的話:"每個孩子都是一顆獨特的星星,只要耐心等待,
總會找到屬于他們的光芒。"家長會前夜,我在整理檔案時發(fā)現(xiàn)小宇的家庭信息欄一片空白。
抱著教案本坐在媽媽生前的藤椅上,月光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投下細長的影子,
恍惚間仿佛看見她伏案工作的模樣。抽屜深處靜靜躺著當年那封未寄出的辭職信,
邊角已經(jīng)泛黃,卻始終保持著最溫暖的弧度。第二天傍晚,
我按照登記的地址找到城郊的老小區(qū)。銹跡斑斑的鐵門虛掩著,
小宇正在昏暗的樓道里踮腳夠燈泡。"老師!"他慌忙把手里的螺絲刀藏到背后,
鼻尖還沾著墻灰。門內傳來重物倒地的聲響,
一個拄著拐杖的男人粗聲粗氣地喊:"別在外面瞎晃!"小宇的爸爸是名建筑工人,
去年施工時摔斷了腿。屋內堆滿未拆封的藥盒,墻上貼滿小宇的涂鴉,
最顯眼的位置掛著張皺巴巴的獎狀——那是他在幼兒園獲得的"進步之星"。
"這孩子從小就倔。"男人別過臉去,喉結劇烈滾動,
"自從他媽走后......"接下來的日子,星辰托兒所的儲物間多了個小書桌。放學后,
小宇總會坐在那里寫作業(yè),面前擺著我給他帶的牛奶和餅干。
有時他會悄悄把折紙塞進我口袋,歪歪扭扭的千紙鶴翅膀上寫著:"老師像媽媽"。
這些帶著鉛筆印的小紙條,我都小心翼翼地夾在媽媽留下的教案本里。冬至那天,
幼兒園組織親子活動。其他小朋友都牽著爸爸媽媽的手包餃子,
小宇卻獨自坐在角落捏橡皮泥。我剛要走過去,
教室門突然被推開——小宇的爸爸戴著洗得發(fā)白的安全帽,手里拎著袋凍得硬邦邦的肉餡,
額頭上還沾著沒擦凈的水泥灰。"爸爸!"小宇的喊聲驚動了整個教室。男人局促地搓著手,
在孩子們好奇的目光中笨拙地拿起搟面杖。當他包出的餃子歪歪扭扭掉進鍋里時,
小宇突然指著飄在水面上的"作品"大笑起來,清脆的笑聲像銀鈴般灑滿整個教室。
深冬的暴雪來得猝不及防。那天我值夜班,突然接到小宇爸爸的電話。
電話那頭風聲呼嘯:"老師,我發(fā)燒實在走不動了......"我頂著風雪趕到小宇家時,
發(fā)現(xiàn)男孩正學著我教的樣子,用濕毛巾給爸爸降溫,鼻尖凍得通紅。把小宇爸爸送到醫(yī)院后,
我?guī)е泻⒒氐酵袃核V蛋嗍业男〈采?,小宇緊緊攥著我的衣角:"老師,
你會不會也像媽媽一樣消失?"窗外的雪簌簌地下,我輕輕哼起媽媽教過的搖籃曲,
看著他睫毛上未干的淚珠慢慢凝成晶瑩的霜。春天來臨時,小宇的爸爸重新找到了工作。
畢業(yè)典禮上,他穿著筆挺的工裝,眼眶泛紅地把錦旗遞給我:"謝謝您,給了孩子第二個家。
"小宇突然從背后掏出個盒子,里面是用紐扣和彩紙做的星星燈,
歪歪扭扭的紙條上寫著:"老師,你就是我的星星。"站在紫藤花架下,
我撫摸著斑駁的墻壁。這里的每一塊磚,每一片瓦,都刻滿了媽媽的溫度。
風掠過教室的風鈴,叮當聲中,我仿佛又看見她帶著孩子們在陽光下奔跑,
發(fā)間的折紙花隨著笑聲輕輕顫動。如今的星辰托兒所,依然亮著溫暖的燈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