梧桐葉打著旋兒落在琴譜上時,我的手指正懸在中央C鍵上方三厘米處。
琴房里浮動著九月的光塵,玻璃窗將蟬鳴過濾成朦朧的背景音。"同學,這個位置有人嗎?
"我抬頭看見逆光里挺拔的身影,白色襯衫袖口隨意挽到手肘,
腕骨在陽光下泛著玉質的光澤。他的指尖點在琴凳另一端,
無名指第二關節(jié)處有道淡粉色的疤——和記憶里那個總在鋼琴邊給我剝橘子的男孩一模一樣。
"黃子弘凡?"譜架上的《月光》第三樂章突然被穿堂風吹得嘩嘩作響。他明顯僵了一下,
右手下意識蜷縮起來蓋住那道疤痕:"好巧啊。"尾音輕輕上揚,和十二歲那年說"你別怕,
我接著你"時的語調分毫不差。我盯著他左胸的?;眨?/p>
金屬光澤刺痛眼睛:"你不是去伯克利音樂學院了嗎?"話一出口就后悔得想咬舌頭,
去年夏天他搬家時我躲在窗簾后哭得喘不上氣,連告別的勇氣都沒有。
"波士頓的楓葉沒有南京的銀杏好看。"他忽然俯身靠近,我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,
和童年時沾染的鋼琴漆味道奇妙地重疊在一起。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陰影,
"而且有人說過,等她考上音樂學院要和我四手聯(lián)彈...""我那是小時候的玩笑話!
"慌忙站起來時膝蓋撞到琴鍵,雜亂的和弦驚飛窗外麻雀。十五歲生日那晚,
我們在老音樂教室的破鋼琴上偷偷練習《胡桃夾子》,月光從生了鐵銹的窗欞淌進來,
他的側臉在黑白鍵上方忽明忽暗。他忽然握住我的手腕,
體溫透過秋季校服滲進來:"上周三你在二食堂吃了兩碗酒釀圓子,
周四晚上在圖書館睡著時口水弄濕了《和聲學教程》第158頁,昨天...""你跟蹤我?
"我猛地抽回手,譜架上的節(jié)拍器被撞得搖晃起來。玻璃窗外掠過幾個抱著樂譜走過的身影,
梧桐樹影斑駁地爬滿他驟然蒼白的臉。"我只是..."他后退半步,
喉結滾動時牽動鎖骨處的銀色項鏈,墜子是個迷你鋼琴鍵造型,
"聽說今年音樂劇社要排《悲慘世界》,你...要不要試試柯賽特的角色?
"我抱著琴譜奪門而出時,聽見身后傳來沉悶的叩擊聲。像是誰的手掌重重砸在低音區(qū),
又像是那年他從銀杏樹上摔下來時,后背撞在松軟草地上的聲響。
---音樂廳后臺的燈光是冰冷的藍白色。我對著化妝鏡調整假發(fā),
蕾絲發(fā)帶卻怎么也系不好。鏡中突然出現(xiàn)修長手指,熟稔地將緞帶繞成蝴蝶結。
"你果然還是不會系這種..."周予安的聲音帶著笑意從頭頂傳來。
這位大三的鋼琴系學長在迎新晚會上彈奏《鐘》時,曾讓半個禮堂的女生屏住呼吸。
我躲開他身上的蔚藍香水味:"不是說好七點才到嗎?""迫不及待想見我的小百靈鳥啊。
"他指尖擦過我耳垂,金屬表帶貼著頸動脈微微發(fā)涼。
三個月前他握著我的手彈《月光》第三樂章時,也是這樣令人眩暈的溫柔,
"等會兒謝幕時..."更衣室的門突然被推開,黃子弘凡抱著道具箱愣在門口。
他今天穿著做舊的燕尾服,化妝師給他畫了戰(zhàn)損妝,鮮血特效從額角蜿蜒到領口,
卻襯得眼神愈發(fā)清亮。"讓讓。"他把箱子重重放在我腳邊,木屑味混著汗水的潮氣。
道具劍從箱蓋縫隙露出半截,刃口處還沾著昨天彩排時用的糖漿。
周予安搭在我肩上的手驟然收緊:"這位是?""發(fā)小。"我蹲下整理裙擺,
綢緞摩擦發(fā)出簌簌輕響。黃子弘凡的球鞋出現(xiàn)在視野邊緣,
鞋帶上還系著初中時我編的幸運結,褪色的紅繩像干涸的血跡。
他突然單膝跪下來幫我系鞋帶,后頸的碎發(fā)掃過我膝蓋:"你十五歲穿這雙舞鞋扭傷腳踝,
還是我背你去的醫(yī)院。"溫熱的呼吸透過絲襪滲進來,
我數(shù)著他毛衣起球的下擺上共有十七個線頭。周予安輕笑一聲:"青梅竹馬啊。
"他故意把最后四個字念得纏綿悱惻,手指撩起我鬢角碎發(fā),
"可惜今天要和學長演生死戀呢。"黃子弘凡猛地站起來,道具劍撞在化妝臺上發(fā)出巨響。
我抬頭時正撞進他通紅的眼眶,那里面翻滾著我讀不懂的情緒,
像是暴雨前的銀杏葉在風里簌簌發(fā)抖。"第47頁。"他突然沒頭沒尾地說,
喉結旁的小痣隨著吞咽動作上下滑動,"你改過的譜子,
降B調轉F大調那里..."場務的催促聲打斷了未盡的話語。
周予安攬著我往舞臺方向走時,我回頭看見黃子弘凡正在幫群演調整鎧甲。暖黃頂燈下,
他睫毛在臉上投出顫抖的陰影,像是被雨打濕的蝶翼。---第二幕的追光燈亮起時,
我聽見觀眾席傳來騷動。本該彈伴奏的周予安遲遲沒有出現(xiàn),汗水順著脊背滑進束腰。
暗處突然響起鋼琴前奏,是修改后的降B調版本。黃子弘凡坐在三角鋼琴前,
戰(zhàn)損妝在側臉投出猙獰暗影。他彈琴時總習慣性將小指微微翹起,
像小時候教我用拜厄練習曲時的模樣。當唱到"我曾有夢"時,他的和聲突然拔高,
清亮的嗓音刺破虛假的星空幕布。謝幕時周予安才匆匆趕來,袖口沾著陌生香水味。
他想要牽我的手,卻被黃子弘凡用道具劍隔開。金屬相撞的脆響淹沒在掌聲里,
我看到他掌心有深深的紅痕,像是被琴鍵邊緣反復割傷。"你手怎么了?
"在后臺抓住他手腕時,感受到脈搏在薄皮膚下瘋狂跳動。
那些淡粉色的新舊傷痕像錯位的五線譜,從虎口一直蔓延到腕骨。他觸電般抽回手,
項鏈墜子在空中劃出銀?。?練大提琴時蹭的。""你右手小指根本彎不到那個弧度。
"我逼近一步,聞到他身上有熟悉的云南白藥味道,"上周三你在琴房練《鬼火》,
中途砸了琴蓋對不對?伯克利的offer..."他突然把我按在堆滿戲服的衣架上,
天鵝絨幕布裹住我們交錯的呼吸。他的聲音帶著破釜沉舟的顫抖,
"如果我說當年沒去成美國,是因為..."周予安的嗤笑從門口傳來:"因為手傷?
這種爛俗劇情..."他晃著手機屏幕看向你,"剛收到帕格尼尼大賽復賽通知,
我們說好要一起..."黃子弘凡的拳頭擦過周予安耳畔砸在門框上,指關節(jié)瞬間滲出血珠。
我看著他被燈光分割成明暗兩半的側臉,突然想起十五歲那場暴雨,
他抱著摔壞的八音盒在音樂教室門口站了一夜。---急診室的消毒水味道和記憶重疊。
我盯著黃子弘凡纏滿繃帶的手,紗布下透出淡黃色藥漬。"肌腱炎為什么不說?
"病歷本上的"永久性損傷"刺得眼睛生疼。
他掛著點滴的左手在虛空中抓了抓:"你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,
我在你家樓下聽你彈了一整晚《革命練習曲》。"監(jiān)護儀的光點在他眼底明明滅滅,
"音樂是你的翅膀...""可你說過要當我的影子!"我抓起他病號服前襟,
淚水暈開胸前的淡藍條紋。七歲那年我被關在琴房,
是他撬開氣窗遞進來橘子軟糖;十四歲初潮弄臟白裙子,
是他把校服系在我腰間;十七歲藝考失利,是他連夜坐高鐵送來溫熱的桂花糖芋苗。
心電監(jiān)護突然發(fā)出尖銳鳴響。他仰頭吞下止痛藥,
喉結滾動時扯出苦笑:"上周我去了老音樂教室。"暴雨拍打著窗戶,
他睫毛上的水珠墜落在我手背:"拆遷隊下周就要來了,
那架舊鋼琴...琴鍵里還卡著我們小時候塞的玻璃珠"我們沖進雨幕時,
他脫下外套罩在我頭上。雨水順著他的下頜線流進鎖骨,疤痕在閃電下泛著珍珠色。
老教室的鎖早已銹死,他抬腳踹門時,我聽見他壓抑的悶哼。月光從破碎的穹頂漏下來,
那架走音的鋼琴上落滿銀杏葉。他右手小指艱難地按下中央C,
啞聲說:"我們最后彈一次四手聯(lián)彈吧。"當我們的手時隔五年再次交疊時,
腐爛的琴鍵下突然傳出清脆的樂聲。掀開松木蓋板,
那個生銹的八音盒正在雨水里唱著走調的《獻給愛麗絲》,
玻璃罩里躺著兩枚褪色的銀杏書簽。---手機屏幕在凌晨兩點十七分突然亮起時,
我正在給黃子弘凡換冰袋。幽藍的光映著他因止痛藥沉睡的側臉,
鎖屏推送赫然顯示著周予安剛更新的ins動態(tài)——巴黎清晨的咖啡杯旁,
露出半張國際評委的側臉。"這么晚還要工作?"護士查房的手電光掃過床頭柜,
我慌忙把手機倒扣在《李斯特超技練習曲》上。硬殼封面硌得掌心發(fā)疼,
書頁間夾著的藥費單標注著令人心驚的數(shù)字。黃子弘凡的睫毛在眼瞼下顫動,
打著石膏的右手無意識地向虛空抓握。這是他彈《鐘》時的習慣手勢,
此刻卻像溺水者在尋找浮木。我輕輕握住他左手,指尖觸到虎口處新結的痂。
走廊盡頭的安全通道指示燈忽明忽暗。我數(shù)著第七次呼吸循環(huán)時,
終于點開那條來自陌生號碼的加密郵件。附件里的監(jiān)控視頻像素模糊,
卻清晰顯示周予安昨天下午走進琴房調律室,手里拿著我落在后臺的潤喉糖鐵盒。
視頻加速到17:23分,他戴著乳膠手套取出我常用的竹笛吹嘴,
放進真空密封袋時嘴角揚起詭異的弧度。最后一個畫面定格在他手機屏幕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