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母周氏今日穿了一身絳紫色錦緞褙子,精心保養(yǎng)的面容在華服映襯下,顯得愈發(fā)雍容華貴。
只是,她那微微向下撇著的唇角,以及緊鎖的眉頭,都毫不掩飾地顯露出她此刻的心情——壞到了極點。
她面前的小幾上,擺放著一盞新沏的雨前龍井,茶水的熱氣絲絲縷縷向上飄散。
周氏的指尖,一下下地,輕叩著太師椅的扶手,眼神帶著不耐,時不時地瞟向門口的方向。
顧清月在前,翠喜在后。
兩人都深深低著頭,腳步放得極輕,小心翼翼地踏入了正廳。
走到距離周氏尚有幾步遠的地方,兩人不敢再上前,直挺挺地跪了下去。
冰涼堅硬的金磚地面,透過薄薄的衣裙布料,硌得膝蓋一陣疼。
但顧清月更怕的,是接下來不知會降臨何種風雨。
“女兒……給母親安?!彼穆曇糨p飄飄的,像是從嗓子眼兒里費盡力氣才擠出來的一般。
翠喜緊隨其后,也磕下頭去,腦袋埋得比顧清月更低。
“奴婢……給夫人請安?!?/p>
顧修明此時并沒有隨同顧清月兩人一同到來,剛才他被自己院子里的小廝叫住,像是在報告什么,便先讓顧清月兩人先行一步,說自己稍后才到。
這時,周氏撂下了手中的茶杯。杯底與堅硬小幾相撞,發(fā)出一聲清脆的“嗑”響。
她的注意力,重新落回到跪在地上的顧清月身上。
“抬起頭來。”周氏冷冷地說道。
顧清月聞言,依言慢慢地仰起臉,露出一張毫無血色、蒼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臉。
周氏“嘖”了一聲,語氣里的嫌棄毫不掩飾,“還是這副小家子氣,扶不上墻的爛泥!瞧瞧你這單薄的身子骨,一陣風就能吹倒了!這副病懨懨的樣子,以后怎么伺候長輩?怎么為顧家增添光彩?”
顧清月的臉色愈發(fā)慘白,幾乎看不到一絲活氣。
她下意識地死死攥緊了衣角,聲音細若蚊蚋,“母親……教訓的是……是女兒……女兒身子不爭氣……”
“身子不爭氣?”周氏發(fā)出一聲冷哼,話鋒陡然一轉(zhuǎn),“我看你是心思不爭氣!聽說,你近來很不安分?!”
這句沒頭沒腦的指控,讓她渾身劇烈地一哆嗦。
她猛地抬起頭,一雙清澈的眼眸里瞬間涌滿了驚恐,委屈道:
“母親!女兒冤枉!女兒自落水后,一直安安分分待在清暉院養(yǎng)病,從未……”
“安分守己?!”周氏厲聲打斷了她的話,根本不給她任何辯解的機會。
她凌厲的目光轉(zhuǎn)向旁邊垂手侍立的一個丫鬟。
“春禾!”
“是,夫人?!蹦莻€名叫春禾的丫鬟立刻應(yīng)聲上前,動作顯得十分麻利。
她快步走到廳堂中央,雙手恭恭敬敬地捧著一樣東西,高高舉起,展示給眾人看。
那是一方帕子。
“回稟夫人,奴婢前幾日,在六小姐的枕頭底下,發(fā)現(xiàn)了這個?!?/p>
隨著她的話語,那方帕子的模樣也清清楚楚地呈現(xiàn)在眾人眼前。
月白色的素面杭綢,看得出料子極好。
針腳細密工整,上面用鮮亮惹眼的紅絲線,繡著一對脖頸親密交纏的鴛鴦,繡工倒也活靈活現(xiàn)。
只是,這帕子看上去似乎有些年頭了,邊角處微微泛黃,明顯是被人貼身珍藏了許久的舊物。
“這是什么?!你給我說清楚!小小年紀,不知檢點,竟敢在閨房之中私藏這等腌臜不堪的東西!你……你還要不要臉面?!”
顧清月的臉白得像一張紙,嘴唇劇烈地哆嗦著。
廳外,顧修明早已來到,聽到正廳里主母在嚴厲訓斥顧清月,適才便好奇了幾分,在外面把事情聽得清清楚楚。
突然,顧修明高大的身影也邁進了門檻。
他并未像顧清月和翠喜那樣下跪,只是站在一旁,對著上首的周氏微微躬了躬身。
“兒子給母親請安?!敝苁显菊镏欢亲踊饸猓瑴蕚浒l(fā)作,冷不防眼風掃到顧修明那頎長挺拔的身影,已經(jīng)涌到嘴邊的話,硬生生地咽了回去。
她抬起頭,望向這個嫡長子,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意外。
周氏并沒有再跟顧修明多說什么,只隨他或坐或立。
顧清月下意識地,飛快地瞟了一眼顧清月大哥顧修明。
隨即,抬起頭,說道:“回母親!這不是女兒的東西!女兒從來沒有見過,也沒有擁有過這樣一方帕子!更不知道這帕子是從哪里來的!”
“女兒自落水之后,身子一直未能痊愈,幾乎足不出戶,連清暉院的院門都很少邁出一步,更沒有機會接觸過任何外人!女兒是冤枉的!懇請母親明察!”
“冤枉?”周氏氣極反笑,“不是你的?難道是這帕子自己長了腳,偷偷跑到你的枕頭底下去安家落戶了不成?!”
“春禾親手搜出來的,人證物證俱在,你還敢在此犟嘴狡辯?!我看你平日里就是裝得一副柔柔弱弱、乖巧聽話的模樣,骨子里根本就是個心思不正、水性楊花的賤蹄子!”
“來人啊——”
她正要厲聲下令,將這樁“罪名”徹底坐實,一直沉默不語的顧修明卻在此時突然開了口。
“母親?!彼穆曇羲查g打斷了周氏那即將沖口而出的指令。
周氏極不高興地扭過頭,看向他。
只見顧修明神色平靜如常,目光先是淡淡地掃過春禾手中那方鴛鴦帕子,然后,落到了跪在地上、身形單薄瘦弱的顧清月身上。
“六妹妹自幼體弱多病,常年待在院中靜養(yǎng),極少出門,這是府里上上下下人盡皆知的事情?!?/p>
顧修明語氣不疾不徐,“她平日里能夠接觸到的,除了自己院里的幾個丫鬟婆子,便只有我們這些自家人。更遑論有機會接觸到任何外面的男子?!?/p>
“這方繡著鴛鴦、明顯帶有男女情愫的帕子,又怎么可能會是她的東西?”
“母親,”他頓了頓,將目光轉(zhuǎn)向周氏,“這件事情……會不會是哪里弄錯了?”
顧修明的話,像一盆冷水,驟然澆滅了周氏心頭的怒焰。
她的臉色瞬間僵硬,硬生生將那股頂?shù)胶韲悼诘幕饸鈮毫讼氯ァ?/p>
她端起手邊的茶碗,指尖摩挲著溫潤的杯壁,卻沒有喝:“修明,這是我們內(nèi)宅婦人的事。你一個男子,摻和進來做什么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