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的梅雨季總是纏綿悱惻，鉛灰色的云層仿佛被無形絲線密密縫在天際，雨絲如簾，
一層又一層籠罩著金陵城。秦淮河像是被蒙上了一層半透明的絹紗，河面浮著細密雨珠，
碎金般的漣漪被雨點敲出萬千漩渦，將兩岸朱紅漆就的飛檐斗拱暈染成水墨丹青。
畫舫凌波而過，雕花窗欞里飄出的琵琶弦音纏綿悱惻，時而如大珠小珠落玉盤，
時而又如私語呢喃，與搖櫓時“吱呀吱呀”的聲響、岸邊此起彼伏的叫賣聲揉作一團，
空氣中氤氳著脂粉香與水汽混合的氣息，勾勒出一幅朦朧而又綺麗的江南畫卷。
醉仙樓飛檐下懸著的銅鈴在雨中輕晃，每一次晃動都發(fā)出清脆聲響，
這聲音順著濕潤的空氣飄散，混著二樓雅間飄出的醇厚酒香，縈繞在整條街巷。
寧王蕭硯斜倚在雕花紅木椅上，身姿慵懶卻難掩骨子里的貴氣。他身著月白錦袍，
其上銀線繡就的云紋隨著動作若隱若現(xiàn)，恰似夜空中閃爍的星辰。
他指尖摩挲著溫潤的白玉酒杯，杯壁上凝結(jié)的水珠順著指縫滑落，
在繡著暗紋的袖口暈開深色痕跡。目光漫不經(jīng)心地掃過樓下被雨水沖刷得發(fā)亮的石板路，
看著行人撐著油紙傘匆匆而過，忽然，一抹淡青色身影撞入眼簾——那女子身著素色羅裙，
裙裾輕輕掃過積水，每一步都像是在水面上輕點，驚起小小的水花。
她手中的油紙傘上繪著墨竹，在雨霧中洇開，宛如一幅流動的水墨畫，
她整個人也仿佛從他案頭珍藏的古畫中走出的仕女，美得讓人移不開眼。
蕭硯握杯的指節(jié)微微發(fā)白，指腹無意識地反復(fù)摩挲著杯壁，目光緊緊追隨著那抹身影，
看她蓮步輕移，娉婷的身姿逐漸消失在街角掛著“墨香齋”匾額的鋪子下。
他將半盞冷酒一飲而盡，辛辣的酒液順著喉嚨滑下，卻無法驅(qū)散心中突然泛起的波瀾。
起身時錦袍帶起一陣風，案上未寫完的詩箋被吹得簌簌作響，
墨跡未干的字句在風中凌亂翻飛，仿佛也在為他此刻不平靜的心緒而舞動。
墨香齋的雕花木門半掩著，潮濕的空氣裹挾著松煙墨的清苦與檀木熏香的醇厚，
在狹小的空間里纏綿交織。墻角銅爐中，龍腦香正緩緩焚化，青煙裊裊盤旋上升，
在梁柱間織就朦朧的輕紗。蘇若璃踮著腳尖，竹編軟鞋堪堪夠到高處的楠木格架，
纖細手臂伸展間，月白中衣的袖口滑落，
露出腕間那只家傳的銀鐲——鏨刻的纏枝蓮紋歷經(jīng)歲月摩挲，
在昏黃油燈的光暈里泛著溫潤的微光。自從父親被革職，曾經(jīng)衣來伸手的蘇家小姐，
如今每日都要踩著木梯，親自擦拭這些書畫器具，指尖早被宣紙磨出細密的薄繭，
指腹觸到宣紙面時，總會泛起細微的刺癢。"姑娘，新安送來的玉版宣到了！
"老掌柜掀開粗糲的油紙，露出疊得齊整的宣紙，雪白的紙面仿佛凝著晨霜，
"您摸摸這手感，綿密得像嬰兒的肌膚，用來勾《簪花仕女圖》的衣褶，
定能畫出吳帶當風的韻味。"蘇若璃正要伸手接過，忽有穿堂風卷著雨絲撲進屋內(nèi)，
吹得案頭的鎮(zhèn)紙"當啷"輕響。她轉(zhuǎn)身時，
正與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撞個正著——那男子立在門框投下的暗影里，
月白錦袍上的銀絲云紋若隱若現(xiàn)，眉峰如刀刻般凌厲，眸光卻似寒潭映月，清冽中帶著探究。
他跨過門檻的動作優(yōu)雅如白鶴斂翅，可隨著他步步逼近，
狹小的店鋪里仿佛被注入無形的威壓。蘇若璃后退半步，后腰抵上檀木畫案，
案角的硯臺被碰得微微晃動。兩人目光相撞的瞬間，她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，
仿佛藏在粗布裙下的舊錦緞內(nèi)襯、壓在箱底的前朝字帖，連同那些深夜臨摹時的孤寂，
都被這雙眼睛看得通透。"姑娘對書畫很有研究？"低沉的嗓音像是浸過陳釀，
帶著令人心顫的磁性。蘇若璃這才注意到對方指間轉(zhuǎn)動的白玉扳指，羊脂玉墜在腰間輕晃，
溫潤光澤昭示著不凡來歷。她慌忙福身行禮，粗布裙擺掃過滿地墨漬，"不過是家學(xué)淵源，
讓公子見笑了。"話音未落，那人已走到筆架前，修長手指撫過湘妃竹制的湖筆，
指尖擦過筆鋒時，幾縷墨色的毫毛輕輕顫動。"聽聞顧愷之畫人，數(shù)年不點目睛，
"他忽然轉(zhuǎn)身，目光如鷹隼般銳利，"姑娘可知其中深意？"蘇若璃握著宣紙的手驟然收緊，
粗糙的紙邊硌得掌心發(fā)疼。這個問題她曾在父親書房的青燈下反復(fù)琢磨，此刻喉頭發(fā)緊，
卻聽見自己聲音平穩(wěn)如昔："傳神寫照，盡在阿堵。"她抬眸迎上對方審視的目光，
"點睛之筆關(guān)乎氣韻，若不得神韻，即便畫工精妙，也不過是行尸走肉。"話音落地時，
銅爐里的香灰突然簌簌墜落，在青磚地上濺起細小的煙塵。蕭硯眼中閃過一絲驚艷的贊賞，
那眸光像是被擦亮的星子，灼灼生輝。他抬手輕輕撫過案上攤開的《洛神賦圖》摹本，
指尖在顧愷之筆下洛神翩若驚鴻的衣袂處稍作停留：“世人皆道顧長康畫人‘春蠶吐絲，
流水行地’，姑娘可知為何他偏要以高古游絲描勾勒神女？”蘇若璃垂眸思索，
腕間銀鐲隨著動作輕響，“因神女本非凡俗，此筆法如云中霧、水中月，方能襯其縹緲之姿。
”話音未落，蕭硯已撫掌而笑，笑聲驚飛了檐下避雨的燕雀。從顧愷之的魏晉風骨，
到王維“詩中有畫”的禪意；從《清明上河圖》里汴河兩岸的百戲雜耍、酒旗招展，
到《千里江山圖》中重巒疊嶂、煙波浩渺的壯闊山河。兩人談得興起時，
蘇若璃會取下墻上的竹笛，吹奏一曲《高山流水》，蕭硯則執(zhí)起狼毫，
將音符化作紙上的墨竹；興致闌珊處，蕭硯便倚著窗欞，講述宮中收藏的稀世珍品，
蘇若璃托腮傾聽，眼中映著他嘴角的笑意。不知何時，雨停云散，西斜的陽光穿過雕花窗欞，
在蘇若璃側(cè)臉鍍上一層金邊，將她睫毛的影子投在臉頰，恍若蝶翼輕顫。
蕭硯望著她因談?wù)摃嫸浩鸺t暈的臉龐，案頭那些價值連城的名家字畫，
竟都成了黯淡無光的俗物。此后每逢初三、初六、初九，
墨香齋的木門總會在巳時準時被推開，帶進一陣若有若無的龍涎香。
蕭硯有時捧著裹著明黃緞子的御賜徽墨，
墨錠上“御用貢品”的朱砂印還帶著溫熱；有時懷揣著泛黃的書畫典籍，
扉頁上鈐著歷代帝王的收藏印鑒。蘇若璃教他辨認徽墨的年份，
細述“輕膠十萬杵”的制墨工藝，手把手教他調(diào)膠礬水——水多則墨洇，水少則色滯，
其中分寸全憑指尖觸感。蕭硯則講起宮廷畫師們的趣事：某位老畫師為畫牡丹，
竟在御花園守了整整三季；還有人因畫龍點睛太過傳神，被傳言畫作夜間會騰空而起。
某個大雪紛飛的午后，蘇若璃正在教蕭硯畫臘梅。宣紙上，她已勾勒出遒勁的枝干，
蕭硯握著她執(zhí)筆的手，遲遲不敢落下。溫熱的呼吸拂過耳畔，帶著淡淡的松煙墨香，
蘇若璃的耳垂瞬間染上紅暈，手中毛筆一抖，墨點落在宣紙上，倒像是一朵新綻的墨梅。
兩人四目相對，同時笑出聲來，窗外的雪撲簌簌落了滿肩。變故來得猝不及防。
那日蘇若璃正屏息臨摹《簪花仕女圖》，筆下貴婦鬢邊的海棠即將完成。突然，
“轟”的一聲巨響，院門被撞開，鐵甲侍衛(wèi)如潮水般涌入，寒光映得滿室慘白。
“皇后娘娘聽聞蘇姑娘畫技高超，特宣入宮作畫。”領(lǐng)頭侍衛(wèi)聲音冷硬如鐵。
蘇若璃踉蹌后退，打翻的朱砂瓶在宣紙上潑灑出刺目的紅，像極了她此刻破碎的心。
被押解出門時，她回頭望向滿地狼藉，未完成的仕女仿佛在對她流淚。椒房殿內(nèi)，
龍腦香混著蘇合香的氣息濃郁得令人窒息?；屎箢^戴九鳳銜珠釵，
鳳目上下打量著跪在地上的蘇若璃，珠翠晃動間，
映得她面容愈發(fā)威嚴：“聽說你能三日成畫？本宮要一幅《百花朝鳳圖》，十日后呈上來。
”蘇若璃跪在冰涼的金磚上，膝蓋早已失去知覺。恍惚間，
她余光瞥見屏風后閃過一抹熟悉的月白色衣角，心猛地揪緊——是他，他來了。
可那衣角轉(zhuǎn)瞬即逝，只留下一縷若有若無的龍涎香，縈繞在殿內(nèi)，揮之不去。第七日深夜，
椒房殿燭火搖曳，蘇若璃跪坐在冰涼的青磚上，專注地為宣紙上的牡丹上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