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老劉一個人守著村口的雜貨店。每到下午五點，他就會把門口的小電視切換到少兒頻道，
給放學(xué)不想回家的孩子們看。有時候我可以什么都不買，就坐在這兒看電視，直到天黑。
但現(xiàn)在，我早就過了愛看動畫片的年紀(jì)了。玻璃柜臺上落著幾只蒼蠅，我盯著它們看了很久，
眼睛忍不住瞟向柜子里的藥瓶。有人推門進(jìn)來，鐵門被撞的哐當(dāng)一聲響?！甘?，來包老鼠藥。
」陳陽把五塊錢拍在柜臺上，校服袖口沾著墨水漬?！妇椭滥氵€在這兒看電視?！?/p>
他從兜里摸出一顆棒棒糖，在我的腦袋上敲了兩下才遞給我，「喏，給你的。」
老劉從里屋探出頭：「小陽又要藥老鼠？上個月不是剛買過？」「廚房又鬧了。」
陳陽撓撓頭，陽光從他背后的門縫漏進(jìn)來，把他耳廓照得透亮，
「昨晚還啃了我偷偷藏起來的紅糖?！刮液鋈婚_口：「我家也有老鼠?！孤曇舯认胂蟮拇螅?/p>
兩人都轉(zhuǎn)頭看我。柜臺下的手悄悄掐大腿，我盡量讓聲音聽起來自然：「能分我一點嗎？
就廚房用。」陳陽眨了眨眼，他眼睛真亮?！感邪??！顾洪_紙包，
抖出些褐色粉末到舊收據(jù)上，折成小方塊推過來，「小心別讓你家的雞吃了。」我捏住紙包，
粉末隔著紙硌著掌心。我記得去年王嬸家的狗就是這么死的，吃了毒老鼠，倒在自家門檻上，
舌頭紫黑。「小雨，」老劉突然問，「聽說你爸在工地鬧事被打了，連夜被人抬回來了，
是真的嗎？」村里的人都喜歡湊在一起聊八卦，一傳十十傳百，真相就變成了一個新故事。
「啊，是吧?！刮译S聲附和著，不想多作解釋，「走了劉叔。」回家路上經(jīng)過曬谷場，
幾個小孩在玩跳房子。陳陽每次都會送我到巷口，再向西折返繞回家。
一路上陳陽總是時不時的側(cè)頭盯著我看，盯得我發(fā)毛。
平日站在路口就能聽到母親喚雞的「咯咯」聲，混著父親呵斥她動作慢的罵聲。
但今天很安靜。安靜的好像誰都不在家似的。
陳陽臨走前突然拽住我的書包問：「你真要毒老鼠？」我低頭看陳陽的球鞋，左腳鞋帶散了。
「不然呢？你怕我毒死我爹啊。」只愣了一秒，我就笑著反問道。
也許是因為我太直接說出了他心里的疑問，陳陽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我。
他不自然地做了好幾個假動作，低頭看了一眼，順道蹲下系鞋帶?！笍N房附近的頂棚，
夜里老有動靜。」我補(bǔ)了一句，「再說了就你給我那一點點耗子藥，最多毒死雞好吧？
人吃了最多也就送到醫(yī)院洗洗胃，死不了?！埂膏拧Ｖ苋杖W(xué)校前，我給你帶點黃油餅干？
我舅媽又寄來了好多?！顾f。我知道陳陽看出來了。就像六年級時他看出我校服下的淤青，
初一時看出我故意考砸數(shù)學(xué)，初三時偷偷幫我擦掉凳子上令人尷尬的血印。
但我們都假裝不知道，這是我們的默契?！敢尤饰兜摹！刮艺f。家里的門是敞開的，
母親正弓著腰在菜地澆水，后腰處的衣服有塊深色痕跡，以前父親總喜歡踹她腰眼。
我徑直走進(jìn)屋子，把老鼠藥藏進(jìn)文具盒夾層。父親每個月回家兩次，和平日里不同，
這次是腿摔斷了被工友抬回了家。當(dāng)時他躺在門板上嚎叫，右腿褲管沾滿泥和血。
村長抽著煙說：「腳手架塌了，好歹撿條命?！顾坪跏钦J(rèn)定工傷遇到了麻煩，
他的脾氣比往常都要暴躁。只不過摔斷腿了，揍人也就沒那么利索了。
煙灰缸砸在我的鎖骨上，也只磕出了一道紅印，領(lǐng)口一擋也就看不見了。
母親打水給他擦洗時，他卻突然揪住她頭發(fā)往柜子上撞：「賤貨！是不是你咒的我？」
水濺到門口貼的「?！棺稚?，那個字倒掛著，真不知道是福到，還是?！傅埂?。但沒關(guān)系了。
我望著院子那群啄食的雞，盤算著該將老鼠藥放在哪里才能不被它們誤食。02隔日，
父親還在午睡，我像尋常一樣主動幫母親喂雞。我把老鼠藥拌進(jìn)米糠里，
將最肥的那只雞引過來啄食。沒過多久，它撲騰了兩下就歪倒在地，爪子抽搐著劃拉泥土。
我的心跳快得發(fā)疼，卻死死盯著它。原來死亡這么簡單。我在腦子里計劃著下一步該怎么做，
把每種選擇可能帶來的結(jié)果都仔細(xì)想了一遍。最終還是將它的尸體先藏在了竹簍里?！感∮?！
」也不知過了多久，母親突然在背后叫我。我猛地站起來，一腳踢起泥土，差點帶翻了竹簍。
母親提著泔水桶走過來，褲腿上沾著泥點：「看見蘆花沒？該下蛋了卻找不著?！埂笅專?/p>
你眼睛怎么了？」她左眼腫得發(fā)青，早晨起床我竟沒發(fā)現(xiàn)?！缸查T上了。」母親抹了把汗，
血絲順著她指縫流下來，「你爸的工傷認(rèn)定還沒批下來，這兩天別惹他?！?/p>
我想起上個月父親掄起板凳砸她后背的樣子，板凳腿上的鐵釘刮下一塊皮。
那天夜里我給她涂紅藥水，她卻說：「要不是為了你，我想早喝農(nóng)藥自盡了?！埂钢懒恕！?/p>
我拍拍褲腳的土，拎起竹筐，「蘆花可能跑后山去了，我去找找，順便挖點筍回來?！?/p>
剛走出去我就想抽自己一巴掌，九月的季節(jié)，哪來的竹筍。希望母親沒有聽清我最后那句話。
我在竹林深處挑了個不太好認(rèn)的地兒，把蘆花隨意埋在土里。回家的路上，
我故意繞到劉姨家的菜地，她家那個掉漆的綠色小木屋就歪在田埂邊。
掛鎖早就銹壞了扔在地上，門輕輕一推就開。農(nóng)藥瓶子隨意擺放在地上，我挑了一瓶用過的，
倒進(jìn)隨身帶的AD鈣奶瓶子里。那是上周陳陽買給我喝的。剛走出不遠(yuǎn)，
田埂里拴著的那只狗就一直沖我叫喊。我想起八歲那年，父親把我養(yǎng)的小狗扔進(jìn)井里，
就因為它在父親的牌桌旁叫了兩聲。那晚的牌局把他兜里的錢輸?shù)囊桓啥簦?/p>
他把罪過全怪在了狗的身上。母親卻只覺得慶幸，狗替她擋了一頓打罵。
我有些后悔年少無知把它撿回了家，如果我沒帶它回家，
它現(xiàn)在還能做田野里撒歡的快樂小狗。還沒走到家門口，遠(yuǎn)遠(yuǎn)就看見陳陽站在那顆老槐樹下。
他手里攥著本習(xí)題冊，時不時抬頭往我這邊張望。見我走近，他立刻把書翻得嘩啦響。
「這題不會。」他指著書上一道閱讀理解，手指頭在「作者意圖」四個字下面劃拉，
「標(biāo)準(zhǔn)答案說表達(dá)思鄉(xiāng)之情，可我覺得是寫人生無常?！刮医舆^書，
題目底下陳陽用鉛筆寫了密密麻麻的批注，比標(biāo)準(zhǔn)答案還長?！赋鲱}人又沒見過作者，」
我把書還給他，「說不定塞林格寫的時候根本沒想這么多。」陳陽的睫毛抖了抖。
我知道他是故意來堵我的，上周我突然問他關(guān)于農(nóng)藥的問題時，他也是這副欲言又止的表情。
那天我和陳陽在田埂上互相給對方補(bǔ)課，我突然問他，如果一個人誤食農(nóng)藥腹痛嘔吐，
多久會死?！缚磩┝俊！顾脭嚆U筆繼續(xù)寫公式，字跡卻越描越深，
「百草枯最毒但如果送去急救估計不會太快死亡，毒鼠強(qiáng)快些，但會抽搐……你問這個干嘛？
」「看了一部小說，主人公喝農(nóng)藥自殺，但感覺死得有點慢，這個設(shè)定不太合理?！?/p>
我隨便編了個理由敷衍他。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把兩件事聯(lián)系在一起，所以胡思亂想了起來。
「你爸腿好了沒？」陳陽終于憋不住問。「能拄拐揍人了?！刮倚χ卮稹?/p>
陳陽神情復(fù)雜地看著我，半晌，他一字一句認(rèn)真地說：「楊小雨，咱倆可約定好的，
一起考去南大，我們就可以離這兒遠(yuǎn)遠(yuǎn)的，就可以自由了?！埂膏牛浀媚?。」我輕聲說，
「南大圖書館有七層樓，聽說頂樓能看到整座城的夜景?！龟愱柾蝗蛔プ∥业氖滞螅?/p>
他的掌心很燙：「小雨，你……」「周一晚自習(xí)幫我看看物理題？」我打斷他，
「后天咱倆一起回學(xué)校?！顾⒅业难劬戳撕芫茫K于松開手：「嗯，
后天六點我在橋頭等你?！刮铱觳阶呋丶?，廚房里，母親正在剁排骨。「我來吧?！刮艺f，
「您去歇會兒?！鼓赣H擦了擦額頭的汗，我看到她手腕上新添的淤青。
父親的聲音從里屋傳來：「死哪去了？老子的酒呢？」「馬上來！」母親應(yīng)著，
匆匆往圍裙上擦了擦手。臨走前她突然回頭看我：「小雨，你最近……沒做什么吧？」
菜刀在陽光下閃著冷光，我熟練地把排骨剁成小塊：「我能做什么？」母親欲言又止，
最終只是嘆了口氣。里屋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，接著是父親的咒罵和母親的啜泣。
我握緊菜刀，刀刃深深砍進(jìn)案板里。沒關(guān)系，很快就能自由了。03半夜三點，
我光著腳摸進(jìn)雞窩。那只公雞睡得正熟，我把摻了農(nóng)藥的米粒撒在它跟前。
它迷迷糊糊啄了兩口，又縮回脖子打盹。我蹲在稻草堆后面數(shù)著心跳。二百二十七下時，
那只雞突然撲騰起來，翅膀拍得稻草亂飛，我趕緊拿麻袋將它捂住。它踉蹌著轉(zhuǎn)圈，
嘴里吐出帶泡沫的黏液。和昨天那只吃老鼠藥死的蘆花雞不一樣，蘆花只是抽搐幾下就僵了，
這只卻折騰了足足十來分鐘才斷了氣。天剛蒙蒙亮，母親就發(fā)現(xiàn)了死雞。
她提著雞腳翻來覆去地看，嘴唇哆嗦著：「這雞怎么……」我正要去抓那只雞，
她突然抓住我手腕：「你最近……往墻角撒過什么？」
我慢慢抽出手：「我昨天在雜貨店里要了些老鼠藥，咱家廚房不是有動靜嗎？」
她眼神突然變得很奇怪，像是害怕，又像是猶豫。最后她松開手，輕輕說了句：「你拿出去，
埋遠(yuǎn)點?！垢赣H拄著拐杖突然出現(xiàn)在門口：「敗家玩意兒！好好的雞埋什么埋！」
他一把搶過死雞，「褪毛燉湯！」母親從廚房跑出來，嘴唇煞白：「這雞看著不對勁……」
「放屁！」他一拐杖砸在灶臺上，「老子殘廢了連只雞都吃不上？」「滾！
老子供你們吃供你們穿……」父親揚起手，我下意識擋在母親前面。「啪」的一聲耳光響，
父親吼著：「再叨叨連你一起燉了！」我默默去燒開水。母親殺雞時手抖得厲害，
刀刃在雞脖子上劃了三道口子才切斷氣管。父親罵咧咧地出去抽煙了?！笓Q一只吧?！?/p>
母親突然小聲說，「這只......太瘦了?！鼓赣H飛快地抓起死雞裝到塑料袋里，
塞進(jìn)竹筐，上面蓋了層豬草。「拿去埋了，別讓人看見?！刮颐靼?，她還是退卻了。
我背著竹筐繞到后山，把AD鈣奶悶在溝渠里沖洗了一番，埋進(jìn)一旁的腐葉堆里。
隨即摸出小刀，學(xué)著母親殺雞的動作，把它分成幾塊，裝回了竹筐里。
走了半道兒又覺得不對，把AD鈣奶重新拿了回來?；丶視r我特意走了大路，
遇到劉姨還打了聲招呼。家里的冰箱冷凍層已經(jīng)結(jié)霜了。我把雞肉塊塞在最里面，
蓋上母親腌的酸菜。傍晚我們坐在柴火灶邊，鍋里燉著雞湯咕嘟作響。
「前村劉福生家的媳婦，」她突然說，「判了十五年?！共窕疣枧菊懸宦?，
「她男人喝酒摔進(jìn)溝里死了，最后卻查出來是農(nóng)藥中毒。」「那媳婦是買來的?！?/p>
母親的聲音輕得像煙，「她一直想逃，也沒能逃走?！刮彝钐爬镉秩烁?，
壓住了那張包老鼠藥的紙，火光突然竄得老高。鍋蓋被蒸汽頂?shù)绵坂垌憽?/p>
母親掀開蓋子攪了攪湯：「小雨，媽還能挺得住，媽想看你安安穩(wěn)穩(wěn)地考上大學(xué)?！?/p>
父親在里屋直喊肚子餓，她抹了把臉站起身，盛了一碗雞湯，臨走時輕輕按了按我的肩膀。
我明白母親的意思，她怕我也落得劉家媳婦一樣的下場。這是她猶豫不決的原因。
有時候我甚至覺得，如果沒有我，也許她會更早帶著父親一起下地獄。
我盯著那個冰箱陷入了沉思。04高三的課業(yè)比以往翻了倍，不僅有月考，還加上了周測。
班主任是省城來的，她說我們基礎(chǔ)差，比不得城里的學(xué)生，就更得刻苦努力一些。
她想讓我們周末都住校復(fù)習(xí)，但我還是堅持每周五搭最后一班車回家?！高@套題你帶著，
周日晚上我檢查?！怪芪鍎傁抡n，陳陽就往我桌上放了幾張卷子和一本物理筆記。
「語文作文你寫完了嗎？」我接過筆記，塞進(jìn)書包夾層。
他從口袋里掏出幾張皺巴巴的紙：「寫了兩篇，你挑毛病?！龟愱柕淖舟E工整有力，
我剛打開準(zhǔn)備看看，他又慌忙地將手蓋在紙上。「你拿回去慢慢改。」他的耳根漸漸發(fā)紅。
我撲哧一笑，「陳陽，我是改你的作文，又不是看你日記本。」「哎呀。」
他胡亂把桌上的卷子都塞進(jìn)書包里，拿起籃球就往外走，「我打球去了，這周我不回家了，
下周見?！埂赶轮芤?。」我朝他揮了揮手。我把那幾張作文紙小心地折好，
塞進(jìn)書包最里層的夾袋。走出校門時，夕陽正好斜斜地打在籃球場上，
陳陽的身影在光里躍動，他轉(zhuǎn)身向后投進(jìn)了一個漂亮的三分球。
最后一班城鄉(xiāng)巴士搖搖晃晃地駛出小鎮(zhèn)。我靠在車窗上，忍不住又把他的作文掏出來看。
第一張紙寫的是一篇規(guī)規(guī)矩矩的議論文，可這第二張紙上寫的，卻不是作文。
陳陽的字跡在顛簸中變得模糊——「她總說想去看海，可我們這個小縣城離海太遠(yuǎn)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