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 青石板巷的陰影江南的梅雨季是幅會呼吸的水墨畫,灰瓦白墻浸在青灰色的霧里,
連空氣都擰得出水來。七歲的許凌博把補丁摞補丁的布鞋踢在門檻外,
光潔的腳底貼著冰涼的青石板,像只貪涼的小貓般蜷在門框陰影里。
外公的藤椅吱呀聲和著檐角滴水的節(jié)奏,玳瑁眼鏡滑到蒜頭鼻上,
狼毫筆在半透明的宣紙上游走,"優(yōu)秀"二字的最后一捺被穿堂風扯得細長,
紅墨在毛邊紙纖維間洇開,宛如阿婆糖鍋里剛熬好的糖桂花,黏糊糊地墜著甜香。
"小博——"母親的呼喚從油煙氤氳的廚房飄來,尾音像被梅雨泡軟的棉線,
輕顫著打了個結。鋁鍋咕嘟咕嘟的聲響里,排骨燉蘿卜的暖香混著墻根霉味撲面而來,
許凌博盯著母親在蒸汽中模糊的身影,忽然覺得那些盤旋上升的熱氣,
竟與地理課本上黃河支流的脈絡別無二致。他慌忙起身,膝頭撞翻了藤椅邊的搪瓷茶缸,
深褐的茶水如脫韁的小馬,順著磚縫間的青苔肆意奔涌,在青石板上畫出九曲回腸的河道,
連磚縫里新冒的蕨芽都沾了點茶漬,像極了地圖冊里標錯的支流。"啪!
"戒尺拍在藤椅扶手的脆響驚得梁上燕子撲棱棱亂飛,母親手里的抹布還滴著水,
指尖被碎瓷片劃出的血珠正墜進湯里,在浮油上綻開朵嬌艷的山茶花。
許凌博看見外公鏡片后的瞳孔驟然縮緊,雪白的山羊胡跟著下巴顫抖,
墻上"寧靜致遠"的匾額被雨水浸出蛛網(wǎng)般的裂痕,恰似老人眼角密織的皺紋。
母親手忙腳亂地用湯勺撈血珠,鋁勺與鍋底碰撞的聲響里,
許凌博聞到了鐵銹混著蘿卜的奇異味道,
那氣息竟與后來在實驗室聞到的化學藥劑驚人地相似。晚飯時的搪瓷碗騰著薄淡的熱氣,
母親用湯匙反復撇著浮油,油漬在她圍裙上洇出深色的花:"爸,
這湯熬了仨鐘頭......"外公的竹筷卻"當啷"擱在青瓷碟邊,
筷頭雕著的蘭花圖案磕在碟沿,驚得梁上燕窩里的雛鳥齊齊探出黃喙。
許凌博盯著外公泛青的鬢角,發(fā)現(xiàn)那里有塊淡褐色的老人斑,形狀橢圓如月,邊緣微微凸起,
像極了他在《中國地形圖》上見過的青海湖——就連那斑上新生的幾根白絨毛,
都像極了青海湖周邊蔓延的雪山。巷口的梧桐葉撲簌簌落了滿地,
許凌博蹲在墻根用樹枝畫數(shù)學老師剛教的拋物線。張嬸挎著竹籃走過,
藍布圍裙上沾著新鮮的韭菜葉,翡翠似的碎葉間還凝著水珠:"這孩子眉眼真活泛,
隨他爸......"話未說完,里屋傳來玻璃杯炸裂的脆響,
外公蒼老的怒喝穿透蒙著水汽的紗窗:"商人重利輕別離!"許凌博手腕一抖,
拋物線在泥地上斷成兩截,像被暴雨沖垮的河堤。他抿著嘴在斷點處補畫了顆小太陽,
歪歪扭扭的光線穿過云層,卻在落點處奇跡般聚成一束強光,
如同他在《國家地理》彩頁上見過的,
壺口瀑布那道跨越黃浪的彩虹——只不過此刻的光束里,還混著母親擦地時滴落的血珠,
在泥地上洇出暗紅的光暈。暮色如墨汁滴入清水般漫過馬頭墻,母親的指尖帶著體溫,
輕輕拍掉他褲腿上的泥點。許凌博聞到她圍裙上殘留的蘿卜湯味,混著若有若無的鐵銹味,
那是母親藏在袖口的創(chuàng)可貼滲出血跡。遠處傳來賣桂花糖粥的梆子聲,
篤篤的節(jié)奏與檐角滴水相合,他忽然想起青石板上蜿蜒的茶漬,
此刻或許正順著地溝匯入門前的小河,穿過石橋下的涵洞,匯入京杭大運河,
流向地圖上泛著金黃的黃河——就像他此刻藏在眼底的星光,終將穿過漫長的黑夜,
落入屬于自己的星辰大海。母親牽著他的手往回走,青石板在暮色中泛著幽藍的光。
許凌博忽然掙脫母親,蹲在門檻前用手指蘸著殘留的茶漬,
在青石板上補畫了最后一道拋物線。這次的線條流暢如緞,頂端的小太陽光芒四溢,
將整個巷口的陰影都染成了暖金色。遠處的運河上傳來貨船的汽笛聲,驚起一群白鷺,
它們撲棱著翅膀掠過馬頭墻,翅膀尖上的水珠墜落,
在青石板上砸出細小的坑洼——那是時光留下的針腳,正在將童年的褶皺,
細細縫進名為"成長"的錦緞。2 象牙塔里的星光暮春的市一中,
紫藤花廊像是被誰打翻了紫色的染料罐,沉甸甸的花穗垂落,
在廊下織就一片朦朧的紫色簾幕。許凌博第三次婉拒學生會主席的慶功宴邀約,
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宣傳欄上“蘇明遠”三個字,那是外公的名字。
夕陽的余暉斜斜地灑下來,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,與照片里穿著中山裝的外公重疊又錯開。
照片上的?;诊寥缧?,可在他的記憶里,每到夜晚,外公總會摘下那枚?;?,
輕輕放在藤椅邊的青瓷碟里,金屬與瓷器相碰的清響,就像他兒時偷翻外公教案時,
鋼筆尖劃過稿紙的聲音?!罢娌蝗??慶功宴有你最愛吃的糖醋小排。
”同班同學用肘部輕輕撞了撞他,一片紫藤花瓣正巧落在對方的?;丈?,
恰好遮住了“市一中”三個字的最后一筆。許凌博抬眼望去,
遠處的外公正耐心地給學生答疑,老人的中山裝左襟沾著塊粉筆灰,
形狀竟和地理課本上黃河上游的河套平原一模一樣。他搖了搖頭,轉身朝圖書館走去,
帆布鞋踩過滿地的落花,發(fā)出細碎的聲響,這聲音讓他想起小時候,母親蹲在青石板前,
用抹布細細擦拭茶漬的情景??佳械亩垢裢饴L,圖書館里泛著冷白的燈光,
雪粒子不停地撲打著玻璃,發(fā)出沙沙的聲響。許凌博呵出的白霧在筆記本上凝成水痕,
他全神貫注地推導著水土流失模型,公式寫到一半,手機屏幕突然亮起。母親發(fā)來的照片里,
外公正戴著老花鏡,湊在臺燈下研讀他發(fā)表的論文,放大鏡下的鏡片泛著微光。書桌上,
那只曾經(jīng)被他撞碎又粘合的搪瓷茶缸里,泡著顏色寡淡的龍井。
許凌博盯著茶缸上蜿蜒的裂紋,恍惚間,七歲那年茶水流過青石板的軌跡,
仿佛在論文的字里行間重新流淌,漸漸匯集成他筆下黃河的支流。畢業(yè)典禮那天,
禮堂穹頂?shù)牟蚀皩㈥柟馇懈畛善卟使獍?,許凌博站在講臺上,掌心的演講稿早已被汗水浸濕。
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后排第三排的外公,老人穿著藏青色西裝,
袖口不經(jīng)意間露出半截褪色的藍布腕帶——那是母親十六歲時用邊角料親手做的,
腕帶邊緣細密的針腳,就像他分析過的水文數(shù)據(jù)般嚴謹。外公正襟危坐,腰桿挺得筆直,
比講臺上的國旗桿還要挺拔。許凌博注意到,外公鬢角的白發(fā)在光斑中微微發(fā)顫,
像極了黃河入??谔幏坎幌⒌睦嘶??!敖裉欤?/p>
我想談談夢想的形狀……”話筒傳來輕微的電流聲,許凌博望向窗外,不知何時,
紫藤花已經(jīng)落盡,只剩下光禿禿的藤蔓在風中輕輕搖曳,勾勒出河流的輪廓。
當他說到“黃河治理”時,后排傳來窸窣的響動。他循聲望去,只見外公正艱難地彎腰撿筆,
西裝背心下,毛衣領口露出磨破的邊緣。陽光穿過彩窗,
在老人佝僂的背上織出一道絢麗的彩虹,這景象,恰似他在實驗室里見過的,
最完美的光譜折射圖。散場后,外公突然叫住了他。老人從中山裝的內袋里掏出一個油紙包,
小心翼翼地打開,里面是用油紙包著的芝麻糖?!澳銒屨f你愛吃這個。
”外公的聲音有些沙啞。許凌博接過糖塊,放入口中,熟悉的甜味在舌尖散開,
還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銹味——那是搪瓷茶缸裂縫里殘留的氣息。遠處傳來上課鈴,
外公的中山裝在風里輕輕揚起,許凌博看見老人后頸新生的白發(fā),在陽光下閃爍,
如同冬日黃河冰面上閃爍的碎光。這一刻,他忽然明白,有些隔閡會隨著時光消散,
而血脈里的羈絆,就像那奔騰不息的黃河,永遠不會斷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