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 序章在那年的初夏,連綿的梅雨將南方小城浸成一幅水墨長卷。
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在教學(xué)樓的紅磚瓦上,雨絲如銀針般斜織,
在香樟樹葉上聚成晶瑩的水珠,每隔幾秒便墜下一滴,在青石板上砸出一圈圈漣漪。
下午第三節(jié)課的鈴聲穿過雨幕,帶著潮濕的回響,蘇璃抱著一摞邊緣洇濕的數(shù)學(xué)卷子,
沿著爬滿青苔的后墻根慢行。帆布鞋踩過積雨時發(fā)出 "噗嗤" 的聲響,
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褲腳,她卻渾然不覺,目光被香樟樹下那個蹲伏的身影牢牢吸住。
陳默正用生銹的扳手修理自行車鏈條,雨簾在他周身織出半透明的帷幕。
校服領(lǐng)口第二顆紐扣松垮地晃著,露出鎖骨下方那顆深褐痣,在斑駁樹影與雨絲的交錯中,
像一粒被遺落的咖啡豆。他的動作有些笨拙,指節(jié)因用力而泛白,
機(jī)油混著雨水順著指尖滴在水泥地上,暈開深褐色的斑紋。
蘇璃的心跳忽然漏了半拍 —— 不是因為那道若隱若現(xiàn)的鎖骨線,
而是看見他領(lǐng)口邊緣磨出的毛邊,像極了父親那件永遠(yuǎn)沾滿酒氣的襯衫領(lǐng)口,
藏著生活未經(jīng)修飾的粗糙。"好好學(xué)習(xí),其他的都不要考慮。" 他忽然開口,
聲音被雨幕濾得有些模糊,卻像一枚石子投入她心湖。蘇璃猛地回神,
才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已在雨里站了許久,卷子邊角被雨水浸得發(fā)軟,紅筆批改的痕跡暈成模糊的蛛網(wǎng)。
她慌忙低頭,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潮濕的紙頁,
卻觸到一道突兀的疤痕 —— 那是上周父親醉酒后,她躲閃時撞在桌角留下的淤青,
此刻正隔著薄薄的校服布料,傳來隱隱的刺痛。沒人知道,
這個總在教室角落安靜刷題的女孩,如何在每個深夜將自己蜷成蝦狀。
父親離婚后的脾氣像梅雨季的天氣般反復(fù)無常,酒氣與骰子聲是深夜客廳的???,
而當(dāng)他踉蹌著推開她房門時,藤條落在背上的聲響,總與窗外的雷雨聲重疊。
那些青紫的傷痕如暗夜里的苔蘚,在校服袖子與衣領(lǐng)的遮蔽下瘋長,
直到高二那個暴雨如注的凌晨 —— 當(dāng)班主任在電話里哽咽著說出 "車禍" 二字時,
蘇璃正對著臺燈解一道復(fù)雜的物理題,筆尖突然斷裂,墨汁濺在草稿紙上,像一滴凝固的血。
陳默一家趕到醫(yī)院時,急診室的慘白燈光正映著蘇璃空洞的眼。陳桂芬第一個沖上去抱住她,
帶著陽光味道的洗衣粉氣息瞬間包裹了她,讓她緊繃的神經(jīng)轟然斷裂。
她埋在那個溫暖的懷抱里,看著陳建國默默拿起她腳邊的書包,
隨后陳默將溫?zé)岬呐D倘M(jìn)她掌心 —— 瓶身還留著他剛從便利店跑出的余溫,
塑料紙上凝結(jié)的水珠,混著她臉頰滑落的淚。從那天起,蘇璃住進(jìn)了陳家閣樓。
斜頂天窗漏下的月光總在午夜織出銀網(wǎng),陳桂芬特意在窗臺上擺了盆茉莉,每當(dāng)暮色四合,
白色小花便滲出清甜的香。陳默把自己攢了半年錢買的 mp3 給了她,里面除了輕音樂,
還藏著他偷偷錄下的蟬鳴與溪流聲 ——"睡不著時聽,像在老家溪邊。" 他說這話時,
閣樓外的香樟樹正被夜風(fēng)吹得沙沙作響,樹影在他臉上晃出細(xì)碎的光斑。蘇璃漸漸發(fā)現(xiàn),
這個總在課間翻墻買冰棍的少年,會在她熬夜時悄悄在桌邊放一碗加了桂花的糖水,
時他在巷口喊 "蘇璃出來玩" 的調(diào)子一模一樣;甚至?xí)谒龝鼈?cè)兜塞進(jìn)溫?zé)岬牟枞~蛋,
蛋殼上還留著陳桂芬煮蛋時劃下的淺痕。某個晚自習(xí)后,兩人并肩走在沒有路燈的巷子里。
陳默舉著舊手電筒,光束劈開濃稠的夜色,在濕滑的青石板上跳躍。
積水潭里倒映著碎鉆般的星光,每當(dāng)光束掠過,水洼便泛起細(xì)碎的漣漪。
蘇璃忽然瞥見他書包拉鏈沒拉嚴(yán),
露出一角熟悉的筆記本 —— 那是她高一用舊的數(shù)學(xué)草稿本,封皮早被她扯掉。
她好奇伸手去拿,陳默卻像被燙到般猛地合上書包,耳尖在手電筒的光暈里泛起薄紅。
后來她才知道,本子里除了歪扭的函數(shù)圖像,
還有一頁用鉛筆淡淡描著的側(cè)臉 —— 是她低頭演算時,被他從后排偷偷畫下的模樣,
發(fā)梢還沾著未擦凈的橡皮屑。2 現(xiàn)實(shí)的取舍高考結(jié)束的八月,陽光如熔化的金水,
潑灑在縣一中龜裂的操場跑道上。香樟樹的葉子被曬得打卷,蟬鳴在午后的熱浪里拉得冗長。
蘇璃站在后操場的積水潭邊,腳下的瀝青地面散發(fā)出嗆人的氣味。
手中的 211 院校錄取通知書燙得像塊烙鐵,燙金的校名在陽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,
而幾步之外,陳默正將他的大專錄取通知書折成紙船,指尖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。
紙船放進(jìn)積水潭的瞬間,船身 "某某職業(yè)技術(shù)學(xué)院" 的字樣便被污水浸透,
墨跡像墨汁滴入清水般暈開。陳默踢了踢腳下滾燙的石子,鞋尖蹭掉墻皮,
露出底下更陳舊的紅磚,磚縫里長著幾株耐旱的馬齒莧。"我媽說,大專出來也是打工的,
" 他蹲下身撥弄紙船,聲音被蟬鳴切割得斷斷續(xù)續(xù),"電子廠包吃包住,月薪六千,
夠你交學(xué)費(fèi)了。"蘇璃猛地抬頭,看見他手腕上纏著的紗布已被汗水浸透,
邊緣滲著暗紅的血漬。"你的手怎么了?" 她沖過去想抓他的手,
卻被他下意識地背到身后。陽光直射在他手背上,能看見紗布下蜿蜒的傷痕輪廓。"沒事,
" 他咧嘴笑了笑,露出兩顆小虎牙,卻沒敢看她的眼睛,"前幾天在工地搬鋼筋,
鐵鉤劃了道口子。" 他說話時,身后的腳手架在烈日下反射著白光,
遠(yuǎn)處傳來攪拌機(jī)沉悶的轟鳴,空氣里彌漫著水泥與鐵銹的味道。
蘇璃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攥緊了。她知道,自從陳默父親在工地摔斷腰椎,
這個家的梁柱就換成了眼前這個剛成年的少年。那些日子,
她總能在晚自習(xí)后看見他騎著破舊自行車,車后座綁著工具箱,
車鏈在暮色里發(fā)出 "咯吱" 的呻吟。而夜市的某個角落,便是他第二戰(zhàn)場。
終于在一個周五黃昏,暑氣尚未完全消散,蘇璃借口買文具,繞道走進(jìn)人聲鼎沸的夜市。
油炸食品的香氣、廉價香水味與汗味混雜在一起,
霓虹燈牌的光在潮濕的地面上拖出扭曲的影子。遠(yuǎn)遠(yuǎn)地,她就看見陳默蹲在小馬扎上,
面前木板上擺著用鐵絲拗成的星星掛件,在彩色燈泡的照射下閃著冷光。
他低頭專注地彎折鐵絲,鼻尖沁著汗珠,汗水順著下頜線滑落,滴在沾滿機(jī)油的工裝上。
忽然,他手指猛地一顫,一滴鮮血落在未成型的五角星中央,在鐵絲上開出一朵妖冶的小花。
蘇璃快步穿過人群,蹲在他面前時,聞到他身上混合著汗水、機(jī)油與鐵銹的味道。
"你做這個干什么?你的手......" 她的聲音被旁邊攤位的吆喝聲淹沒,
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。陳默看見她,黝黑的臉頰瞬間漲紅,
慌忙用臟兮兮的袖口擦掉手指上的血,把受傷的手藏到身后。"小璃,你怎么來了?
" 他手忙腳亂地收拾著散落的鐵絲,"我...... 我看別人擺攤賺錢,就想試試。
""試試?" 蘇璃看著他指尖密密麻麻的細(xì)小傷口,有些已經(jīng)結(jié)痂,有些還滲著血絲,
"你的手都這樣了還試?" 她抓起他藏在身后的手,掌心布滿老繭,虎口處有道新傷,
鐵絲的毛刺還嵌在肉里。陳默沉默了很久,從木板下拿出一個縫著補(bǔ)丁的布袋,
里面裝著一把零散的硬幣和幾張皺巴巴的紙幣。"給你攢大學(xué)的生活費(fèi),
" 他把布袋塞進(jìn)她手里,硬幣的涼意透過掌心滲進(jìn)血管,"你看,這個星星一塊錢一個,
我一會便能做二十個呢。" 他指著木板上的掛件,鐵絲星星的棱角在燈光下閃著微光,
像極了他說過的 "珠江入海口碎在水里的星星"。開學(xué)那天,
張桂芬往蘇璃行李箱里塞了一床新棉被,棉絮里縫著曬干的茉莉,"李嬸說茉莉安神,
你晚上睡得好。" 她又遞過一個玻璃罐,芥菜在鹽水中泛著翠綠,
"蓋子上的紅繩我多纏了幾圈,防漏。"蘇璃接過罐子,發(fā)現(xiàn)紅繩結(jié)打得像朵小花,
和陳默在夜市綁掛件的手法如出一轍?;疖噯訒r,她從車窗看見陳默站在站臺上,
手里舉著個紙袋子,夏末的風(fēng)掀起他洗得發(fā)白的 T 恤衣角?;疖嚰铀贂r,
她看見他對著車窗大喊,嘴唇開合的形狀像在說 "照顧好自己",
卻被車輪與鐵軌的撞擊聲徹底吞噬。直到火車駛?cè)胨淼溃糯蜷_紙袋子,
里面是個用粗鐵絲拗成的大號五角星,下面壓著張紙條,字跡被汗水洇得有些模糊:"小璃,
到了給家里電話,別省話費(fèi)。" 袋子里還殘留著夜市的煙火氣,
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銹味。3 異地繪夢北方的初雪總是來得猝不及防。
當(dāng)?shù)谝黄┗湓趫D書館玻璃上時,蘇璃正在啃著冷硬的饅頭,
忽然收到宿管阿姨遞來的包裹。牛皮紙外沾著褐色的泥點(diǎn),陳默的字跡被雨雪洇得有些模糊,
卻依舊有力。她回到宿舍拆開包裹,
一股混合著海水咸腥與陽光暖意的味道撲面而來 —— 是一床縫著茉莉的棉被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