圖書館的墨香與心跳消毒水的氣味第一次鉆進鼻腔時，我正趴在課桌上補交轉(zhuǎn)學手續(xù)。
班主任老楊的簽字筆尖戳破紙張，在"林小滿"三個字下洇開墨團。"重點班壓力大，
跟不上的話隨時來找我。"他摘下眼鏡擦拭，鏡片后的目光掃過我打滿紅叉的物理試卷。
窗外梧桐葉沙沙作響，把四月陽光剪碎在走廊盡頭。這是我轉(zhuǎn)來南城一中的第三周。
母親執(zhí)意搬回這座江南小城時，行李箱輪子碾過青石板路的聲響，
像極了北京西站最后那班地鐵呼嘯而去的嗚咽。父親在離婚協(xié)議書上簽字那晚，
我抱著濕透的枕頭數(shù)窗外的雨滴，直到東方泛起蟹殼青。圖書館的霉味成了我最好的避難所。
頂層西北角書架后的凹陷處，散落著上屆學生遺棄的草稿紙。我把聶魯達詩集攤在膝頭，
看灰塵在斜射的光柱里跳弗朗明戈。直到那天下午，命運輕輕推倒了多米諾骨牌的第一枚。
《西方美術(shù)史》的硬殼封面擦過耳際時，我正夢見故鄉(xiāng)四合院的海棠樹。
轟然倒塌的書架如同多米諾骨牌，驚起塵封的往事在陽光下翻飛。我僵在原地，
看著自己的帆布鞋尖沾上倫勃朗的《夜巡》。"同學，你的《飛鳥集》。
"清冽的聲線破開塵埃，骨節(jié)分明的手懸在面前。少年白襯衫袖口卷到手肘，
露出的腕骨像是博物館展柜里的青瓷碎片。他肩頭落著細碎的海棠花瓣，
潮濕的水汽順著發(fā)梢滴在翻開的那頁詩上。我慌忙去接，指尖觸到他冰涼的皮膚。
圖書館漏雨的穹頂在此時落下水滴，正巧砸中泰戈爾那句"你微微地笑著，不同我說什么話，
而我覺得，為了這個，我已等待得久了。""江以安。"我盯著他胸前的名牌喃喃出聲，
他校牌照片比本人要嚴肅些，碎發(fā)規(guī)規(guī)矩矩別在耳后，眼下卻有熬夜留下的淡青。
他彎腰整理散落的書籍時，我注意到他后頸凸起的脊椎骨，像未長成的鶴類幼鳥。
當他把《星空》畫冊放回原位，指尖在梵高的漩渦上停留了一瞬。那截蒼白的手腕內(nèi)側(cè)，
有道淡粉色的陳舊針孔。雨聲漸密時，他忽然轉(zhuǎn)頭："不帶傘？"我這才發(fā)現(xiàn)窗外已是滂沱。
雨水順著百年老校舍的琉璃瓦淌成珠簾，打濕了剛領(lǐng)到的校服裙擺。
他脫下外套罩在兩人頭頂，洗衣粉的檸檬香混著若有若無的消毒水氣息撲面而來。
奔跑時他襯衫下擺掃過我手背。路過明德樓前的櫻花林，他突然放緩腳步。
積水的青磚倒映著少年清瘦的輪廓，我數(shù)著他帆布鞋踩碎的水花，
數(shù)到第七下時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。"高二理（1）班。"他在教學樓前站定，
水珠順著下頜線滾進襯衫領(lǐng)口，"你的借書卡。"我摸向空空如也的口袋，
抬頭撞進他眼底的星芒。他變魔術(shù)般從詩集里抽出那張藍色卡片，
指腹抹去上面的雨漬："林小滿同學，明天記得來取物理筆記。
"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，
我才發(fā)現(xiàn)借閱卡背面用鉛筆寫著極小的一行公式：I=ΔQ/Δt。后來他告訴我，
那是電流強度的定義式——"就像那天你的眼睛，突然點亮了我沉寂的電路。
"那天傍晚我在圖書館待到閉館。老舊的吊燈將影子拉得很長，
我在他常坐的位置發(fā)現(xiàn)半塊橡皮。透明塑料殼里夾著銀杏葉標本，
葉脈間藏著極小的字跡："0417，她撞碎了我的鎮(zhèn)靜劑。
"雨水浸泡過的《飛鳥集》在窗臺晾干，第37頁的折痕處，
他留下的批注漸漸顯現(xiàn)："生命不是暴風雨，是淋雨后依然跳動的脈搏。"而當時我還不懂，
這句話是他寫給自己的醫(yī)囑?；厮奚岬穆飞?，沈清淺正舉著烤紅薯在雨里蹦跳。"小滿！
"她撲過來時發(fā)梢的梔子香沖淡了雨水的腥氣，"剛聽說你把圖書館拆了？
對象還是個極品學霸？"我被她拽著往小賣部跑，聽她嘰嘰喳喳說江以安是競賽保送苗子，
卻總在醫(yī)務室偷葡萄糖喝。暖黃的路燈光里，我握緊口袋里的銀杏葉，
忽然想起他蒼白的唇色，像未及綻放就凋零的玉蘭。深夜的宿舍，
沈清淺的磨牙聲混著雨滴敲打窗欞。我翻開嶄新的筆記本，就著臺燈在扉頁畫下今日的星空。
筆尖懸在日期欄時，月光恰好移過0417這個數(shù)字——后來才知道，
這天是我們所剩不多的相處倒計時開始的日子。
電路圖里的星光軌跡江以安的物理筆記比他的表情更有人情味。淡藍墨水畫的電路圖旁，
竟然用鉛筆勾勒著打瞌睡的卡通少女。我戳了戳那個頂著"林小滿"標簽的小人："江老師，
這是教學示范？""這是錯誤案例展示。"他抽走我手里的自動鉛筆，
筆尖在歐姆定律上畫圈時，腕骨在夕陽下透出青玉般的光澤，"上次月考，
你把并聯(lián)電路算成了串聯(lián)。"實驗室的玻璃窗把暮色濾成蜂蜜色，
他的影子斜斜覆在我的演算紙上。我數(shù)著他睫毛投下的柵欄狀陰影，
突然發(fā)現(xiàn)他右眼尾有顆淺褐色的淚痣，像電路圖里漏畫的觸點。"看題。
"鉛筆尾端輕敲我額角，卻在觸及皮膚時突然放輕力度。他耳尖泛起珊瑚色，
轉(zhuǎn)身去調(diào)示波器的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。這是我連續(xù)第七天接受課后補習。
每當放課鈴驚起操場的白鴿，江以安就會準時出現(xiàn)在后門。
沈清淺說這像某種精密運行的天體軌跡，而我悄悄在筆記本上寫："十七點十五分，
光降臨的魔法時刻。"今天的實驗是測量電源電動勢。他握著我的手連接導線時，
我聽見兩種頻率的心跳在共振。我的指尖在發(fā)抖，他的掌心卻沁著冷汗。"專注。
"他的呼吸掃過我耳垂，示波器上跳動的綠線突然紊亂成心電圖的模樣。我慌忙抽回手，
碰翻了燒杯里的稀硫酸。警報器響起時，他第一時間用校服裹住我的手。
消毒水氣味洶涌而來，這次我清晰看見他鎖骨下方淡青的滯留針痕跡。他蒼白的嘴唇開合，
我卻只聽見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聲。"林小滿！"他第一次叫我的全名，
指尖按在我腕間搏動處，"有沒有濺到眼睛？"我搖頭時，一滴汗珠從他下巴墜落，
在實驗臺暈開小小的銀河。醫(yī)務室老師趕來時，他已經(jīng)利落地處理好現(xiàn)場，
唯有微微發(fā)抖的指尖暴露出方才的慌亂。那晚的星空格外明亮。
我趴在宿舍床頭給燙紅的手背涂藥膏，忽然發(fā)現(xiàn)那本《電磁學講義》里夾著銀杏書簽。
葉脈間用顯微鏡才能看清的字跡寫著："示波器不會說謊——當我們的手相觸時，
它的波形和你的心跳同頻。"周三的文學社活動，我特意選了靠窗的位置。
晨光給江以安晨跑的身影鍍上金邊時，沈清淺捅了捅我的腰："第23次'偶然'路過，
要不要賭他今天帶什么東西？"他今天捧著沾露水的梔子花進來。社員們起哄聲中，
他把花插進窗邊的試劑瓶："路上撿的。"可花瓣上分明還沾著早市蔬菜的泥土香。
社長讓我們賞析《二十首情詩與絕望的歌》。
當我念到"我要在你身上做春天在櫻桃樹上做的事"，窗外突然傳來籃球砸中欄桿的巨響。
江以安手里的保溫杯晃出深褐液體，在聶魯達的詩行間洇開咖啡色的吻。暴雨突至的傍晚，
我在圖書館發(fā)現(xiàn)他蜷縮在老位置睡覺。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鴉羽陰影，
掌心還攥著寫滿公式的草稿紙。鬼使神差地，我用2B鉛筆在演算間隙畫了顆六芒星。
他醒來時暮色正濃，我的影子恰好落在他眼睫上。"這道題..."他沙啞的聲音戛然而止，
指腹摩挲著草稿紙上的涂鴉，"星光在非理想導體中的衰減速率，要這樣計算。
"我們頭頂?shù)睦系鯚艉雒骱霭?，他的筆尖在紙上畫出光的軌跡："光源消失后，
光子仍在宇宙中流浪。"就像此刻他眼中未熄滅的余燼，灼燙我所有未說出口的詩句。
月考成績公布那天，沈清淺舉著43分的物理卷子要給我立長生牌位。
江以安在走廊攔住我時，白大褂沾著實驗室的銅銹味："進步獎。"他遞來的玻璃罐里，
銀杏葉懸浮在淡藍溶液里，每片葉脈都鍍著電路圖般的金線。
我是在解剖那罐標本時發(fā)現(xiàn)秘密的。最底層的葉片背面，
他用針尖刻著極小的字："林小滿效應——當觀察者出現(xiàn)，混沌系統(tǒng)自發(fā)趨向有序。
"窗外蟬鳴震耳欲聾，我卻聽見某種宿命齒輪開始轉(zhuǎn)動的咔嗒聲。梅雨季來臨前的周末，
他帶我去舊書市找絕版詩集。暴雨把我們困在橋洞下時，他脫下校服裹住我發(fā)抖的肩膀。
貨船鳴笛聲里，他突然說："你就像非穩(wěn)態(tài)電路。""什么意思？
""讓人忍不住想持續(xù)供電。"他說這話時沒看我，發(fā)紅的耳尖卻暴露在路燈下。
雨簾外的霓虹燈牌映在他瞳孔里，恍惚間我竟看見多年后上海外灘的燈火。
那晚的末班公交車上，他靠著車窗淺眠。我偷偷用手機拍他映在玻璃上的側(cè)臉，
卻發(fā)現(xiàn)照片角落的玻璃反光里，他睜著的眼睛盛滿星光般的笑意。午夜收到他的短信，
是道物理題配文："請計算心跳加速對腦部供血的影響。"我回他聶魯達的詩句，
鎖屏時看見窗臺銀杏盆栽抽出新芽。獵戶座的呢喃江以安翻過天文館鐵柵欄時，
月光正巧滑進他挽起的袖管。金屬欄桿在他冷白的皮膚上烙下紅痕，
我盯著那道轉(zhuǎn)瞬即逝的印記，突然想起實驗室里熔斷的保險絲。"發(fā)什么呆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