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 蘆葦蕩的荒誕對決暮色如血,將整片蘆葦蕩浸染成潑墨重彩的江湖畫卷。
殘陽在云層后掙扎著吐出最后幾縷金線,驚起的水鳥掠過天際時,翅尖竟也沾了三分血色。
我踩著泥沼中半沉的青石,腰側那把銹跡斑斑的"仁劍"正隨著步伐輕叩腿骨,
劍鞘上師父臨終前刻下的"藏鋒"二字已模糊不清,唯有銅綠間偶爾閃動的暗芒,
提醒著這柄鈍器也曾斬斷過塞北的朔風。三丈開外的葦桿尖梢上,
白衣勝雪的原滄溟閣圣女單足而立。她腰間懸著的"嗜血"劍正在暮色中不安震顫,
劍鞘表面虬結的暗紅血絲如同活物般蠕動——那是歷任持劍者被反噬的印記,
傳聞此劍出鞘必飲血,最癲狂時甚至會將主人也絞入劍鋒。此刻她裙裾翻涌如浪,
發(fā)間銀飾卻在靜止中凝著寒光,仿佛暴風雪來臨前最后的寧靜。"任仁,
今日你我只能活一個。"她開口時霜雪凝眉,可那雙眼尾微挑的丹鳳眸里,
分明藏著一絲我熟悉的嗔怒。這殺意里摻著三成委屈,倒比七年前在苗疆中的蠱毒更難化解。
我望著她腕間晃動的銀鈴,忽然想起那日她將蠱蟲拍進我后頸時,
也是這般咬著下唇的倔強模樣。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劍穗上結塊的蒼耳,
這些帶刺的小東西還是去年中秋被她硬塞進劍鞘的。當時她說什么來著?"仁者當如蒼耳,
看似無害卻能纏人至死",結果第二天就被我袖中暗藏的《江湖美人榜》硌了手腕。
此刻那卷泛黃的榜單正從袖口滑出半截,
榜首"滄溟圣女"的畫像旁還留著朱筆批注的"兇煞有余,溫婉不足",
墨跡已褪成淡淡的胭脂色。"非要這樣?"我屈指彈落劍穗上的塵埃,銹劍在鞘中發(fā)出悶響,
"我這套'仁者無敵'劍法,施展起來連只蘆花雞都抓不住,打起來可不體面。"話音未落,
三只白鷺突然從她身后的葦叢驚起,雪色羽翼掠過水面時,攪碎了倒映在她瞳孔中的晚霞。
她冷笑時劍氣已割斷我鬢邊一縷散發(fā):"你拒絕我時,倒很體面。
"青蔥指尖扣上劍柄的剎那,我仿佛看見七年前那個月夜——她渾身酒氣地拽著我跳進荷塘,
說要教我鳧水卻把自己嗆得滿面通紅。那時她發(fā)間纏著的水藻,
與此刻被劍氣激蕩的蘆葦何其相似。眼看"嗜血"劍即將出鞘,
我猛地從百納袋中掏出兩柄竹骨搖扇。扇面繪著的胖頭魚正鼓著腮幫瞪人,
魚眼處還殘留著當年偷畫圣顏料時蹭上的金粉。當年為哄她展顏,
我冒死潛入畫圣居所盜取半卷魚藻圖,結果被那老頭用朱砂筆追著在汴河橋洞下躲了三日。
最后畫成時她笑得花枝亂顫,說這魚像我般呆頭呆腦。"省些氣力。
"我將其中一柄拋向空中,她本能地旋身接住,白衣在暮色中綻開蓮花狀的褶皺。
扇骨相觸時發(fā)出清脆的"咔嗒"聲,驚走了幾只試圖叮咬她耳垂的毒蚊。
這聲音讓我想起江南茶館相見那日,她將茶盞重重磕在案幾上的響動。
"......你這破口袋到底裝了多少腌臜物?"她用扇面遮住半張臉,
露出的眉眼卻彎成新月,"上回武林大會摸出只缺腿的玉蟾蜍,害我被峨眉師太笑足三月。
"我嘩啦抖開扇面,驚起更多蚊蟲:"此乃大俠的底蘊。"扇柄處暗藏的驅蟲香隨風散開,
那是用苗疆蠱蟲最怕的斷腸草特制的,"再說,若是打得汗流浹背,
光燒洗澡水的柴火錢都夠沽三壇杏花釀了。"她嘴角微顫,終究沒忍住用扇面遮住半張臉。
暮色穿過宣紙在她鼻尖描出光斑,恍惚間又回到那個江南雨季。
那時她撐著油紙傘站在石橋上,傘面上滾落的雨珠也是這樣在她眼睫上碎成星子。
為打破僵局,我伸手探入百納袋深處。指尖觸到冰涼瓜皮時,
突然想起去年七夕埋在寒潭下的西瓜。果不其然,拽出的青皮西瓜還裹著霜氣,
藤蔓上甚至粘著幾片未化的冰碴。"仁劍斬瓜,請圣女品鑒!"我作勢劈砍,
劍刃卻在觸及瓜皮時發(fā)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。這招"金石為開"本應用三寸劍氣破敵,
奈何銹劍實在不堪重負,生生在瓜皮上磨出串火星。"鐺!"西瓜紋絲不動,
劍刃崩出個豁口。飛濺的鐵屑驚得蘆葦叢中田鼠亂竄,我望著劍身上新添的傷痕,
突然想起七日前她用這把劍為我削蘋果的情景。當時劍鋒也是這般遲疑,
在果皮上留下歪歪扭扭的刻痕,像極了月老手中那根總也理不清的紅線。"起開。
"她翻了個嬌俏白眼,嗜血劍出鞘的剎那,整片蘆葦蕩驟然陷入詭異的寂靜。
劍身泛起的血光驚起萬千赤蝶,那些由劍氣凝成的幻影撲簌簌掠過水面,
所過之處蘆葦盡數(shù)枯萎。我慌忙摸出"天工坊千機鏡"架上鼻梁,
鏡片翻轉時發(fā)出在機關城破解生死局時的機括聲。透過鏡片,
我看到西瓜內部密布的金色脈絡——那是寒潭水在瓜瓤中結成的冰晶網絡。
嗜血劍的鋒芒切入冰晶縫隙時,劍氣竟順著紋路游走成北斗七星的形狀。
待最后一顆"星辰"亮起,西瓜已均勻裂作十二瓣,紅瓤淌著的蜜汁在暮色中泛著琥珀光,
倒比話本里劍客嘔血的場景更凄艷三分。"好劍法!"我豎起拇指,
袖中暗藏的留影石卻悄悄記下這精妙招式,"不過按江湖規(guī)矩,西瓜汁可算見血?
""赤色便算。"她收劍時尾指微勾,劍氣削落我半截發(fā)帶。那根褪色的紅綢飄向水面時,
我忽然記起這是去年她生辰時,從自己嫁衣上扯下的邊角料。當時她說要拿這個給我束發(fā),
結果手一抖系成了死結,最后還是用剪刀才割開。爭奪最大瓜瓣時,我們手指絞在一起。
她指尖的薄繭摩挲著我虎口的劍傷,那是三年前為護她周全留下的。此刻傷口早已愈合,
卻在她觸碰時泛起奇異的酥麻。“女兒家當有優(yōu)先之權。"我故作正經,
掌心卻悄悄運起擒拿手。“上次吃毒蘑菇中毒,是誰嚷著'須眉當為紅顏試毒'?
”她手腕翻轉,使的正是滄溟閣秘傳的"流云折梅手"。這招本該扣人命門,
此刻卻化作輕柔的推搡,倒像極了苗疆集市上少女們打鬧的模樣。最后我們決定猜拳定勝負。
我閉眼聽風辨招,卻連輸兩局——直到多年后收拾雜物時,
才在妝奩底層發(fā)現(xiàn)那本《千術要訣》,
其中"猜拳三十六變"的頁腳還折著我最愛的竹葉書簽。瓜皮狼藉中,
暮色將最后一線殘陽浸成暗紫色。驚起的水鳥掠過她發(fā)間銀飾,
撞碎的月光順著銀鈴的縫隙流淌,在我們周身織就一張細密的網。
我望著她沾著西瓜籽的唇角,突然覺得那些武林秘籍上記載的絕代風華,
都不及此刻她鼻尖上將墜未墜的一滴汁水來得驚心動魄。我從懷中摸出那卷皺巴巴的婚書時,
羊皮紙邊緣的毛邊刺得掌心發(fā)癢。這紙婚約墨跡里摻著天山雪蓮的汁液,本該百年不腐。
如今卻因常年貼身收藏,被汗?jié)n浸得字跡模糊,
倒像極了我們這些年在江湖風雨中磋磨的情意。"簽了吧,省得你整天尋死覓活。
"紙頁擦著她耳畔飛過時,我故意用上三成內力。她并指夾住婚書的動作行云流水,
腕間銀鐲相撞的脆響,與在鑄劍谷接下生死帖時的動靜別無二致。展開婚書的瞬間,
她周身劍氣忽然紊亂。羊皮紙上歪歪扭扭添著行新墨:"若違此誓,罰飲三生三世白開水。
"這行字還是上月她高燒時說胡話,我握著她的手添上的。
當時她滾燙的眼淚暈開了"白"字最后一橫,此刻在暮色中望去,倒像是被劍氣劃破的傷痕。
"這些年我總以為,江湖該是策馬天涯、鋤強扶弱。"我撓著銹劍的豁口,
鐵銹簌簌落進水面,驚散了幾尾偷食瓜瓤的游魚,"可方才劈不開西瓜時,
滿腦子都是你罵我蠢的樣子——連瓜都劈不開的劍,怎么劈得開江湖?"話音未落,
嗜血劍哐當墜地。她撲來時帶翻滿地瓜皮,殷紅汁液順著白衣蜿蜒成河,
倒比苗疆最烈的女兒紅更醉人。唇齒間西瓜的清甜尚未消散,百納袋突然劇烈震顫。
暗紋浮凸的袋面泛起血光,此刻袋口符咒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崩解。
映在她瞳孔中的紅光忽明忽暗,讓我想起那夜在墓室里,長明燈照著她解開機關鎖的側臉。
"小心!"攬著她旋身的剎那,袖中軟甲鱗片擦出星星火花。
這軟甲本是用漠北玄鐵與東海鮫綃織就,此刻卻被淬毒袖箭撕開裂縫。
箭尾鈴鐺震碎的月光里,我清晰看見毒液正腐蝕婚書上的"白"字,
就像那些年我們在江湖恩怨中逐漸模糊的初心。紙條展開的瞬間,她突然笑出聲。
指尖劃過"青州城水源"幾個字,在"源"字上戳出個窟窿:"你我的江湖,好像不想放人。
"我望向百納袋,又低頭看她發(fā)間搖晃的銀蝶簪——那是我們私定終身那夜,
我精心挑選的禮物。"那就帶它一起歸隱。"我順手扯了扯外袍,
布料上殘留的松香與她袖中的冷梅香讓我想起雪夜圍爐煮酒的日子,
那時我們總笑說江湖風雨遠不如窗外落雪聲急。遠方更夫的梆子聲穿過霧靄,
驚醒了蟄伏在暗處的危機。但我已無暇顧及,
因為她的唇正貼上我耳畔:"先回家把西瓜籽種下,
來年..."2 水費疑云與生死賭局青州城的雨總帶著鐵銹的腥氣,
像浸過血的刀鋒在鼻尖游走。三年前同樣的梅雨季,我蜷在醉仙樓飛檐下,
檐角鎮(zhèn)宅的螭吻獸首正對著我齜牙,雨水順著它青銅獠牙淌成銀線。瓦當上的青苔泡得發(fā)脹,
洇出墨綠汁液滲進青磚縫隙——這雨下到第七日時,連石縫里都開始生出霉斑。"任小哥,
傘修好了?"茶攤張伯的吆喝穿透雨幕傳來時,我正用鹿皮擦拭傘骨暗槽里的鐵屑。
油紙傘"嘩啦"撐開的瞬間,街角爆發(fā)的金鐵交鳴驚飛了檐下避雨的灰鴿。
素白裙裾在青石板上綻開血花,蓑衣女子倒滑著撞翻糖畫攤。
她手中雙刃短劍架住三柄彎月刀,刀刃相抵處迸出幽藍火星。殺手的玄鐵面具沾滿糖漿,
黏著幾縷麥芽糖絲,為首者反手揮刀,糖畫老翁的紫銅鍋應聲裂成兩半,
滾燙的糖漿潑在積水里,騰起陣陣甜膩的白霧。"姑娘,買傘嗎?"我將傘柄一旋,
十二根傘骨突然彈出寒芒。這機關術確實好用,
就是改裝時廢了三把傘——上個月為調校簧片,生生熬瞎了三盞油燈。殺手揮刀格擋,
彎月刀撞上精鋼傘面時,震得我虎口發(fā)麻。傘骨飛旋如銀蓮綻放,削落幾縷蓑衣草莖,
在雨中劃出晶瑩的弧線。"多管閑事!"女子反手擲出三枚銀針,
針尾系著的銀鈴在雨中叮咚作響。殺手悶哼著捂住右眼后退,
指縫滲出帶著腐臭的黑血——是苗疆的"百足枯",中者三日之內血肉盡化為膿水。
她足尖輕點染血的糖畫竹簽,凌空翻上屋檐。發(fā)梢甩落的水珠在青磚上洇開墨色漣漪,
垂落的蓑衣下隱約可見腕間玄鐵鏈泛著幽光。"你就不怕我才是那惡人?
"她聲音像浸了冰的銀針,"滄溟閣懸賞的妖女畫像,此刻正貼在城南告示欄。
"“姑娘說笑了,哪個壞人會先護著別人的?”我摸出竹筒遞過去:"姜茶,驅寒。
"她沒接,任由竹筒滾落屋檐。當她玄鐵鏈擦過我手背時,
寒意如毒蛇鉆入骨髓——后來在亂葬崗替她包扎時才知曉,
那是滄溟閣控制“圣女”的噬心枷。三日前張貼在城門口的告示被雨水泡得發(fā)脹,
"水費翻倍"四個朱砂大字正順著斑駁的墻皮往下淌??菥詳D滿了拎著木桶的百姓,
滄溟閣弟子黑袍上的銀線蛟龍在暮色中游動,他們腰間懸掛的銅鈴隨著收錢動作叮咚作響,
與鐵皮箱里銅板的撞擊聲應和成詭異的韻律。
"昨日還能打半桶泥漿水......"老嫗抓著井繩的手背青筋暴起,
粗麻繩突然劇烈震顫,井底傳來鐵器刮擦石壁的銳響,像是有什么東西正順著井壁攀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