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雨季的第七天，雨水在咖啡店玻璃上織成蛛網(wǎng)。馬玫盯著杯底的冷奶泡，
手機第三次震動時，孔思的消息像冰錐刺進后頸："立刻回家，別讓夏總夫婦等太久。
"她摸到背包夾層里的教案本，指尖撫過孩子們用蠟筆寫的"馬老師"，
突然想起三年前放棄的支教機會。玄關的大理石地磚映出她狼狽的倒影。
客廳傳來冰塊撞杯的輕響，馬陸的笑聲混著夏霆低沉的交談，像隔著水幕般模糊。
孔思沖過來扯掉她濕透的圍巾，珍珠耳環(huán)刮過她耳垂："發(fā)什么呆？這是你未來公公婆婆。
""馬小姐果然和照片上一樣端莊。"張麗的翡翠鐲子磕在馬玫手背上，
她聞到對方身上昂貴的玫瑰香水味，混著父親雪茄的煙味，令人作嘔。夏駱坐在單人沙發(fā)里，
白襯衫第二顆紐扣松開，露出鎖骨下方一星暗紅胎記——像滴凝固的血。
"我們夏駱從小在英國長大......"張麗的聲音突然被雷聲蓋過。
馬玫這才注意到他握著茶幾邊緣的指節(jié)泛白，虎口處有道淡疤，像道褪色的月牙。
她想起大學時看過的油畫，畫中困獸的爪痕也是這樣隱忍的弧度。"我不同意。"話音未落，
馬陸的茶杯重重砸在胡桃木桌面，滾燙的龍井濺在她手背。夏霆扶了扶金絲眼鏡，
鏡片反光遮住眼神："年輕人總有孩子氣的時候，馬董不如讓他們單獨聊聊？
"梧桐葉在暴雨中簌簌發(fā)抖。夏駱摸出煙盒，火苗在雨幕中明滅兩次才點燃。
馬玫注意到他夾煙的手指修長，指腹有薄繭——和畫室里握畫筆的手一樣。
"你該看看我房間。"他突然開口，煙灰落在襯衫紐扣上，
"整面墻都是父親讓人拆毀的畫作，他們說藝術家都是瘋子。
"她想起剛才在客廳瞥見的全家福：十二歲的夏駱穿著燕尾服，捧著獎杯笑得公式化，
身后是戴著珍珠項鏈的女人。"你母親......"話未說完，他突然掐滅煙頭，
火星濺在青石板上，像極了記憶中畫室里被父親撕碎的油畫。"明天中午十一點，洲際酒店。
"他將濕透的煙盒扔進垃圾桶，金屬扣環(huán)發(fā)出清脆的響，"別讓他們失望。"轉身時，
馬玫看見他后頸碎發(fā)被雨水黏在皮膚上，像只被拔去利爪的幼獅。暴雨愈發(fā)猛烈，
她摸出手機給元化發(fā)消息："學長，你說人能掙脫提線嗎？"梧桐枝椏在風中狂舞，
遠處霓虹將雨簾染成曖昧的粉色，像極了母親藏在衣柜深處的婚紗——那件從未穿過的，
帶著樟腦丸氣味的美麗囚衣。米其林餐廳的水晶燈在夏駱瞳孔里碎成星芒。他第三次看表時，
馬玫發(fā)現(xiàn)他腕表鏈上刻著極小的"CY"，像某種隱秘的圖騰。"抱歉，父親需要這份文件。
"他的指尖在平板電腦上快速敲擊，牛排刀被碰得歪向餐盤，醬汁在純白桌布上洇開，
像幅抽象畫。她想起昨夜整理母親的梳妝臺，
在首飾盒底層發(fā)現(xiàn)張泛黃的照片：二十歲的孔思站在畫架前，穿著沾滿油彩的圍裙，
身后是未完成的《向日葵》。"后來呢？"她問。母親正在涂護手霜，
動作突然頓?。?后來遇見了你父親。""馬小姐？"服務生遞來熱毛巾時，
夏駱已經(jīng)放下餐巾。他西裝內(nèi)袋露出一角畫紙，邊緣卷著毛邊，像被反復摩挲過。
"可以看看嗎？"她伸手的瞬間，他瞳孔驟縮，卻在對上她目光時輕輕點頭。是幅速寫，
線條凌厲如刀：暴雨中的梧桐，扭曲的枝干上停著只淋濕的麻雀。
右下角用鉛筆寫著："第37次被父親撕碎的畫。"日期是五年前，
正是他被迫從倫敦藝術大學退學的那年。"很像我們昨晚。"她將畫紙還給他，
指尖觸到他掌心的薄繭，"你用左手畫畫？"他猛地抽回手，刀叉碰撞發(fā)出刺耳的響。
鄰座的貴婦投來不滿的目光，他卻突然笑了，露出犬齒旁的酒窩："馬小姐，
我們是不是該聊聊婚禮場地？"手機在此時震動，
元化發(fā)來消息："畫室新到了溫莎牛頓的顏料，等你來試色。"她看著夏駱切牛排的手，
指節(jié)因用力泛白，突然想起大學時自己在畫室吃泡面，他遞來的火腿罐頭。
"其實我......"兩人同時開口。夏駱的手機先一步響起。"什么？父親在會議室？
"他起身時碰翻紅酒杯，暗紅液體在馬玫白色連衣裙上蜿蜒，像道正在結痂的傷口。"抱歉。
"他掏出手帕的動作突然頓住，目光落在她鎖骨下方——那里有顆痣，
和他畫布上的困鳥一模一樣。雨又下起來了。馬玫站在餐廳門口看他的車消失在街角，
忽然想起他速寫本里的另一幅畫：戴著珍珠項鏈的女人倚在畫廊里，面前是莫奈的《睡蓮》。
服務員遞來賬單時，
她看見他西裝內(nèi)袋掉出的邀請函："邱婭·設計展——留英十年歸國首秀"。
暴雨在第三周的周三終于停了。馬玫抱著作業(yè)本經(jīng)過老教學樓，
聽見美術教室傳來畫筆刮擦畫布的聲音。推開門時，夏駱正在畫架前調(diào)色，
白襯衫袖子卷到手肘，露出小臂上未愈合的擦傷——今早她在他父親辦公室門口，
看見他被夏霆扇了耳光。"他們說你要去支教。"他的畫筆在畫布上落下濃墨，
是只振翅的灰雀，"為什么？"她想起孔思昨晚哭著求她："夏家能給你的，
是元化永遠給不了的安穩(wěn)。"指尖觸到口袋里皺巴巴的錄取通知書，
支教項目的截止日期是明天。"因為我想看見真實的眼睛。"她撿起地上的炭筆，
在廢紙上畫下他昨天落在餐廳的鋼筆，"而不是被格式化的人生。"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，
炭筆在紙上劃出刺耳的斜線："你以為我沒有試過？大二那年我逃去巴黎，
在蒙馬特高地畫了三個月的街頭肖像......"手機在此時震動，
是元化發(fā)來的畫室定位。夏駱松開手，從調(diào)色盤下抽出張支票："馬陸讓我轉交給你，
算是提前的聘禮。"她看見上面的數(shù)字后面跟著六個零，
突然想起父親書房里那幅《雅典學院》復制品——柏拉圖手指向天，而亞里士多德掌心向地。
"你知道嗎？"她將支票折成紙船，放進窗外的積水中，"我母親當年也想成為畫家，
直到遇見我父親。"夏駱的瞳孔突然收縮，像發(fā)現(xiàn)獵物的獸。遠處傳來上課鈴，
他突然抓起她的手沖出門去，在梧桐樹下大口喘氣："看，這才是真實的雨。
"雨點打在他睫毛上，他望著灰蒙蒙的天空笑出聲："小時候我總以為，雨是天空在哭。
后來發(fā)現(xiàn)，是我們在哭。"馬玫這才注意到他左耳垂有顆極小的痣，像滴未落的淚。
遠處傳來孔思的呼喊，他松開她的手，從口袋里掏出個鐵皮盒："給你的。
"盒子里是枚精致的銅鑰匙，刻著"CY-0719"。她想問這是什么，他卻已經(jīng)轉身，
白襯衫后背洇出深色的痕，像只展翅的蝶。回到家后，她發(fā)現(xiàn)鑰匙能打開書桌最深處的抽屜，
里面躺著本素描本，第一頁是她在咖啡店發(fā)呆的樣子，落款是"2023.5.25，
初遇"。鎏金旋轉門在身后合攏的瞬間，馬玫聞到了松節(jié)油與雪松香的混合氣息。
夏駱的手指在她肩畔懸了懸，最終指向走廊盡頭那幅被天鵝絨幕布覆蓋的畫："我母親說，
真正的光會穿透畫布。"他的袖口沾著星點顏料，
她認出那是溫莎牛頓的鈷藍——和她大學時用的同一個牌子。幕布滑落在地時，
馬玫聽見自己的心跳聲。莫奈的《睡蓮》復制品前，站著位穿著香奈兒套裝的女人，
珍珠項鏈在鎖骨處泛著柔光。夏駱的聲音突然沙?。?她自殺前說，被困在金絲籠里的鳥，
連飛翔都是錯的。"馬玫這才注意到畫框邊緣刻著極小的"CY"，和他腕表上的印記相同。
"這是她最愛的畫。"他指尖撫過畫布上的油彩，仿佛在觸碰母親的肌膚，"父親說，
藝術家的血管里流著瘋癲的血。"馬玫想起孔思藏在衣柜深處的調(diào)色盤，
海綿上還凝著未干的群青，像片永不褪色的海。走廊盡頭傳來腳步聲。
夏駱突然抓住她的手腕躲進側廳，心跳聲在狹小的空間里共振。他的白襯衫蹭過她鼻尖，
帶著雪松沐浴露的味道，混著若有若無的薄荷煙味。"別怕。"他低聲說，
溫熱的呼吸拂過耳際，"是父親的秘書。"馬玫抬頭，撞上他瞳孔里晃動的光斑。
那是穹頂天窗漏下的陽光，在他眼底碎成星子，像極了他速寫本里的星空。
她想起他說過的話："困鳥終會越山海"，此刻突然明白，他眼中藏著座永不熄滅的火山。
"下周家族宴，你愿意和我一起出席嗎？"他松開她時，袖口蹭過她手背，
那里有塊淡疤——大二寫生時為保護她的畫稿被樹枝劃傷的。遠處傳來《卡農(nóng)》的鋼琴曲，
是他上次在畫室里彈過的片段。走出美術館時，暴雨又至。夏駱將西裝披在她頭上，
兩人在雨幕中狂奔。他的手緊緊攥著她的手腕，掌心的薄繭磨得她生疼，卻莫名心安。
街角的便利店透出暖黃的光，他突然停住，
從口袋里掏出枚銅戒套在她無名指上："臨時借你的，別弄丟了。
"戒指內(nèi)側刻著極小的字母："Fly with me"。馬玫想問這是什么意思，
他卻已經(jīng)沖進雨里攔出租車，背影被霓虹染成暖橙色，像幅正在融化的油畫。她摸出手機，
發(fā)現(xiàn)元化發(fā)來十幾條消息，最新一條是："畫室的向日葵開了，像你的笑容。"夜幕降臨時，
馬玫在臺燈下翻開素描本。夏駱畫的睡蓮旁，
不知何時多了行小字："你眼中有未被馴服的光。"窗外的雨還在下，
她摸著無名指上的銅戒，突然想起他母親畫框里的落款——陳月，CY。商場的旋轉樓梯上，
馬玫聽見有人喊她名字。元化抱著素描本從二樓走來，淺灰風衣下擺揚起，
露出里面洗舊的藏藍毛衣——那是她大二時織給他的生日禮物。"聽說你要結婚了？
"他的聲音混著商場的背景樂，像塊突然投入湖面的鵝卵石。素描本在她面前攤開，
畫紙間掉出片干枯的銀杏葉。馬玫認出那是他們在畫室門口撿的，
葉脈間還夾著她當年寫的便簽："學長，這幅人體結構好像有點問題？
"元化的指尖撫過畫紙，停在她側身像的鎖骨處："這里該再亮些。
"咖啡杯里的拉花已經(jīng)模糊。元化往她杯里加了塊方糖："你以前總說苦盡甘來，
現(xiàn)在怎么連咖啡都要喝黑的？"她望著他腕間的紅繩——那是她在峨眉山求的平安結，
突然想起夏駱西裝內(nèi)袋里的抗焦慮藥說明書。"其實我......"兩人同時開口。
馬玫的手機在此時震動，是孔思發(fā)來的試紗照片：緞面婚紗上繡著精致的百合，
和夏駱母親畫像上的胸針一模一樣。元化突然握住她的手，
掌心的溫度讓她想起畫室里的取暖器："跟我去南方吧，我租下了當年我們說過的老廠房。
"旋轉樓梯的玻璃外，暴雨又至。馬玫看見夏駱的車停在商場門口，他正在和邱婭通電話，
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方向盤上的油畫筆掛飾。邱婭的笑聲從聽筒里飄出來，
像銀鈴般清脆："夏駱，我的歸國首秀，你會來看吧？""我得走了。
"馬玫起身時碰翻奶罐，白色液體在原木桌面上蜿蜒，像極了夏駱畫中困鳥的足跡。
元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，素描本里掉出張機票："明天下午三點，航班號MU5127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