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裴硯之是在翻舊毛衣時發(fā)現(xiàn)那本日記本的。藍布封面補了又補,第一頁是他大學時的照片,
邊角磨得發(fā)毛,后面夾著張泛黃的診斷書:‘胃癌晚期,建議保守治療。他手抖著翻頁,
字跡從工整到歪斜,全是關于他:‘硯之今天說我熬的湯太咸,可他不知道,
我把這個月糧票全換了藥材。‘弟弟又偷錢去賭,幸好硯之幫我還了,
他說‘我養(yǎng)你’的時候,窗外的梧桐葉都在笑。最后一頁是血漬暈開的字跡:‘硯之,
今天我終于學會說‘不’——我不愛你了。五年前婚禮被截胡,
他選了林知夏的海外渠道;三年前母親住院,
他信了林知夏‘蘇姐忙’的假話;昨天簽離婚協(xié)議,他把她藏在毛衣里的診斷書掃進垃圾桶。
此刻暴雨傾盆,他撞開醫(yī)院病房門時,蘇挽月正摸著病弱的身子,
把他連夜買的玫瑰扔進煤爐?!嵯壬?,’她眼尾泛紅得比他更像狐貍,‘我活了二十八年,
第一次想為自己活。而他終于想起,那年車間事故,
是她替他頂了黑鍋;他喝到胃出血的每個深夜,只有她守在床邊;連他母親臨終前攥著的手,
都是蘇挽月的。原來他早該知道——他弄丟的從來不是替身,是用整個青春愛他的月亮。
”1 血染的紗錠細紗車間的鐵窗濾進半截殘月,紗錠飛轉如永不停歇的絞刑架。
蘇挽月數(shù)著第兩百三十七圈時,烙鐵燙的疤在掌心抽痛——今早給裴硯之熨燙的確良襯衫,
袖口那道三指長的焦痕,此刻正隔著粗布工裝磨得她發(fā)顫。
"?!?廣播里的電流聲刺得人耳膜生疼,"三班次張師傅胃出血,誰頂?
"棉絮在光柱里浮沉,她摸了摸圍裙兜,里頭的壓縮餅干早被弟弟蘇明遠搶去大半。
藍布工裝前襟還沾著昨夜替裴母煎藥的藥漬,十全大補湯的苦味漫上舌尖,她站起身時,
縫紉機皮帶輪的陰影正巧碾過她腳面。斜對角機修臺傳來瓜子殼脆響,
蘇明遠蹺著腿往齒輪箱里吐痰:"姐,把你工牌借我打瓶橘子汽水。
"油污斑斑的袖口蹭過她補了又補的衣角,
她看見他新?lián)Q的回力鞋尖正碾著她掉在地上的半塊餅干。"明遠,
張師傅......"話未說完就被打斷。"又不是我媽,關我屁事?
"少年把瓜子殼吐在她工裝口袋上,"裴哥昨兒給我買的上海奶糖,比你這壓縮餅干香多了。
"齒輪箱突然發(fā)出刺耳的摩擦聲,他踢了踢生銹的踏板:"反正你愛當老好人,替我頂班唄。
"車間后巷的煤爐騰起青煙時,蘇挽月正攥著診斷書發(fā)呆。
"早期肺癌"四個字印在泛黃的紙上,像極了三年前替裴硯之頂罪時,
按在事故報告上的那個紅指印。巷口綠皮火車鳴笛而過,震得墻根的野茉莉簌簌掉瓣,
她想起他第一次夸她"小月最乖",也是這樣的春夜,他的白襯衫沾著機油味,
手指擦過她發(fā)燙的耳垂。機械廠廠長室的臺燈在雨夜格外刺眼。
裴硯之的指尖劃過她手背上的燙疤,涼得像車間凍了一夜的鋼錠:"監(jiān)控拍到你抱走扳手了。
"煙灰落在她補丁摞補丁的袖口,他忽然輕笑,
眼尾上挑的弧度像極了廠門口那尊鎏金狐貍像,"你弟弟在**按的手印,夠判三年勞改。
"欠條上的紅指印刺得她眼眶發(fā)疼。上個月蘇明遠哭著說"借同學錢買復習資料",
她攥著三個月的加班費,看他轉身鉆進了城南**。
此刻裴硯之的鋼筆尖正抵著事故報告的落款處,墨水滴在紙上,洇出個歪斜的黑團,
像極了父親臨終前指甲縫里的煤渣。
"硯之......"她的聲音混著窗外的雨聲碎在地上,
"三年前的事......""三年前你替我頂罪,我很感激。"他突然捏住她手腕,
燙傷處碾過桌角的銅鎮(zhèn)紙,"可現(xiàn)在是老裴家要清理門戶——林知夏下周回國,
她父親當年拆散我和阿柔,這筆賬該算了。"提到早逝的白月光,他眼尾泛起薄紅,
手指卻更用力,"你不是總說喜歡我穿白襯衫嗎?只要你認了,
我保證......"保證什么?蘇挽月望著他指間晃動的欠條,想起昨夜在裴家廚房,
裴母拉著她的手說"硯之最近在談海外渠道,你別給他添亂"。煤爐上的藥罐咕嘟作響,
她熬了三個小時的當歸黃芪湯,正適合給剛陪林知夏逛完百貨大樓的他補身。
鋼筆塞進掌心時帶著他的體溫。藍黑墨水滲進她指腹的倒刺,疼得她睫毛發(fā)顫。
簽下名字的瞬間,窗外炸雷響起,
映得墻上裴硯之和林知夏的合照格外刺眼——那是今早她剛擦過的相框,
玻璃上還留著她指紋的油漬。深夜的紡織廠宿舍漏著雨,
蘇挽月把診斷書藏進毛衣貼胸的口袋。王姨的搪瓷缸還在桌上,里頭的紅棗銀耳羹早涼透了,
下午那個嗓門震天的車間主任,此刻正隔著門板罵她"死心眼",卻往門縫里塞了包止痛片。
她摸著飯盒上的并蒂蓮花紋,想起裴硯之母親說這是他初戀最喜歡的圖案。
紅漆剝落處露出底下的劃痕,
像是有人曾用利器狠狠劃過——或許是那個總穿羊毛大衣的林知夏,
在某個她替裴硯之值夜班的晚上。第二天的批斗會開得格外早。蘇挽月站在車間中央,
能清楚看見弟弟躲在后排嗑瓜子,新做的的確良襯衫是用她這個月的獎金買的。
王姨的搪瓷缸砸在地上時,她正盯著裴硯之送的飯盒滾向自己,十全大補湯潑濕了褲腳,
溫吞的熱度里混著中藥的苦味。"裝什么圣母!"尖利的女聲混著織機轟鳴,
"老裴家的公子會看上你?上個月林小姐來廠,人家手上的金表夠你掙十年!
"不知誰扔來團廢紗,正好砸在她手背上的燙疤,疼得她踉蹌半步。蘇明遠突然站起來,
橘瓣汁滴在她補丁上:"姐,裴哥說林家的渠道能讓我進供銷社當營業(yè)員呢。
"哄笑像潮水般涌來。她想起昨夜裴硯之在維修車間說的話:"阿柔的死,老裴家要負全責。
"原來從始至終,她都是枚棋子,是他向林家復仇的籌碼。診斷書在胸口發(fā)燙,
她突然想起巷口老板娘說的,大海邊的貝殼會被浪花磨得發(fā)亮——可她連黃浦江都沒見過,
就要像車間掃出來的棉絮,被人隨手掃進垃圾桶了。停職通知書蓋著猩紅的公章,
梧桐葉落在"偷扳手"三個字上。蘇挽月走過廠門口時,正撞見裴硯之替林知夏拉開車門。
羊毛大衣的香氣飄過,她聽見那女人輕笑:"你未婚妻還在車間呢,不怕我吃醋?""她啊。
"裴硯之的聲音混著汽車引擎聲,"不過是塊好用的抹布,臟了就該丟。
"后視鏡里映出他眼尾的紅,像極了那年替他頂罪后,他在醫(yī)務室給她擦藥時的模樣。
雨是在她跪在廠長室門口時落的。青石板的寒氣滲進膝蓋,工牌上的照片被雨水糊了臉,
那個笑得軟軟的姑娘,此刻正被他親手丟進廢紙簍。她想起父親臨終前的話:"月丫頭,
要護著弟弟......"可如今弟弟正穿著裴硯之送的新皮鞋,
在巷口和小混混分橘子瓣糖。雜貨店老板娘的傘撐在頭頂時,她已經跪了三個小時。
糖紙窸窣響,橘子瓣糖的甜混著雨水的咸,在舌尖化不開。遠處傳來綠皮火車的汽笛,
她突然很想知道,海是不是真的像廠長室掛的那幅畫,藍得能淹沒人所有的疼。
倉庫的老鼠在梁上亂跑時,蘇挽月正在清點最后一批紗布。李主任的膠鞋聲從遠處傳來,
牛皮紙信封上的紅章刺得她瞇眼——那是紡織局的調令,派她去西北支援三線建設。
診斷書第三頁的治療方案被她翻得卷邊,醫(yī)生說或許能撐到看海的那天。
窗外傳來汽車急剎聲。她聽見裴硯之的皮鞋碾過煤渣路,
聽見他砸門時喊"蘇挽月"的聲音帶著顫——就像三年前她替他頂罪被罵"掃把星"時,
他在車間后巷哄她的語氣??蛇@次,她把診斷書折成紙船,任它漂在積雨的水泥地上。
雨水漫過補丁摞補丁的袖口,她第一次覺得,掌心的燙疤,比他的體溫更真實。
2 替身新娘的橘子汽水倉庫頂棚漏下的雨水在水泥地砸出淺坑,
蘇挽月跪在第三十六攤水漬旁數(shù)紗布,
指腹碾過棉絮時忽然怔住——那觸感像極了裴母臨終前掌心的紋路,
枯黃的手指勾著她的袖口,說"硯之胃不好,別讓他喝冷酒",暖得人發(fā)顫,
卻在咽氣后涼成了塊生鐵。李主任的膠鞋碾過碎棉時帶起細塵,
牛皮紙信封拍在她膝頭的力道震得舊傷發(fā)疼。紅章還帶著油墨的澀味,
她抽出信紙的指尖在"細紗車間班長"幾個字上打顫,墨跡邊緣暈著的毛邊,
多像半年前裴硯之摔門時,她工牌上被刮花的笑臉。"裴公子上個月來局里鬧。
"李主任蹲下來,煙嘴明滅間映出他眉間的川字紋,
"說你偷扳手時撞翻了他給林小姐買的進口香水——可全廠都知道,
那扳手是他親手塞進你工具包的。"機油味混著雨水的腥氣涌進鼻腔,
蘇挽月望著信封上被洇開的公章,突然想起他按在她診斷書上的指紋,也是這樣的猩紅。
頸間銀鏈硌著鎖骨,那是用舊工牌改的,"硯挽"二字被她磨得發(fā)亮。
她摸著鏈墜上深淺不一的刻痕——那是裴硯之十九歲生日時,躲在車間后巷用斷鋸條刻的,
說"等我當上科長,就給你換金的"。此刻鏈墜貼著胸口發(fā)燙,比李主任遞來的搪瓷缸更燙。
"他要娶林家小姐了。"李主任的聲音突然輕下來,"昨天看見他陪那姑娘挑鉆戒,
足有三克拉。"窗外的汽笛撕開雨幕,蘇挽月望著自己無名指上的鍍銀戒指,
內側的"硯挽"早被磨得只剩兩道淺痕,像極了他每次醉酒后在她背上烙下的指印。
裴家老宅的水晶燈在暮色里碎成光斑,林知夏推來的橘子汽水瓶壁凝著水珠,
甜膩香氣漫出來的瞬間,裴硯之的筆尖在收購協(xié)議上洇開團墨漬。
三年前的秋夜突然涌進腦海:蘇挽月下工后舉著半瓶橘子汽水跑來找他,
玻璃瓶上的水珠滴在他白襯衫上,她說"給你留的,甜"。"她今天去車間擦門把手了。
"林知夏的指尖劃過他手背,涼得像當年蘇挽月被暖瓶燙過后,仍堅持喂他喝藥的手,
"蹲在地上擦了半個時辰,連指甲縫里都是鐵銹。"裴硯之喉結滾動,
想起上個月在倉庫撞見她的場景:藍布工裝洗得透光,數(shù)紗布時會把每卷邊角撫平,
像極了他母親臨終前疊壽衣的模樣。婚禮前夜的雜貨店飄著霉味,
蘇挽月捏著三張毛票的手在玻璃罐前發(fā)抖。橘子瓣糖的糖紙是新?lián)Q的橘紅色,
印著燙金海浪紋,她盯著罐底那枚貝殼項鏈——老板娘說這是從秦皇島帶來的,
貝殼邊緣泛著珍珠母的光,像極了裴硯之眼尾在燈下的紅。"裴家的喜糖是上海冠生園的。
"隔壁女工的毛線針敲著柜臺,"咱們小蘇可真厲害,從臨時工熬成裴家少奶奶。
"話尾的嗤笑混著織機噪聲,蘇挽月摸著兜里皺巴巴的婚柬,燙金喜字蹭掉了邊角,
露出底下印歪的"林氏紡織合作協(xié)議"??人酝蝗缙鋪恚琶τ檬峙廖孀∽?,
腥甜在舌尖漫開時,糖紙已經洇上暗紅。老板娘遞來的溫水杯還帶著手溫,
她卻盯著地上散落的貝殼——方才撞翻貨架時,那串項鏈斷了,貝殼滾進排水口,
像極了她沒送出去的調令,被雨水泡得模糊。巷口破廟的爭吵聲混著雨聲砸來,
蘇明遠的哭腔像根生銹的針:"我姐明天就結婚了,裴家有的是錢!
"男人的咒罵伴著拳腳聲,她摸出揣了半宿的橘子瓣糖,糖紙早已被體溫焐得發(fā)軟,
黏在掌心扯不開。裴硯之的皮鞋碾過青石板的聲響驚飛了檐角麻雀,他扯住蘇明遠的后領時,
少年新買的的確良襯衫裂了道口子。借條飄落在積水里,"三萬賭債"四個字暈成血團,
裴硯之的指尖掐進對方手腕:"她在醫(yī)院咳出血的時候,
你在賭坊押大小;她替你頂罪被停職時,你拿她的調令擦皮鞋——""硯之。
"林知夏的青瓷傘撐開在雨幕里,發(fā)間別著的珍珠夾是蘇挽月替裴母擦首飾時見過的,
"阿姨又把床頭柜上的相框摔了,喊著'阿柔別怕'。"裴硯之松開手的瞬間,
蘇明遠踉蹌著撞向墻角,他轉身時語氣已軟下來:"挽月還在雜貨店,你去接她回家好不好?
"教堂彩窗的光在晨霧里碎成光斑,
蘇挽月盯著領口的盤扣發(fā)怔——王姨借她的米色旗袍洗得泛白,第三顆盤扣還纏著根銀線,
是她昨夜縫補時被頂針戳了手。管風琴響起的剎那,林知夏的孕檢單晃在眼前,
"孕五周"的黑字比祭壇上的燭火更刺眼。"海外渠道能讓裴家少奮斗十年。
"裴硯之的指尖捏著她手腕,燙疤處傳來的疼比三年前更甚,他另一只手扯下她頸間銀鏈,
鏈墜"硯挽"磕在大理石地面上,迸出細小的火星,"阿柔死了,你活著,
連手背上的疤都和她當年燙的位置一樣——這不是天意么?"雨是隨著婚車啟動砸下來的。
蘇挽月攥著破碎的銀鏈追出教堂,旗袍下擺浸了泥,像朵開敗的白菊。
巷口雜貨店的廣播在雜音里響著:"紡織廠末位淘汰名單公布,蘇挽月——"她跌在水洼里,
看著婚車尾燈在雨幕里縮成兩點猩紅,
突然想起那年他在車間后巷說的:"小月跑起來像只小狐貍,我永遠追得上。"可這次,
只有綠皮火車的汽笛回應她。她跪在積水中,無名指上的戒指硌著碎貝殼,
內側的刻痕早已磨平,像從來沒存在過。橘子瓣糖從兜里滾出來,糖紙被雨水泡得透明,
露出里頭發(fā)黑的糖塊——就像她藏在毛衣里的診斷書,
第二頁的"手術風險"早被眼淚泡得模糊。五年后。紡織廠倉庫的灰塵落在舊紗錠上,
蘇挽月蹲下身時,碎棉撲進領口,癢得她咳了兩聲。指尖拂過木頭上的刻痕,
"硯挽"二字已被蟲蛀得殘缺,像極了她病歷本上逐漸模糊的字跡。箱底的調令泛著霉味,
"細紗車間班長"幾個字被雨水暈開,像團揉爛的橘子瓣糖。汽笛聲從老遠處飄來,
混著巷口新鋪的柏油味。她摸著口袋里的貝殼項鏈——是老板娘臨終前送的,
說"該去看看海了"。門軸轉動的吱呀聲里,她聽見那聲熟悉的"挽月",
帶著五年前雨夜的顫音,卻比記憶里涼了許多。紗錠在掌心滾了圈,停在刻痕最深的地方。
她忽然笑了,笑得咳出血來,染紅了貝殼的白——原來有些刻痕,不是雨水能泡淡的,
就像有些人,不是用一輩子就能忘的。
3 診斷書上的海鹽漬痕紗錠堆里的灰撲簌簌落進紙箱,蘇挽月弓著背數(shù)到第七個時,
喉間泛起腥甜。指縫間漏下的糖紙邊角硌著掌心,那是五年前婚禮上裴硯之塞給她的,
海鹽味喜糖的包裝紙早已泛黃,卻還留著他指尖的溫度——他說“你總愛這種甜得發(fā)苦的”,
像極了此刻她碾碎在舌根的化療藥。張醫(yī)生的白大褂帶起風,吹得舊調令嘩啦啦翻頁。
她慌忙去撿染血的糖紙,鎖骨處的領口滑開,二十三道針孔在暮色里泛著青紫,
像極了紡織廠后巷墻面上斑駁的霉斑?!靶√K,”老醫(yī)生按住她冰涼的手腕,
脈搏輕得像片隨時會被吹走的棉絮,“上個月你說咳血是飛絮嗆的,
可這——”倉庫鐵門哐當撞擊著門框,她猛地扯緊衣襟。墻角的蜘蛛網上掛著半片工牌,
邊緣還能看見“硯挽”二字的殘痕,就像她藏在毛衣里的診斷書,
第二頁的“擴散”二字被指甲掐出了凹痕?!芭岵冈摵戎固燮恕!彼烟羌埲噙M掌心,
指腹碾過燙金海浪紋,那是林知夏婚禮當天戴的耳環(huán)花紋。
酒店包房的水晶燈刺得人睜不開眼,
裴硯之的紅酒杯在林知夏指尖打轉:“蘇挽月連媽藥盒都擺錯,
她根本——”話尾被冰塊碰撞聲截斷,他望著玻璃倒影里女人腕間的祖母綠鐲子,
突然想起蘇挽月替裴母擦首飾時的模樣,粗布圍裙兜著銀簪,說“這綠像巷口老梧桐的葉”。
裴母的病房飄著黨參味,蘇挽月把維生素片倒進藥盒第三格時,
老太太突然攥緊她手腕:“硯之小時候總把橘子瓣糖藏你書包里,
現(xiàn)在怎么——”“媽該吃藥了?!彼驍嗬先说脑挘缮着鲋麓筛装l(fā)出輕響,
卻在轉身時聽見裴母低聲呢喃:“阿柔,你手腕上的疤還疼嗎?
”廚房砂鍋里的十全大補湯咕嘟冒泡,她盯著窗臺起球的藏青圍巾發(fā)怔。
那是裴硯之三十歲生日時織的,針腳歪扭處補了又補,如今毛線勾著窗臺上的積灰,
像極了她病歷本上“晚期”二字周圍暈開的墨跡。“砰”的推門聲驚落圍巾,
蘇明遠帶著香水味的姑娘闖進來:“房產證辦下來了,就差三千塊裝修。
”他扒拉著五斗櫥上的首飾盒,銀鐲碰撞聲里,蘇挽月看見那串她攢了三年工資打的銀飾,
內側刻著的“硯知”二字在月光下泛著冷光——原來從始至終,他刻錯的從來不是名字。
深夜的臺燈把日記本照得透亮,紙頁邊緣的糨糊是她用米湯補的。
第一頁夾著裴硯之大學時的信紙,
“食堂的橘子汽水總讓我想起你”的字跡被水漬暈開;中間夾著婚禮上的胸花,
絹制百合早已發(fā)黃;最后一頁“離婚協(xié)議”上的“不”字,是她用斷針刻在紙頁上的,
力透紙背。暴雨在凌晨撕開天幕時,王姨的痰盂摔在青石板上。
她看見裴硯之的轎車像頭淋濕的獸,停在垃圾桶旁。男人西裝貼在背上,
手里攥著張被雨水泡透的紙——是蘇挽月的診斷書,“肺癌晚期”四個字洇開,
紅得像她熬了整夜的補湯。碼頭的燈塔在雨霧里明滅,蘇挽月蹲在防波堤上,
鐵盒里的船票被海浪打濕邊角。第二十三張是1987年霜降,
她用加班換來的糧票換的;第二十二張是裴母去世那晚,她攥著票根在病房外哭到天亮。
海水漫過布鞋,她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說“海那邊有金山”,可金山銀山,
都填不滿弟弟的賭債,填不滿裴硯之眼里的紅?!疤K挽月!”裴硯之的皮鞋陷進泥里,
威士忌酒瓶摔在礁石上迸裂,“你躲什么?”他撲過來抓住她手腕,
觸感像抓著把干透的棉絮,“張醫(yī)生說你做了八次化療,為什么不說?”她別過臉,
看他西裝褲腳沾滿泥漿,像極了那年她替他頂罪后,他蹲在醫(yī)務室給她擦藥時的模樣。
“說什么?”她任鐵盒滑進海里,船票一張張漂遠,“說你給林知夏買鉆戒時,
我在吐光膽汁?說你陪她看畫展時,我在病房數(shù)吊瓶?”鎖骨處的潰爛滲著黃水,
混著雨水流進衣領,她突然笑了,“裴硯之,你連我手背的燙疤都要仿白月光,
可知道我疼的時候,想的是你什么時候能喊我一聲名字?”他跪下去,
雨水灌進領口:“我撕了離婚協(xié)議,把林知夏趕出去了——”“晚了。
”她摸出染血的海鹽糖紙,“你看,連糖都化了?!敝父鼓脒^糖紙邊緣,
那道被血浸透的海浪紋,多像她沒見過的北海浪花。晨光初綻時,
裴硯之的玫瑰躺在防波堤下,花刺勾住她的褲腳。她撿起花莖,刺扎進掌心的瞬間,
突然想起他十九歲在車間后巷說的話:“小月的手最巧,能把破紗錠磨成珍珠。
”可珍珠碎了能粘,心碎了,就像診斷書上的血漬,永遠滲在紙紋里。
候車室的陽光斜斜切進來,蘇挽月攤開第二十四張船票,票根日期是今天。
毛衣內袋傳來濕熱的觸感,她知道是血,卻仍對著檢票口笑了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