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1994年春)?
屋外驟雨劈里啪啦的敲打著竹葉,水簾順著竹竿流成透明的經(jīng)脈。屋內(nèi)幾個搪瓷盆在屋里接漏雨,江蘭托著八個月身孕爬上閣樓時,房梁正往下掉著陳年的木屑。叮咚聲里混著陳光建翻書本的沙響。此時正在寫教案的他抬頭突然看見在閣樓上的江蘭,慌忙起身:“阿蘭,你拿什么東西?你身子重,以后還是我來吧?!?/p>
江蘭拖著笨重的身體說到:“天氣馬上開始暖和了,我怕耗子來啃這些包谷洋芋的,所以我在閣樓上放些耗子藥?!?/p>
第二天一早,送報員給陳光建送來一份文件。他正在給家中老母親孔氏煎藥,老母親感冒幾天不見好,一個年近八旬的老人抵抗力難免差一些。
陳光建打開文件仔細的看了一遍,高興道:“教育局批了!”江蘭正在用抹布擦一旁灶臺上的灰。陳光建扭過頭說:“黎老師隔壁空著三間房,上頭答應了批給我們住。”
陳光建原想著等孩子出生了再搬進去,和妻子商量了一下,可妻子堅決不同意,覺得這里是危房隨時可能垮掉,先搬過去兒子華宇就先和他奶奶在這里住后面壘起來的那間磚房,等到快生了再接過去,
陳光建滿臉愁容,心想我這年近八旬的老母親和這個智障殘疾的兒子可怎么搞,看來這段時間只能兩頭跑了。于是他準備吃了午飯去到隔壁的堂哥陳光輝家嘮嗑。
大概兩三點的樣子,陳光建剛走進陳光輝家,只看見堂哥已經(jīng)躺在床上,只剩華瑩在家里做農(nóng)活,光建喊了幾聲不見答應,就搖了搖頭。
大侄女華瑩今年二十二了,看見陳光建忙喊:“幺叔進來坐,有什么事么?我爸今天中午去寨子王二叔家吃酒吃醉了?!?/p>
陳光建撓了撓頭,“倒是沒什么打緊的事情,我和你幺娘要搬去教師宿舍那邊,你幺奶和弟弟暫時在這里我有點不放心,我不能天天在這里,你得空的時候幫忙照應著,也給你爸說一聲?!比缓缶碗S便坐在一個凳子上。
華瑩一邊倒水一邊說道:“咋不等幺娘生了再搬呢?”
陳光建無奈的說:“我也這么想,可你幺娘非要盡快搬,想娃娃在那邊出生了再接你幺奶和弟弟過去?!苯又謫枺骸叭A軍和華美呢?”
“出去撒辣椒籽去了,”華瑩一邊喂豬一邊回答。
陳光建和華瑩聊了一會后,看陳光輝還沒醒,就慢悠悠的走回家。過了幾日,他托人請了個風水先生看搬家的日子,定在下個月初八。
搬家那日恰逢晴空萬里。陳光建請來家族的人幫忙,光字輩的就來了五六個,小輩華字輩的也來了十來個,華瑩、華軍、華美都在。陳光輝開來拖拉機,人多力量大,大家三下五除二的功夫就把大部分東西搬到拖拉機上,陳光建幫江蘭把最后一口樟木箱搬上拖拉機時,墻灰突然簌簌落在他發(fā)間。
“江蘭快出來!”陳光建的聲音劈了岔。江蘭護著肚子往門外走,布鞋踩到青苔差點滑倒。瘸腿的堂哥陳光進不小心碰翻了用來接雨的搪瓷盆,1990年計劃生育先進個人的紅字顯得格外耀眼。
陳光建怕拖拉機抖得厲害,又從鄰居家家借來板車,讓江蘭坐板車。
臨走前,陳光建對老母親說:“娘,等我們在那邊安頓好了,再接您和華宇過去?!?/p>
孔氏握著陳光建的手,眼中滿是不舍與期盼,她輕輕拍了拍陳光建的手背,哽咽著說:“興旺啊,你們好好過日子,華宇這孩子,我會照顧著的?!?/p>
陳光建重重點頭,心中滿是酸楚與堅定。他轉(zhuǎn)身望向站在一旁沉默不語的堂哥陳光輝,囑咐道:“大哥,我不在的這段日子,就麻煩你幫我照顧著娘和華宇,有啥事就托人帶口信給我?!标惞廨x悶聲應了,然后坐上了拖拉機。
陳光建和江蘭先到教師大院門口,正好碰見黎老師和王老師買菜回來。退休的黎老師鬢角銀白,卻穿著時興的的確良襯衫,手上還提著菜市場帶回來的芹菜葉和豬肉。
王老師和陳光建夫婦打了個招呼就忙回家做飯去了,黎老師幫忙扶著江蘭從板車上下來。沒過一會,拖拉機突突聲驚飛了梧桐樹上的斑鳩和喜鵲,宋老師從門口探出頭,眼鏡腿纏著白膠布,手里還捏著沒改完的試卷。
這個剛分來兩年的師范生手忙腳亂要過來幫忙,被黎老師笑著攔?。骸靶∷文阆瓤春媚愕募t墨水!”。
黎老師的妻子吳老師熱情的喊著:“呀,陳老師今天搬過來呀!快先來家里吃頓飯吧,吃完了我和老黎叫上隔壁的小宋和大家伙幫忙搬?!?/p>
陳光建和江蘭連忙道謝的答應了,江蘭還順便拿了一罐自己釀的甜酒送給吳老師。
陳光建和陳光輝抬著五斗櫥進屋時,江蘭突然扶住正在掉灰的磚墻。她淺藍的內(nèi)搭T恤被汗水浸成深藍色,手指在刷著“普及九年義務教育”的墻面上抓出幾道白痕。
“可能動著胎氣了!”黎老師轉(zhuǎn)身朝廚房跑。
宋老師慌忙跑過來,試卷被風吹得滿屋飛,學生們寫的作文題《我的理想》清晰可見。
江蘭被扶進房里時,墻上的課程表還留著前任主人畫的牡丹。褪色的工筆花瓣間,1993年秋季的語文課表洇著水痕。
吳老師從家里掏出個玻璃瓶,舀出放在冰箱里的紅糖水:“前不久我兒媳婦坐月子剩的。”也給陳光建倒了一杯熱茶,陳光建蹲在屋檐下,兩只手抬著茶缸。咕嚕咕嚕很快喝完了...黎老師接過茶缸,準備再去給他泡一杯茶,陳光建客氣的說道不用了。“當年我老伴懷老二,正趕上批斗會...”黎老師話沒說完就被吳老師瞪回去,老頭子訕笑著往煤爐里添煤。
宋老師抱來自己的棉被,藏青色的綢緞洗得褪色,邊角還繡著“畢節(jié)師專92屆留念”。這個靦腆的年輕人不敢看江蘭隆起的腹部,紅著臉解釋:“新被面還在樟木箱里沒拆封”。眾人笑了,然后陳光輝、陳光建和江蘭一起在黎老師夫婦家吃了午飯。
在左鄰右舍的幫助下,東西很快的被搬進屋里,女教師們幫忙收拾得干凈整齊,鋪好床,男教師們還幫忙把水缸的水挑滿。陳光輝見天色將晚,連忙道別開著拖拉機走了,臨走之前陳光建叮囑路上小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