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從父親死后,我常常夢見母親,夢里母親的聲音變了。起初只是語調(diào)——她喚我「妞妞」
時,喉間會擠出一種粗糲的震顫,像父親生前用煙酒泡啞的嗓子。
后來連口癖都成了他的:「丫頭片子」「過來陪爸……」,說到一半又猛然噤聲,
仿佛被掐住脖子的雞。夢里我總聽見她在主臥踱步,鞋底摩擦地板的節(jié)奏,
和父親葬禮上那具棺材落土的悶響一模一樣。她跪在梳妝鏡前,后頸皮膚繃出詭異的青紫色,
頭顱像壞掉的玩偶般扭轉(zhuǎn) 180 度,下頜抵著脊梁骨,卻仍對著鏡中的「自己」微笑。
「媽媽?」我喊她,聲音卡在氣管里變成氣音。鏡中人突然動了——它的嘴角橫向撕裂,
露出粉白色牙床:「你媽媽……不就在鏡子里嗎?」鏡子在融化。
我眼睜睜看著銀亮的鏡面泛起漣漪,一張潰爛的臉從水銀深處浮上來。
它的眼皮被黏液粘成細縫,鼻梁塌陷成腐肉里的凹槽,當它張開嘴時,
整張臉像被撕開的爛水果般裂成四瓣,卻沒有聲音,只有黢黑的喉管在痙攣。我想逃,
卻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的手正按在鏡面上,而玻璃另一側(cè)……赫然是母親枯枝般的手指,與我十指相扣。
尖叫驚醒時,母親急忙跑到我面前仿佛是真的很關(guān)心我,但這樣的母親我更害怕了。
窗外的雨滴敲打著玻璃,像無數(shù)細小的手指在叩門。我蜷縮在床角,
盯著床頭柜上那杯泛著詭異熒光的藥水。十七年來,這杯紫色液體從未間斷過,
就像母親手腕上那條勒進皮肉的念珠,日復(fù)一日地在我生命里刻下經(jīng)咒。"妞妞,該喝藥了。
"母親的聲音從門縫滲進來,黏膩得像融化的麥芽糖。
我的胃部立刻痙攣起來——每當母親用這個乳名稱呼我,就意味著今晚的折磨要升級了。
指甲深深掐進大腿內(nèi)側(cè)尚未結(jié)痂的傷口,疼痛讓我保持清醒。她盯著門把手緩緩轉(zhuǎn)動,
母親的身影被走廊燈光拉長投在墻上,宛如一柄即將落下的鍘刀。"我說了我不喝!
"我抓起藥杯砸向墻壁,紫色液體在米色墻紙上炸開一朵毒蘑菇般的污漬。
母親的白大褂下擺濺上藥漬,那些斑點像極了上周被我掐死的鳳尾蝶翅膀上的眼狀紋。
母親突然笑了。
這個笑容讓我后頸汗毛倒豎——每次母親露出這種仿佛被什么東西附身的表情。
接下來就會發(fā)生最可怕的事。"乖妞妞,媽媽教你唱新兒歌好不好?
"母親從口袋里掏出束縛帶時,聲音依然溫柔得像在討論幼兒園手工課。
我的掙扎在母親熟練的擒拿手法面前如同幼獸,束縛帶勒進腕骨的劇痛中,
我聞到母親袖口殘留的百合香水味——那是父親葬禮上用的味道。藥勺撬開牙關(guān)的瞬間,
我看見母親瞳孔里映出的自己:扭曲的面容,沾著藥液的牙齒,活像被灌符水的僵尸。
紫色液體滑過喉管時帶來灼燒感,我想起閣樓里那本被撕剩封皮的《安徒生童話》,
母親說美人魚喝下魔藥時也是這么疼。"這才對,我的小鈴鐺。
"母親用體溫計冰涼的金屬頭摩挲我咬破的嘴唇,突然哼起走調(diào)的搖籃曲。
我在藥物帶來的眩暈中數(shù)著天花板裂縫,
些紋路漸漸變成母親日記本上密密麻麻的"病情記錄"當束縛帶深陷皮肉的疼痛終于消退時,
我聽見金屬碰撞聲。母親正往我床頭的鐵環(huán)上掛新鎖鏈——這次是帶軟墊的款式,
就像寵物店給烈性犬準備的"防咬傷項圈"。十七歲的我早已記不清有多少次這樣的場景,
每一次都加深著我對母親的恨意。月光從鐵柵欄的間隙漏進來時我開始表演入睡。
我讓呼吸變得綿長,故意讓束縛帶發(fā)出規(guī)律的摩擦聲。
衣柜鏡面反射出母親的身影:那個白天強行給我灌藥的女人,
此刻正跪在床邊用酒精棉擦拭我手腕上的勒痕。我心里不免嗤笑,「又在演母愛了嗎,
真的愛我嗎?呵!愛我,會給醫(yī)生說我有病,會不讓我去讀書,只是想控住我罷了!
而且爸爸走了,您就已經(jīng)瘋了,我也快被您逼瘋了」我心里默默想著。
"我的妞妞..."母親的聲音突然浸泡在淚水中,手指輕撫過我的睫毛。
"你三歲時發(fā)燒說看見彩虹蛇在輸液管里游,
媽媽就該發(fā)現(xiàn)的..."一滴溫熱液體落在我鼻尖,帶著海腥味的咸澀。
裝睡的眼皮在黑暗中顫動。我母親解開我領(lǐng)口的紐扣,
往那些莫名出現(xiàn)的傷疤上涂藥膏的動作,像在修復(fù)一件珍貴的哥窯瓷器。
"張醫(yī)生說氯氮平會讓你的幻覺更真實..."母親的聲音突然哽住。她顫抖著伸出手,
指尖輕輕撫過我手腕上那些淡粉色的疤痕,像觸碰一片隨時會碎裂的薄冰。
她的指腹溫暖卻粗糙——那是常年浸泡在中藥湯里為我熬藥留下的痕跡。
"可媽媽寧愿你恨我..."她突然把臉埋進散開的頭發(fā)里,發(fā)絲間隱約露出幾根刺眼的白。
我聞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、混合著安神香囊和醫(yī)院消毒水的氣味。她的肩膀在抽動,
卻死死攥著我的袖口,仿佛一松手我就會消失在那些她看不見的幻覺里。
"...也不能再看你拿碎玻璃劃自己。"她的指甲縫里還沾著干涸的褐色藥漬,
那是昨天半夜我尖叫驚醒時,她急著給我煎鎮(zhèn)定湯藥不小心燙傷的。
床頭柜上擺著剝了一半的柚子——我發(fā)病時說胡話想吃,她就連夜跑去敲水果店的門。
現(xiàn)在那些月牙般的果肉已經(jīng)氧化發(fā)干,像她眼底的紅血絲一樣皺縮著。
床頭柜抽屜被輕輕拉開。
我通過睫毛縫隙看見母親取出那個貼滿卡通貼紙的筆記本——我以為早就被銷毀的日記本。
「又在偷窺我的日記嗎?難道是因為我想逃離這個家被發(fā)現(xiàn)了,所以現(xiàn)在她才會這么瘋嗎?」
母親用紅筆在某一頁畫圈,那是我去年寫的"今天又聽見廚房的刀在唱歌,
它們說要幫我切開……"。"媽媽的小鈴鐺啊..."筆記本被合上時發(fā)出心碎的嘆息,
母親的手指梳過她的發(fā)絲,突然顫抖著哼起我嬰兒時期最愛的《茉莉花》。
走調(diào)的音節(jié)在月光里飄浮,我嘗到滑進嘴角的咸澀液體,分不清是母親的淚還是自己的。
「明明她這么虐待我,我為什么還是會心痛,不行我不能再和她待在一起了,
我必須逃不然真的會死的她越來越瘋了……」我迷迷糊糊想著睡著了。
清晨的陽光把束縛帶照得發(fā)燙時,我發(fā)現(xiàn)床頭多了個東西:褪色的布偶熊坐在藥杯旁,
熊掌上纏著和我同款的繃帶。這是我六歲時弄丟的玩具,母親說被垃圾車運走了。
「她還是愛我的吧!也許她沒有徹底瘋了!我不該丟下她一個人的吧」
"早餐后要加一劑氟哌啶醇。"母親端著餐盤進來時,白大褂已經(jīng)熨得沒有一絲褶皺。
「她又在裝自己是醫(yī)生了」我沉默地張開嘴。
任由母親檢查我舌下是否藏藥——這個動作讓我們看起來像一對正在接吻的連體嬰。
"妞妞今天真乖。"母親的聲音像浸了蜜的棉花糖。她手里拿著小熊煎蛋,
這是她佝僂著背在灶臺前忙活了一小時,
才端出的這盤小熊煎蛋——蛋白邊緣焦黑的部分被她偷偷切下來塞進自己嘴里,
盤子里只留下完美的部分??曜蛹庹褐厌u在瓷盤上劃出笑臉時,
她無名指上的燙傷還沒結(jié)痂。那是昨天我故意打翻藥碗時濺到的,
可她只是慌亂地用抹布按住我手腕上并不存在的傷口:"別動別動,
媽媽重新熬...""等下周復(fù)診后..."她突然瞥見我在冷笑,
畫到一半的笑臉頓時扭曲成滑稽的哭相。她急急去擦,卻把醬料抹得更開,
像盤子里淌了一灘血。"媽媽帶你去買新裙子好不好?"她聲音發(fā)顫,
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圍裙口袋——那里裝著被體溫焐熱的藥方,已經(jīng)被她攥得起了毛邊。
"就像..."她的視線掃過冰箱上那張被撕碎又粘好的全家福,
母親的臉正巧被我用紅筆打了個叉,"...就像普通母女那樣。
"我故意把紙勺子往地上一摔??粗|電般跳起來去撿,
后頸突出的脊椎骨像一串丑陋的念珠,突然覺得嘴里的小熊煎蛋腥得令人作嘔。
當母親轉(zhuǎn)身洗刷藥杯時,我突然看見她后頸的皮膚上布滿抓痕,
那些新鮮的傷口組成一個詭異的圖案。
和我上周在浴室鏡面上看見用血畫出來的一模一樣的眼睛。我知道一定是她故意畫的。
我驚恐的想「我一定要逃,我留下會死吧!一定會吧!」我默默咀嚼著浸透鎮(zhèn)靜劑的煎蛋,
目光掃過母親藏在食譜里的《精神疾病康復(fù)指南》。嗤笑著想,「醫(yī)生是開給她吃的藥,
結(jié)果吃的人都變成了我」。我掃過窗簾后若隱若現(xiàn)的防護網(wǎng),
最后落在母親無名指上——那里還留著結(jié)婚戒指的凹痕,
就像我手腕上常年束縛帶留下的印記。藥效發(fā)作前的朦朧中,我感覺母親正在解開束縛帶。
那些長滿老繭的手指拂過我淤青的手腕,像在解開一件珍貴的禮物。窗外又下雨了,
雨滴敲打鐵柵欄的聲音里,
要是能把你裝回子宮里...媽媽一定不讓你吃這些苦..."終于讓我找到逃跑的機會了,
母親今天又忘記鎖藥柜了。我蜷縮在衣柜里,透過門縫數(shù)著她倒藥片的手抖了幾次——三下,
比昨天多一次。安定片的鋁箔板被她攥得咔咔響,有幾粒滾落在廚房瓷磚上,她跪著去撿時,
后腰突出的骨節(jié)把舊睡衣頂出尖利的形狀。"睡吧,妞妞。
"她往牛奶里碾藥粉的動作很熟練,指甲縫里還沾著下午幫我縫小熊時留下的棉絮。
我盯著杯底未化的白色顆粒,突然想起上周母親回來時死死掐著自己的虎口,
掐到整片皮膚泛出尸斑似的紫。窗外的雨開始下了。我乖順地咽下牛奶,
在她轉(zhuǎn)身洗杯子的瞬間把藥片吐進掌心。水流聲掩蓋了床單撕裂的聲響,
當她在客廳里來回踱步數(shù)到第一千三百步時(這是她每晚確認我睡著的儀式),
我已經(jīng)把布偶熊的繃帶拆開——里面塞著這三個月來攢下的餅干碎,
和上次從她錢包夾層偷走的二十塊錢。消防梯的鐵銹味混著雨水涌進鼻腔時,
我最后回頭看了一眼。母親正站在我"睡著"的床前,機械地拍打著根本不存在的灰塵,
她浮腫的腳踝上還留著上次她強硬的給我喂藥,我反抗時咬的牙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