虞夏的牙疼了三個禮拜。她沒去看醫(yī)生,因為段沉說周末要聚會。
段沉在餐廳和林總監(jiān)碰杯時,虞夏正躺在公園長椅上。
雨水打在她大大的眼睛里——像她這一生,連哭都不敢太大聲。
1.虞夏的手指在砧板上輕輕顫抖。刀刃切過蔥白,她想起段沉說過討厭蔥結塊的口感。
她放慢動作,將蔥花剁得細碎如塵?!高@樣應該可以了?!顾龑χ諝忄哉Z。
廚房的燈光是冷白色的,照得她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見。
冰箱門上貼著段沉手寫的便條:「少放辣椒,最近胃不舒服?!?/p>
虞夏盯著那張黃色便簽紙看了三秒。她轉身從調料架上取下辣椒罐,又放了回去。
「他胃不舒服?!顾龑ψ约褐貜偷?。窗外的雨滴開始敲打玻璃。虞夏喜歡雨天,
但段沉說過雨天讓他心情低落。所以她此刻也皺起眉頭,仿佛感同身受。油鍋熱了,
蒜末下去爆香的聲音嚇了她一跳。她下意識回頭看了眼客廳。段沉坐在沙發(fā)上玩手機,
頭也沒抬。虞夏松了口氣。她將切好的肉片滑入鍋中,油星四濺。一滴熱油濺在她手腕上,
她咬住下唇沒出聲?!冈趺戳耍俊苟纬恋穆曇魪目蛷d傳來?!笡]事!」她提高音量回答,
聲音比自己預想的還要尖細。肉片在鍋里蜷縮起來,像她此刻的胃。
虞夏其實不喜歡吃重口味的菜。但段沉喜歡。所以她學會了做各種川菜,
盡管每次吃完她的胃都會抗議。抽油煙機嗡嗡作響,蓋過了窗外的雨聲。
虞夏想起第一次見到段沉時的場景。那是在大學圖書館的三樓,哲學區(qū)。
她本想去借一本張愛玲,卻看見他站在尼采的專架前?!改阋蚕矚g尼采嗎?」
她聽見自己這樣問道。其實她只讀過尼采的幾句名言,在微博上看到的。段沉轉過頭來,
眼睛在鏡片后微微發(fā)亮。「你最喜歡他哪本書?」他問。虞夏的舌尖抵住上顎,搜腸刮肚。
「《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》?!顾鸬煤芸欤奶?。那是她唯一記得書名的尼采著作。
段沉笑了,從書架上抽出一本遞給她?!附枘憧?。」他說。后來虞夏才知道,
段沉畢業(yè)論文寫的就是尼采。她花了三個通宵讀完那本書,做了密密麻麻的筆記。
就為了下次見面時能有話題。鍋里的水煮肉片翻滾著,紅油表面浮著一層花椒。
虞夏嘗了一口湯,立刻被辣得咳嗽起來。她捂住嘴,不想讓段沉聽見?!缚旌昧藛??」
段沉在客廳問。「馬上!」她應道,聲音因為嗆咳而有些扭曲。虞夏關了火,
將菜盛進段沉喜歡的青花瓷碗里。那是他母親送的,據說是家傳的。她每次用都小心翼翼,
生怕打碎。餐桌上已經擺好了兩副碗筷。段沉的那副在左邊,她的在右邊。
這是他們第一次約會時就定下的位置,再沒變過?!附裉煸趺礃樱俊顾贿吺堃贿厗?。
「還行?!苟纬羷澲謾C屏幕,「老樣子。」虞夏點點頭,雖然知道他沒在看自己。
她夾了一塊肉到段沉碗里,特意挑了瘦的。段沉討厭肥肉?!钢x謝?!苟纬两K于放下手機,
拿起筷子。虞夏觀察著他的表情。段沉吃了一口,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?!柑绷??」
她立刻問?!高€好?!苟纬琳f,又夾了一筷子。虞夏知道這意味著"太辣了"。
「我下次少放點辣椒?!顾f。段沉沒回應,低頭吃飯。虞夏也低頭,小口吃著白米飯。
她的舌尖還在發(fā)麻,剛才嘗的那口湯余威猶在。「你明天有空嗎?」段沉突然問?!赣邪??!?/p>
虞夏不假思索地回答。其實明天她約了牙醫(yī),但可以改期?!概笥阉土藘蓮堃魳窌保?/p>
晚上七點?!苟纬琳f?!柑昧?,什么音樂會?」她問?!覆窨煞蛩够??!苟纬琳f。
虞夏對古典音樂一竅不通。但她上周剛在段沉的平板上看到他在聽《天鵝湖》。
「我喜歡柴可夫斯基?!顾f。段沉看了她一眼,眼神難以解讀。「是嗎,」他說,
「你從沒提過?!褂菹牡亩l(fā)熱?!肝倚r候學過一點鋼琴。」她補充道。這是真的,
雖然只學了三個月?!改敲魈齑┱近c?!苟纬琳f。虞夏點點頭,
已經在想衣柜里哪條裙子比較"正式"。她想起那條藏藍色的連衣裙,
段沉說過她穿藍色好看。飯后,段沉回到沙發(fā)上看電視。虞夏在廚房洗碗。水流沖過碗沿,
帶走紅色的油漬。她聽見電視里傳來足球賽的聲音。段沉喜歡足球,
所以她記住了幾個球星的名字。有一次她熬夜看了歐冠決賽,就為了第二天能和他聊幾句。
結果那天段沉根本沒提起比賽。洗潔精的泡沫在她指間堆積,又破碎。
就像她那些為了討好而做的功課,無人知曉?!敢瓤Х葐??」她擦干手,走到客廳問。
「嗯?!苟纬炼⒅娨暺聊弧S菹娜ツタХ榷?。段沉喜歡手沖,討厭速溶。
她花了半個月工資買了一套手沖器具,又上網學了技巧。水壺發(fā)出尖銳的鳴叫。
虞夏的手抖了一下,熱水灑在臺面上?!覆?。」她小聲咒罵,立刻又感到愧疚。
段沉不喜歡聽臟話。她曾花了一個月改掉說"臥槽"的習慣。咖啡的香氣彌漫開來。
虞夏深吸一口氣,感覺緊繃的神經稍微放松。她端著咖啡回到客廳,
小心地放在段沉面前的茶幾上?!钢x謝?!苟纬琳f,眼睛沒離開電視。虞夏在他身邊坐下,
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。既不會顯得疏遠,又不會打擾他看球?!附裉煺l對誰?」她問。
「巴薩和皇馬?!苟纬琳f。虞夏點點頭,假裝知道這兩支球隊。
實際上她連哪個是巴薩哪個是皇馬都分不清。屏幕上二十多個人追著一個球跑,
她看不出所以然。但她還是盯著屏幕,時不時點頭。段沉突然抓住她的手。虞夏僵住了。
「你看,」段沉指著屏幕,「這個配合太漂亮了。」「是啊,」她說,「太精彩了?!?/p>
段沉的手心很熱,微微出汗。虞夏不敢動,怕他松開。廣告時間,
段沉終于放開她的手去拿咖啡。虞夏悄悄在褲子上擦了擦手心的汗。
「你明天真的能去音樂會嗎?」段沉突然問。「當然?!褂菹恼f?!肝矣浀媚阏f過明天有事。
」虞夏的心跳漏了一拍。她不記得自己跟段沉提過牙醫(yī)的事?!笡]什么重要的事?!顾f。
段沉看了她一眼,沒再追問。電視里比賽重新開始,解說員的聲音突然變大。虞夏嚇了一跳。
段沉笑了:「你總是這么容易受驚?!褂菹囊残?,雖然不知道這有什么好笑的。
「我去切點水果?!顾酒饋碚f。冰箱里有葡萄,段沉喜歡的那種無籽的。她洗葡萄的時候,
水濺到了襯衫前襟。深色的水漬在淺藍色布料上擴散。虞夏皺了皺眉,但沒有去換衣服。
段沉不喜歡她總是換衣服,說太講究。葡萄很甜,甜得發(fā)膩。但段沉喜歡甜食。
她端著水果碗回到客廳,發(fā)現段沉在打電話。「...對,明天晚上...」段沉說,
看見她過來,壓低了聲音。虞夏放下水果碗,假裝沒聽見,回到廚房。她打開水龍頭,
讓水流聲蓋過其他聲音。手指無意識地搓洗著已經干凈的砧板。她想起上個月,
在段沉手機里看到的女同事發(fā)來的消息?!钢苣┑募s會別忘了哦~」
當時段沉解釋說只是工作上的應酬。虞夏說「我明白」,然后去給他泡了杯茶。
水濺到了她的袖口。虞夏關上水龍頭,廚房突然安靜得可怕。她聽見段沉說「明天見」,
然后是掛電話的聲音?!刚l???」她走出廚房,故作輕松地問?!竿?,問項目的事。」
段沉說。虞夏點點頭,坐回他身邊。葡萄在碗里泛著紫色的光。她拿起一顆,剝了皮,
遞給段沉。這是她媽媽教她的,說這樣顯得賢惠。段沉張嘴接了,嘴唇碰到她的指尖。
虞夏感到一陣戰(zhàn)栗。「甜嗎?」她問。「嗯?!苟纬琳f,繼續(xù)看電視。虞夏看著他的側臉,
下頜線條分明。她想起第一次約會時,段沉帶她去聽講座。關于存在主義的,
她一個字都聽不懂。但她全程認真聽講,不時點頭。結束后段沉夸她有見地。
她當時開心得整晚睡不著。現在想來,段沉可能只是客套。電視里傳來歡呼聲,比賽結束了。
段沉伸了個懶腰,站起來。「我去洗澡?!顾f。虞夏點點頭,
開始收拾茶幾上的杯子和果盤。段沉的咖啡還剩半杯,已經涼了。她猶豫了一下,
端起來喝了一口??嗟盟櫰鹈碱^。段沉從來不加糖。浴室傳來水聲。
虞夏把剩下的咖啡倒進水池,沖洗干凈杯子。她擦桌子的時候,發(fā)現段沉的手機放在沙發(fā)上。
屏幕亮了一下,是一條微信通知。她移開視線,繼續(xù)擦桌子。
但那條消息的內容已經映入眼簾:「明天別忘了帶票,親愛的」發(fā)送人顯示「林總監(jiān)」。
虞夏的手停了下來。水聲停了,段沉馬上要出來。她加快動作擦完桌子,去廚房放好抹布。
段沉的手機又亮了一下,但她沒再看?!改阆赐炅??」她問走出浴室的段沉?!膏拧!?/p>
段沉用毛巾擦著頭發(fā),「明天要穿正裝,你記得嗎?」「記得。」虞夏說。段沉拿起手機,
看了一眼,鎖屏。他的表情沒有變化?!肝胰ニ耍顾f,「明天還要早起?!埂负?,
晚安?!褂菹恼f。段沉走進臥室,關上門。虞夏站在客廳中央,突然不知道該做什么。
她拿起遙控器關了電視,房間里頓時一片寂靜。窗外的雨還在下,敲打著空調外機。滴答,
滴答。虞夏走到窗前,看著雨中模糊的街燈。她想起小時候,媽媽總是說:「要討人喜歡,
別人才會對你好?!箣寢屢彩沁@樣對待爸爸的,直到他離開。虞夏的指甲無意識地摳著窗框。
那里已經有一小塊漆被她摳掉了,露出里面的木頭。臥室里傳來段沉的鼾聲。
虞夏輕輕走到臥室門口,聽了會兒,又走開。她躺在沙發(fā)上,蓋著段沉平時用的毯子。
上面有他的味道,淡淡的沐浴露混合著體味。虞夏蜷縮起來,閉上眼睛。
明天她會取消牙醫(yī)預約,穿上藍色連衣裙。她會表現得像是熱愛柴可夫斯基。她會微笑,
點頭,適時地發(fā)表評論。就像她一直以來做的那樣。討好,迎合,成為別人想要的樣子。
毯子有點短,蓋不住她的腳。虞夏把腳縮起來,膝蓋抵著胸口。像胎兒在母體中的姿勢。
她想起心理咨詢師說過的話:「你總是把自己放在最后,這樣不累嗎?」當時她怎么回答的?
「還好,習慣了?!褂曷暆u漸小了。虞夏的呼吸變得平穩(wěn)。在入睡前的最后一刻,
她想起明天要記得買胃藥。水煮肉片太辣了,她的胃在隱隱作痛。但她不會告訴段沉。
永遠不會。2.虞夏用舌尖頂了頂那顆發(fā)炎的臼齒。刺痛立刻放射到太陽穴,她瞇起右眼。
手機屏幕顯示牙醫(yī)診所的未接來電。她劃掉通知,繼續(xù)涂口紅?!付纬料矚g這個顏色。」
她對著浴室鏡子喃喃自語。其實她覺得這紅色太艷,像剛吃過生肉。
但段沉說過「女人涂紅唇最性感」。牙刷杯旁擺著布洛芬,她故意沒拿?!竿粗?。」
她想著,「證明我為他忍了?!圭R中的臉陌生起來,眼下的青黑像淤傷。
虞夏用遮瑕膏多蓋了一層?!竸e看起來太憔悴?!顾嬖V自己,「段沉不喜歡?!?/p>
臥室里傳來段沉系皮帶的聲音。「快好了嗎?」他問。「馬上!」虞夏提高聲調回答,
聲音因牙痛而發(fā)顫。她最后看了眼鏡子,練習微笑。
嘴角上揚到露出八顆牙的程度——段沉說過這是最完美的笑容。段沉站在玄關換鞋,
黑色西裝襯得肩線筆直。虞夏小步跑過去,藍色裙擺擦過小腿?!钙痢!?/p>
段沉掃了她一眼說。虞夏的心跳快了兩拍。「車叫好了嗎?」她問,明知故問。「嗯,
樓下等了?!苟纬灵_門。電梯里,虞夏偷偷用手機前置攝像頭檢查妝容。
她注意到段沉在看手表?!肝液芸?!」她說,立刻鎖屏收起手機。段沉沒說話,
伸手按了按她的后頸。這個動作讓虞夏僵住了。既像愛撫,又像在檢查寵物是否聽話。
音樂廳的霓虹在雨中暈開。虞夏的高跟鞋踩進水坑,腳趾立刻濕冷起來。但她沒吭聲,
跟著段沉快步走向入口?!钙薄!苟纬辽焓帧S菹膹氖职锾统鰞蓮埰?,
邊緣已經沾上她的汗?jié)n。檢票員撕票根時,虞夏的牙又痛起來。她抓住段沉的手臂借力。
「怎么了?」段沉皺眉?!笡]事,」她松開手,「地滑?!挂魳窂d內燈光如蜜,
人群衣香鬢影。虞夏不自覺地縮了縮肩膀。「挺胸。」段沉在她耳邊說,手掌貼上她的后腰。
那觸感像烙鐵,她立刻挺直脊椎。「段總監(jiān)!」一個戴金絲眼鏡的男人走過來。
段沉的表情立刻活絡起來,握手,拍肩。虞夏掛上練習過的微笑,站在半步之后?!高@位是?
」金絲眼鏡看向她?!肝遗?,虞夏?!苟纬两榻B得很快?!妇醚?!」虞夏主動伸出手,
聲音提高了一個八度。她注意到段沉嘴角抽了一下。
握手時她用了七分力——既不失禮又不顯強勢?!改銈冏膮^(qū)?」金絲眼鏡問。
「B區(qū)12排。」段沉答?!盖闪?!我們就在你們前排!」虞夏保持微笑,
牙齒的抽痛開始有節(jié)奏了。落座時,段沉幫她拉開椅子。這個紳士動作讓虞夏受寵若驚,
差點說謝謝。但她想起段沉討厭她太客氣,于是只抿嘴一笑?!敢?jié)目單嗎?」段沉問。
「要!」虞夏接過,假裝認真地看起來。實際上那些曲目名字在她眼里全是亂碼。
她只認得「天鵝湖」三個字,因為段沉提過。燈光暗下來,掌聲如潮。虞夏把手放在膝上,
掌心向上——段沉喜歡牽她手時摸到柔軟的掌心。但段沉沒伸手,只是調整了下坐姿。
指揮上臺,鞠躬,抬起手臂。第一個音符,虞夏刻意睜大了眼睛。「要顯得投入?!?/p>
她提醒自己。弦樂部涌起時,她適時地輕嘆一聲。這聲嘆息經過設計:夠輕以示教養(yǎng),
又夠明顯讓段沉聽見。第二樂章開始時,段沉終于握住她的手。虞夏立刻回握,
但又不敢太用力。她的拇指小心地摩挲他的指節(jié),像在討好一只貓。
舞臺上小號獨奏段落響起。虞夏其實覺得刺耳,但段沉坐直了身子。于是她也前傾身體,
假裝被音樂震撼?!赶矚g這段嗎?」段沉湊近她耳邊問。濕熱的氣息噴在她耳廓上。
「太美了?!顾卮?,聲音因牙痛而發(fā)抖。段沉似乎把這顫抖當成了感動,捏了捏她的手。
中場休息燈光亮起,虞夏的假笑已經僵了?!溉ハ词珠g嗎?」段沉問。「好。」
她立刻站起來,雖然并不需要。洗手間的鏡子前,虞夏終于敢揉自己的臉頰。
那顆壞牙的疼痛已經蔓延到耳根。她打開水龍頭,用冷水漱口,然后吐掉。粉紅色的。
「牙齦出血了?!顾耄炊蟹N快感。隔間里傳來沖水聲,虞夏立刻挺直腰背。
一個穿銀色禮服的女人走出來洗手?!秆莩龊馨簦皇菃??」女人笑著搭話?!甘前。?/p>
太動人了。」虞夏回答,語氣比她想象的還要真誠?;氐阶粫r,段沉正在和金絲眼鏡聊天。
「...所以第三樂章才是精華?!苟纬琳f。虞夏安靜地站在一旁,等他們談完?!赴?,
虞小姐!」金絲眼鏡突然轉向她,「你喜歡哪個樂章?」虞夏的舌尖抵住壞牙,
用疼痛刺激思考。「第二樂章的弦樂過渡...」她緩緩道,
「那種層層遞進的情緒太震撼了?!菇鸾z眼鏡眼睛一亮:「沒錯!
那段中提琴的復調處理——」「精妙絕倫?!褂菹慕釉?,心臟狂跳。
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。段沉看了她一眼,眼神難以解讀。下半場開始后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