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82年深秋,北方小城像被裹進褪色的粗布棉襖里。青石板路被幾十年的腳步磨得發(fā)亮,
凹陷處積著隔夜的雨水,倒映著低矮平房上厚重的灰瓦。
屋檐下掛著成串的紅辣椒和金黃玉米,在晨風中輕輕搖晃,
與門板上褪色的“?!弊窒嗷ビ骋r。街邊木質(zhì)店鋪的門板每天清晨被“吱呀”卸下,
裁縫鋪的剪刀在綢緞上開出細密的花,“咔嚓咔嚓”聲中,
布料化作一件件精巧的衣裳;雜貨店的算盤珠碰撞出清脆的節(jié)奏,老板戴著老花鏡,
撥弄著算珠,嘴里念叨著賬目;理發(fā)店的推子嗡鳴混著老式收音機里劉蘭芳的評書聲,
“啪”地驚堂木一響,引得顧客們聽得入神,這些聲音交織成小城特有的晨曲。
巷口早點攤的蒸籠騰起白霧,油條在油鍋里翻著跟頭,發(fā)出誘人的“滋滋”聲。
孩子們攥著掉了瓷的搪瓷缸排隊打豆?jié){,書包帶子上掛著的鐵皮青蛙“噠噠”跳著。
老人們坐在墻根曬太陽,褪色的馬扎圍成一圈,蒲扇輕搖,嘮著誰家閨女考上了中專,
誰家新添了黑白電視機。偶爾有輛二八自行車鈴鐺清脆地穿過街巷,驚起墻頭上打盹的麻雀,
撲棱棱地飛向灰蒙蒙的天空。李建國跨上自行車時,車鈴在晨霧里清脆作響。
他工裝口袋里揣著趙麗華繡的平安符,針腳細密得像夏夜的星子,
那是趙麗華昨夜在縫紉機前,借著15瓦燈泡昏黃的燈光,一針一線繡出來的。
作為廠里連續(xù)三年的“先進工作者”,他的工具箱里還藏著三張泛黃的獎狀,邊緣已經(jīng)卷曲,
上面用毛筆寫著“技術(shù)標兵”“生產(chǎn)能手”等字樣。剛進廠那會兒,他跟著老師傅學技術(shù),
在滿是油污的車間里摸爬滾打,油污沾滿臉龐,卻總愛哼著《東方紅》小曲,
靠著一股韌勁從學徒成長為技術(shù)骨干。有次廠里進口設備出了故障,德國工程師都束手無策,
是他對照著全英文說明書,蹲在機床下整整六個小時,終于排查出問題,
讓生產(chǎn)重新運轉(zhuǎn)起來,也因此在廠里名聲大噪,還被評為“技術(shù)革新能手”。
也是在廠里1975年的文藝晚會上,他第一次見到了趙麗華。舞臺上,她身穿素色旗袍,
手持繡著牡丹的屏風,眼神專注地展示刺繡技藝,燈光打在她低垂的睫毛上,
美得讓他挪不開眼。后來他才知道,趙麗華十四歲就跟著蘇繡大師周錦云學藝,
師傅總說她的針腳里藏著靈氣,繡出的花鳥仿佛能從綢緞上飛出來。有一回,
師傅接了個繡百鳥朝鳳屏風的大單子,工期緊、難度高,是趙麗華連著七天七夜沒合眼,
采用了平針、套針、打籽針等十多種針法,才按時完成,那屏風上的鳳凰,羽毛根根分明,
眼睛炯炯有神,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空而去,連師傅都贊嘆:“這不是繡品,是活物!
”兩人相識后,他用攢了半年的糧票換來兩張電影票,在掉了皮的老式電影院里,
他們的手悄悄碰在了一起,心跳聲比電影里的槍炮聲還要響亮。后來,
他常騎著自行車帶她去郊外寫生,她把美景繡成手帕送給他,一來二去,情愫漸生。
國營機械廠的齒輪聲震得人胸腔發(fā)麻,機油味混著鐵銹味彌漫在車間里。
1982年10月15日這天,李建國蹲在機床旁調(diào)試零件,油漬順著袖口往下淌。
他抬手擦汗時,腕間父親留下的舊手表蹭到鐵架,表盤上的裂痕又深了幾分。那天早上,
他莫名有些心慌,眼皮一直跳,特意又摸了摸口袋里的平安符,安慰自己只是沒休息好。
突然,傳送帶發(fā)出刺耳的斷裂聲,鐵件如脫韁野馬般飛竄?!翱於汩_!”李建國大喊著,
工人們驚呼著四散躲避,他本能地撲過去,想要穩(wěn)住失控的機器,卻被重重壓在下面。
劇痛瞬間席卷全身,他感覺自己的腿像是被無數(shù)根鋼針扎著,又像是被火車碾過,
意識漸漸模糊?;秀敝?,他仿佛看見趙麗華在灶臺前包餃子,白白的面皮里裹著韭菜雞蛋餡,
案板上還擺著給孩子們準備的冰糖葫蘆;又想起李明六歲那年,在河邊貪玩掉進河里,
自己縱身躍入冰冷河水將他托起,小家伙嗆著水卻還咧著嘴笑,
說爸爸是大英雄;還有李紅總愛粘著趙麗華,每晚都要聽著《田螺姑娘》的故事才能入眠,
小手緊緊抓著媽媽的衣角,要是不聽故事,就會嘟著小嘴,怎么也不肯睡。“快叫救護車!
”車間里亂成一團,工友們手忙腳亂地搬開鐵件,李建國的工裝被鮮血浸透。
他疼得直冒冷汗,嘴唇咬得發(fā)紫,卻還惦記著喊:“別管我,先看看機器!”直到醫(yī)生趕到,
用擔架把他抬走,他的眼神還一直盯著那臺出故障的機床。
救護車的鳴笛聲撕破老街的寧靜時,趙麗華正在縫紉機前趕制棉手套。
老式縫紉機“噠噠噠”的聲響突然被頂針落地的脆響打斷。她望著指間滲出的血珠,
心跳如擂鼓,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。當王大娘攥著她的胳膊沖進醫(yī)院時,
她的耳邊嗡嗡作響,眼前不斷閃過李建國騎著自行車帶她去看電影的畫面,
那時他的后背寬闊又溫暖,是她最堅實的依靠。在醫(yī)院走廊里,她來回踱步,
指甲深深掐進掌心,每一秒都像是一年那么漫長。她想起兩人結(jié)婚時,
李建國對她許下的承諾:“我會一輩子護著你和孩子。”如今,這個家的天仿佛要塌了,
她在心里告訴自己:“我不能倒,建國倒下了,我就是這個家的頂梁柱。
”醫(yī)院走廊彌漫著刺鼻的消毒水味。趙麗華跪在手術(shù)室門口,膝蓋硌得生疼,她卻渾然不覺。
她數(shù)著墻上的瓷磚,從1數(shù)到100,又從100數(shù)回1,數(shù)到第三遍時,淚水再也忍不住,
奪眶而出。王大娘不停搓著手念叨:“老天爺保佑,保佑建國平安。
”隔壁的張嬸送來熱乎的小米粥,對門的老趙扛來兩袋過冬的白菜,還有鄰居們自發(fā)湊的錢,
塞進趙麗華手里,有五毛的、一塊的,皺巴巴的紙幣上還帶著體溫。
樓上的孫大爺顫巍巍地送來自家腌制的咸菜,說:“給孩子們下飯吃。
”當醫(yī)生摘下口罩說出“命保住了,但腿……”時,趙麗華只覺眼前一黑,
指甲在掌心烙下月牙形的血痕。她咬著嘴唇告訴自己:“不能垮,這個家還得靠我。
”回到家,她翻出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,除了祖?zhèn)鞯你y鐲子,還有結(jié)婚時買的紅綢被面,
全都塞進了當鋪,換了兩袋玉米面和一些粗糧。她看著空蕩蕩的家,暗暗發(fā)誓:“再難,
也要讓孩子們吃飽穿暖,讓建國安心養(yǎng)傷?!?出院那天,老街的鄰居們自發(fā)來幫忙。
王大娘借來平板車,張叔在前面拉,老趙在后面推。李建國坐在車上,看著熟悉的街道,
眼淚在眼眶里打轉(zhuǎn)。趙麗華蹲在煤爐前熬粥,
火光映著墻上泛黃的全家?!掌锢罱▏┲鴯湫碌墓ぱb,
胸前別著“先進工作者”的獎章,李明戴著紅領巾,李紅捧著幼兒園得的小紅花,
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。淚水無聲地滴進鍋里,她趕緊抹了把臉,繼續(xù)攪動著粥,
心里想著,再難也要讓孩子們吃飽。寒風里,趙麗華的針線攤支在菜市場入口。
褪色的藍布簾上繡著“巧手坊”三個字,竹匾里碼著繡著并蒂蓮的鞋墊、虎頭鞋,
還有繡著“囍”字的手帕。她戴著露出手指的半截手套,指尖凍得通紅,裂口處滲著血珠,
每動一下都鉆心地疼。每當有顧客嫌價格貴,她就輕聲解釋:“這是純手工的,
針腳都是夜里點燈趕出來的。您摸摸這布料,多厚實;看看這針腳,多密實。
”遇到帶著孩子的婦人,她還會多送個繡著小動物的鑰匙扣,笑著說:“給孩子玩,
圖個樂呵?!庇写蜗麓笱?,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來,很快就積了厚厚一層。街上行人寥寥,
趙麗華的雙腳早已凍得失去知覺,卻依然守在攤位前。一個老太太路過,看著她紅腫的手,
眼眶紅了:“閨女,別凍壞了,快回家吧?!壁w麗華搖搖頭:“再等等,說不定還有人需要。
”直到天黑,她才拖著僵硬的雙腿回家,卻發(fā)現(xiàn)李紅蹲在門口等她,小臉凍得通紅,
手里還攥著暖手爐。原來李紅擔心媽媽,放學后就一直守在家門口,等了三個多小時。
李紅撲進媽媽懷里,哭著說:“媽媽,你別這么辛苦了,我心疼?!壁w麗華緊緊抱著女兒,
淚水滴在她的頭發(fā)上:“傻孩子,媽媽不辛苦,只要你們好好的,媽媽就知足了。
”李明每天天不亮就起床,在路燈下背英語單詞。路燈的光暈里,
能看見他呼出的白氣凝結(jié)成霜。教室里,他總坐在第一排,課本上密密麻麻寫滿筆記,
連書頁的空白處都不放過。遇到不懂的問題,他就追著老師請教,直到完全弄明白。有一回,
為了一道數(shù)學難題,他跟著張老師跑到辦公室,一直研究到天黑,
張老師都忍不住夸贊:“明子,你這股鉆研勁兒,以后肯定有出息!” 放學后,
他直奔廢品站,在堆積如山的廢紙里翻找,雙手被劃破也不在意。
有次他撿到一本破舊的英語詞典,如獲至寶,用報紙仔細包好,
晚上躲在被窩里打著手電筒看,看到精彩處,還會忍不住輕聲跟讀。
有次張老師發(fā)現(xiàn)他在教室角落啃冷饅頭,
第二天就帶來了裝著紅燒肉的鋁飯盒:“嘗嘗師母的手藝,吃飽了才有力氣考清華!
”在圖書館里,他如饑似渴地閱讀,書頁間夾著的糖紙書簽,是妹妹李紅攢了好久送給他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