步陽蜷縮在夜班公交最后一排，手機屏幕的藍光映著潰爛的右臉。陳老師的信息像塊燒紅的炭，灼得他拇指懸在回復鍵上顫抖。車窗外霓虹燈流過疤痕，恍惚間又回到十二歲那場暴雨，女人舉著被泥水泡發(fā)的試卷，指甲縫里嵌著碎玻璃渣。
社區(qū)醫(yī)院的走廊像一條被福爾馬林浸泡的隧道。步陽的舊球鞋踩在墨綠色地膠上，每一步都粘著細微的吱呀聲。三樓拐角的垃圾桶堆滿帶血的棉球，有個小男孩正扒著308病房的門縫偷看，被他潰爛的右臉嚇得跌坐在地。母親拽走孩子時，包上的金屬鏈子刮過步陽的手背，留下一條滲血的細痕。
病房門開合的瞬間，濃烈的腐肉味混著中藥氣息撲面而來。陳老師側臥在搖起的病床上，枯瘦的手背上留置針周圍泛著青紫。床頭柜的玻璃罐里泡著不知名根莖，水面浮著油花，倒映出窗臺上干枯的野雛菊——那是他十二歲輟學前最后一次教師節(jié)，從工地圍墻外摘來的。
“小陽？”
陳老師摘氧氣面罩的動作扯動了鼻飼管，暗黃色液體順著透明軟管回流。
“你右耳的凍瘡還沒好?！彼穆曇粝裆凹埬ミ^生銹鐵管，卻精準刺中步陽最隱秘的傷口。
去年深冬他在露天貨場搬凍貨，右耳垂爛得露出軟骨，如今結成紫紅色肉瘤。
看到病床上的人形讓他心臟驟停。記憶里能單手舉起鐵棍攔下醉酒父親的班主任，如今縮成被子里一小團灰影。床頭心電圖儀滴滴作響，像在倒計時。
“這是今早拍的CT?！敝髦吾t(yī)師把膠片塞進步陽手里，黑白圖像上陳老師的肺葉布滿雪花狀白點，“癌細胞轉移到腦部了，家屬做好心理準備?！?/p>
膠片袋滑落在地，步陽彎腰去撿時，看見床底露出半截焦黑的鐵皮餅干盒——那是當年暴雨夜被父親砸爛的班級獎品盒。
醫(yī)院后巷的咖啡館掛著'暫停營業(yè)'的牌子。
陳老師掏鑰匙開鎖時，步陽注意到她駝色大衣肘部磨出的毛邊?！斑@是我學生的店?！?/p>
她按下電閘，展示柜里的提拉米蘇逐漸解凍，“他總說請我喝手沖咖啡，結果跑去非洲做無國界醫(yī)生了?！?/p>
步陽把圍巾往上扯了扯，遮住正在滲膿的右臉。陳老師卻徑直走向靠窗位置，從吧臺底下摸出半包受潮的煙：“抽嗎？鎮(zhèn)痛。”他沒接，看著她顫巍巍點燃香煙，火光映出腕骨上放療留下的灼痕，形似當年擋在他額前的玻璃碎片。
冰拿鐵端上桌時，杯壁凝結的水珠匯成細流，漫過桌面上她咳出的血點。陳老師突然掀開他的圍巾，指尖輕觸右臉疤痕新裂的傷口：“還在用硫磺皂？會刺激黏膜?！辈疥柮偷睾笱觯竽X勺撞上墻面的鐵藝裝飾，震落一張泛黃的照片。照片里十二歲的他站在領獎臺陰影處，右臉隱在鏡頭外，手里攥著被雨水泡發(fā)的獎狀。
“教育局那幫蛀蟲?！标惱蠋煵琳掌氖峙寥旧虾职撸拔叶铝司珠L三個月，他們才批下燒傷兒童補助金?！?/p>
她的指甲縫里還嵌著粉筆灰，讓步陽想起那個暴雨夜她砸在鐵皮屋門板上的拳頭。父親把裝著現(xiàn)金的信封換成紅星二鍋頭時，酒液正從她額頭被鐵棍砸出的傷口往下淌。
暖氣突然停運，咖啡館陷入陰冷。步陽盯著陳老師毛衣領口露出的放療灼痕，那形狀像極了他后背的開水燙傷?！盀槭裁匆椅?？”玻璃窗上的雨痕扭曲了街景，救護車鳴笛聲由遠及近。
“上周整理舊物，發(fā)現(xiàn)你落在教室的作文本?！?/p>
陳老師從布袋掏出塑封的作文本，透明膜下稚嫩字跡寫著《我的夢想》?！澳銓懴氘敓齻漆t(yī)生，因為要發(fā)明不疼的藥膏?！彼闹讣鈸徇^'植皮手術'四個字，那是步陽查了三天字典才寫對的術語。本子邊緣焦黑卷曲——父親燒毀錄取通知書那晚，火盆里同時吞沒了這個秘密。
“現(xiàn)在呢？”
她問。步陽喉結滾動，答案被喉嚨翻涌的硫磺味堵住。窗外飄來烤紅薯的香氣，混著咖啡館里融化的奶油味。
突然撕開記憶的裂縫：十七歲生日那晚，他在餿水桶里撈出發(fā)霉的蛋糕胚，就著路燈啃食時，陳老師騎著二八杠自行車碾過滿地星光，車筐里裝著全市最后一份黑森林蛋糕。
“咳咳...”
陳老師的咳嗽聲像砂輪打磨金屬，指縫滲出的血珠滴在作文標題上。步陽下意識去掏止痛藥，卻發(fā)現(xiàn)藥盒早已被冷汗浸透。她抓住他的手，掌心溫度燙得驚人：“帶你去個地方?！?/p>
兒童燒傷康復中心的大理石地面能照出人影。步陽盯著倒影里自己扭曲的臉，直到陳老師拽著他沖向導診臺?！斑@是我學生！要最好的心理醫(yī)生！”她的聲音在挑高大廳激起回音，像當年在暴雨中呼喊“他有考清華的潛力”。
旋轉樓梯爬到第三層時，陳老師突然踉蹌。步陽伸手去扶，卻被她枯瘦的手指掐進潰爛的右臉：“你要往前走...”
血腥味在口腔漫開，他嘗到鐵銹味的童年。腦瘤壓迫視神經的女人，此刻卻精準摸到墻上盲文指示牌：“這邊！治療室有面鏡子能照全身...”
監(jiān)護儀警報炸響時，步陽正對著那面巨大的鏡子。陳老師像片枯葉飄落在他臂彎，輕得仿佛還是那個為他擋住鐵棍的年輕班主任。護士掰開他手指時，他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掌心嵌著半片指甲——是陳老師最后時刻從他潰爛的右臉上撕下的死皮。
他聽見自己二十年來第一聲哭嚎，潰爛的右臉貼在老師逐漸冷卻的額頭上。
護士掰開他手指時，陳老師口袋掉出個微型錄音筆。
把陳老師送進醫(yī)院以后，步陽在家屬等候區(qū)按下播放鍵，聽見化療病人沙啞的叮囑：“小陽，存折在藍色教案本夾層...密碼是你第一次考滿分的日期...”
太平間的白熾燈下，步陽用老師送的圍巾裹住她殘缺的左耳——那是當年為他擋下鐵棍留下的傷。
化妝師嘆氣：“家屬來確認下遺體妝容吧?！?/p>
他跌坐在塑料椅上，突然瘋狂抓撓右臉，直到化妝師驚呼著拉開他的手。
停尸柜的寒氣中，他看見不銹鋼門映出的自己：潰爛的右臉正在結痂，新生的皮膚泛著病態(tài)的粉紅。陳老師最后的錄音還在循環(huán)：“中心三樓圖書室，我給你留了...”
窗外飄起今冬初雪。步陽把止痛藥撒進垃圾桶，攥著存折走向二十四小時自助銀行。ATM機藍光里，他顫抖著輸入20050901——那是暴雨淹沒希望的日子，也是陳老師終身未婚的開始。
初雪落在自助銀行門口的流浪漢身上。步陽把大衣蓋住熟睡的乞兒，轉身走進二十四小時藥店。玻璃櫥窗倒影中，他的背影與十二歲雨夜佝僂搬水泥的少年逐漸重疊，又漸漸挺直成某個醫(yī)學院新生輪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