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上輩子稀罕過一個漢子??赡侨嗣锏南眿D是別人,不是我。我稀罕不著,只能當(dāng)個媒人,
撮合他倆成了再滾蛋。后來我喂驢的時候,讓驢踹死了,保不齊這也是我心里盼望的結(jié)果。
要是能全撂下該多好。這身肥肉、這記性、這稀罕人的勁兒,
全爛成糞多痛快......——我原以為是這樣,咋就帶著上輩子的記性投胎了呢?
回頭想想,兩歲就能說整話的閨女,爹娘沒把我塞尿罐子淹死,反倒當(dāng)寶貝養(yǎng)大,
這份恩情得記著。我趿拉著破棉鞋追問:「這沒煉鋼爐嗎?真的沒有?那咋煉鐵?吃啥喝啥?
」兩歲孩子說這話,嚇得老金頭說我被黃皮子附身。
新爹叼著銅煙鍋子嘟囔:「燒豆秸熬糊糊,煤油燈照炕頭,驅(qū)驅(qū)邪,
實在不行去衛(wèi)生所要兩片土霉素。」——我就這么在東北鄉(xiāng)下扎了根,
成了徐家的閨女鳳丫頭。在東北鄉(xiāng)下的土坯房里,我這滿嘴胡言亂語的徐鳳,
多虧鄉(xiāng)親們心寬,沒當(dāng)成妖精燒了。眨眼十八年,我在村口驢肉館端海碗?!给P?。?/p>
衛(wèi)生所進鏈霉素了!你娘用得著吧?」「行!我中午就去賒!」「鳳丫頭!你扎紅頭繩真??!
跟我搭伙過唄?」「不成!我這輩子不嫁人!」「又扯你上輩子當(dāng)少奶奶的胡話!」
「就是為這!」蹲條凳上啃大蔥的漢子們哄笑。上輩子我是王家大小姐,
還跟縣大隊長兒子換過庚帖,可那都是轉(zhuǎn)世前的事了。如今在驢肉館抹桌子,
比當(dāng)少奶奶舒坦。前年娘害了癆病,全靠爹在飼養(yǎng)院掙工分換藥。雖說吃不上白面饃,
可也能守著熱炕頭聽蟈蟈叫,這日子還算踏實,直到那個戴蛤蟆鏡的保安團干部闖進門。
「就你。村里獨一份會寫洋文的丫頭?!谷疹^毒辣的正午,穿四個兜干部服的男人晃進來。
金絲眼鏡后頭那雙眼睛,跟毒蛇信子似的把我從辮梢掃到腳后跟。(這混蛋!
當(dāng)干部的也不能這么看大閨女吧?。浮嗥弦荒R粯印W呗愤€端著小姐架勢。行,
跟我走。打今兒起你就是『張美齡』?!埂笐{啥!我是徐鳳——」
話沒說完腮幫子就被鐵鉗似的手掐住。屋里漢子們剛要抄條凳,
外頭民兵的漢陽造就頂上膛了?!附o臉不要?說你是張美齡就是張美齡!」后來才知道,
保安團里這些人壓根不把莊戶閨女當(dāng)人看——這孫子算頭一個。娘每月要打鏈霉素,
全靠保安團衛(wèi)生所。徐鳳咬著后槽牙點頭。當(dāng)晚就被塞進膠皮輪子車,
拉到保安團大院后頭的柴房?!赣浨宄?。我是保安團張主任,你是張美齡。這位才是真美齡。
」柴房門吱呀推開,進來的閨女活脫脫像照鏡子——圓臉盤,丹鳳眼,
連嘴角那顆痣都一模一樣。張主任叼著煙冷笑:「把美齡的做派學(xué)全了。
過兩天就送你和余司令家的少爺圓房?!埂笀A房???」(上輩子訂親連手都沒碰過,
這輩子直接上炕?)真美齡撲通跪下:「爹!不能糟蹋人家清白閨女......」「閉嘴!
要不是你和保安團隊長鉆高粱地,我犯得著找替身?」張主任一腳踹翻板凳,
「縣武裝部余司令點名要美齡當(dāng)兒媳婦。你這破鞋身子能見人?」
徐鳳盤腿坐炕沿:「睡一覺就完事?行?!梗ň彤?dāng)被驢踢一腳??偙鹊锍詷屪訌?。
)「別哭了?!剐禅P渾身不自在——看著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哭喪臉,
仿佛照見鏡子里自己在哭?!笡]事,反正……跟那『振澤傻子』下了炕頭就能脫身?」
「嗯……可太委屈你了……」「這有啥?反正我這輩子沒打算嫁人。拿清白換爹娘活路,值!
再說了——」她沖門口民兵的漢陽造努嘴,「我有得選嗎?」
美齡的眼淚砸在褲子上:「真對不住……」「別哭了!」徐鳳把破棉襖甩到炕頭,
「趕緊教我怎么扮官家小姐。先說清楚——余家少爺有什么忌諱?」
美齡絞著手指頭嘀咕:「就、就是……千萬別當(dāng)面喊他『傻子』!
那人……壯得像生產(chǎn)隊的種豬……」「是說他胖?」「嗯……說話還含糊不清,
跟豬崽哼哼似的?!埂高@外號也太損了?!埂嘎犝f脾氣暴,急眼了抄糞叉子追人……」
「好家伙……」徐鳳嘬著牙花子。胖點兒結(jié)巴點兒能忍,
抄糞叉子可不行——哪像司令家的少爺?「難怪張主任抓我來頂包。」「可不是……」
徐鳳往炕席啐了口唾沫:「行!我就當(dāng)被驢踢了屁股!」◇圓房那天晌午,
張主任叼著煙卷發(fā)話:「完事就和美齡換回來。敢多嘴——」「知道了!當(dāng)我稀罕當(dāng)這破鞋?
」徐鳳頭上蒙著紅蓋頭。說是圓房,就在保安團糧倉后頭搭個席棚。
要不是余司令拎著匣子槍坐鎮(zhèn),徐鳳還以為在趕集賣豬崽。掀開紅蓋頭一瞧——(好家伙!
還沒我家酸菜缸高?。┯嗾駶晒缓仙淼乃{布褂,活像高粱地里的矮冬瓜。
扣子繃得都快脫扣了,徐鳳生怕他喘氣太猛崩開衣服。振澤瞥見紅蓋頭下的徐鳳,脖子一轉(zhuǎn),
把臉撇到一邊。司儀老金頭扯著破鑼嗓子喊完吉利話,就算禮成。◇「那傻子咋還不來?」
徐鳳盤腿坐炕頭,裹著美齡的紅綢褂等得心焦。日頭都偏西了,席棚外頭只剩豬哼唧。
(完事就能脫身,磨蹭個屁?。感校∥艺宜?!」徐鳳趿拉著布鞋,
逮著個喂豬的婆子問路。七拐八繞摸到飼料房,瞧見振澤正蹲在泔水缸前記筆記。
「可找著你了!」振澤嚇得把筆記本扣進泔水瓢,像炸毛的刺猬往后縮:「滾、滾、滾!」
(結(jié)巴得跟拉風(fēng)箱似的?。┬禅P湊近細看——圓臉上嵌著對黑亮眼珠,
汗津津的腦門泛著油光,倒比生產(chǎn)隊的騾子還精神?!改?、你是誰!」(三個字憋了半天,
急死人了?。┱駶沙瘥滬煷觼y甩,徐鳳閃身躲開笑:「怕啥?我又不吃人!」
(這結(jié)巴勁兒,跟村東頭二傻子似的。)徐鳳瞄著滿地麥麩——飼料房里全是麻袋草垛,
連把鐵鍬都沒有。(準是怕這憨貨急眼了砸人?。┱駶蓾q紅臉要鉆草垛,
徐鳳一把扯住他后襟:「跑啥?我是你剛過門的媳婦!」紅蓋頭隨風(fēng)飄進泔水缸,
驚得老母豬直哼哼?!刚B個暖水瓶都沒有?」徐鳳瞅著滿屋草料垛嘀咕。
(敢情大伙兒都知道這憨貨的驢脾氣!
)徐鳳瞇眼打量縮在墻角哆嗦的振澤——油光光的圓臉憋得通紅,活像挨了踹的豬崽。
十八歲的后生,倒比村口尿炕的二狗子還窩囊。(上輩子跟縣大隊長兒子訂親那會兒,
人家可是騎白馬挎盒子炮的俊后生......)徐鳳猛搖頭,讓自己清醒。
(凈想些沒用的!眼下得先把這憨貨哄上床?。改阋詾槲乙粤四??」徐鳳拍著草垛笑,
「就想跟你聊聊天?!拐駶蛇虢劂U筆頭,在養(yǎng)豬筆記本上寫:「滾!」「行,我叫徐鳳。
啊不——」她一拍腦門,「張美齡!」(說漏嘴了?。┱駶陕犚?徐鳳"倆字,
眼珠子突然锃亮。方才還哆嗦的膀子繃得鐵硬,眼神跟鐮刀似的剜過來。
(這憨貨咋突然精明了?)徐鳳后脖頸子發(fā)涼。「敢情......你早看穿我是頂包的?」
徐鳳試探著往前湊。振澤攥著筆記本的手指節(jié)發(fā)白,眼神在草料堆間亂竄,
最后定在豬圈方向。老母豬正用嘴拱柵欄,哼哼聲攪得人心慌。「實話跟你說,
我不是真美齡。就是個頂包的鄉(xiāng)下丫頭?!闵鷼獠??」徐鳳面上裝沒事,
心口撲通得像驢尥蹶子。振澤撅著厚嘴唇搖頭,眼神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巴。
(這憨貨咋不炸毛?)徐鳳試探著問:「按說該抄糞叉子抽我,咋不生氣?」
「我、我、我......」振澤憋得脖子通紅,最后抓起半截鉛筆頭,
在養(yǎng)豬筆記本上寫:「沒生氣?!梗ㄟ@憨貨?。┬禅P瞅著振澤油光光的腦門,
想起上輩子在王家大院吃香喝辣的日子,心里揪得慌。(人家好歹是司令家的獨苗,
混得還不如我當(dāng)初養(yǎng)的看門狗?。┧橐姴荻馍系墓P記本,
一把抄起來翻開看:「你這字寫得跟蚯蚓爬似的——哎?這畫的啥?」
本子上密密麻麻記著「母豬下崽日期」「玉米摻麩皮比例」,還畫著歪歪扭扭的豬崽示意圖。
振澤嗷一嗓子撲過來搶,耳朵尖紅得像抹了豬血?!笇Σ蛔?!
我就是覺得你這筆記本......」徐鳳撓著后腦勺笑,「跟我爹記賬的本子似的,
看著親切!」振澤攥著本子不吭聲,突然抓過鉛筆唰唰寫:「頂包的事我不生氣。我這熊樣,
配不上真美齡?!埂干杜洳簧??你也是頂包的?」振澤渾身一抖,腦袋搖得像撥浪鼓,
慌慌張張補上一行字:「我是真振澤。可我這結(jié)巴肥豬樣,和頂包的也沒兩樣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