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一)算珠初響(1966-1975)父親李德出生1949年新中國成立,
14歲母親去世,16歲父親去世,1966年的霜降來得格外早,
郴州五蓋山的松針還掛著露珠,北風(fēng)就把第一場雪粒子刮進(jìn)了茅草屋檐。
十七歲的李德跪在曾祖父的病榻前,桐木算盤擱在膝頭沁著寒氣,十指關(guān)節(jié)被冷風(fēng)刮得發(fā)紅。
老人青筋凸起的手掌突然壓住他手背,算珠相撞的脆響驚飛檐下麻雀,
幾片灰褐色的羽毛打著旋落在賬本封皮。"德伢子,往后的秤砣要端平。
"曾祖父的喘息帶著破風(fēng)箱的嘶鳴,渾濁的眼珠轉(zhuǎn)向墻角。五個弟妹蜷縮在稻草堆里,
三妹的赤腳凍得發(fā)紫,最小的五弟正吮著半截木薯。李德感覺喉頭梗著硬塊,
煤油燈將他的影子投在黃泥墻上,像株被驟雪壓彎的竹子。當(dāng)夜北風(fēng)卷著雪碴敲打窗紙,
他翻開簇新的賬本,墨汁在封皮洇出"丙午年十月初七"的日期。
第一筆賬是賒王記藥鋪的三錢天麻,曾祖父的咳疾需要這味藥引。
他蘸著唾沫將算珠撥得噼啪作響,月光從茅草屋頂?shù)钠贫绰┻M(jìn)來,
在"應(yīng)收生產(chǎn)隊(duì)工分七分半"的字跡上投下銀斑。五弟的夢囈忽然響起,
他慌忙用袖口捂住算珠,生怕驚醒這個餓著肚子入睡的六歲孩童。1968年小滿前夜,
李德用紅綢裹著算盤去鄰村迎親。新娘子月娥揣著半塊龍鳳玉佩,
那是她娘用三斗米從當(dāng)鋪贖回的嫁妝。洞房花燭映著賬本上的"戊申年四月廿八",
李德將算盤橫在炕沿當(dāng)禮案,兩個苦命人對著冷灶臺磕了頭。
月娥拆了陪嫁的被面給弟妹改冬衣,李德在賬冊里記:"支紅綢二尺補(bǔ)三妹襖"。
春分時節(jié)的晨露在算珠上凝成細(xì)珠。李德背著竹簍穿行在公社的油菜花田,
金黃的花粉沾滿補(bǔ)丁摞補(bǔ)丁的褲腳。他給隊(duì)里記完工分,總要繞道去后山采野蕨,
賬本里便夾著幾片曬干的蕨菜葉,葉脈間藏著小字:"丁未年二月十八,
蕨菜二斤抵大妹學(xué)費(fèi)"。三妹偷偷把雞蛋塞進(jìn)他衣兜,
他便在"丙午年臘月廿三"的賬頁邊角記:"雞蛋三枚換紅紙一張",那是給五弟描紅用的。
1970年谷雨那日,山洪沖垮了曬谷場。李德跪在泥漿里扒拉被沖散的糧袋,
指甲縫里滲出的血混著雨水,在賬本上暈開淡紅的"庚戌年四月初三,
補(bǔ)公社糧損十二斤半"。大妹連夜納的千層底布鞋泡了水,
硬是塞到他懷里:"哥的鞋露趾頭了,開春還要去縣里對賬呢。"他背過身去撥算盤,
桐木珠子沾了淚,在"支棉線兩團(tuán)"的條目上打滑。當(dāng)夜月娥在漏雨的柴房誕下長女,
李德抖著手記:"支接生婆工分八分,賒紅糖半斤",算珠滾到"余"字檔時,
檐角冰棱恰巧墜地,碎成七顆沾血的星子。1975年驚蟄的晨霧裹著泥腥味漫進(jìn)吊腳樓,
李德在薄棺前燒紙錢?;鹕嗤淌芍拍甑狞S表紙賬冊:"乙卯年三月初九,
公社賒苞谷種二十斤""辛亥年臘月廿八,抵工分換棉絮兩床"?;覡a盤旋上升時,
他看見曾祖父臨終前用枯枝在地上畫的算盤檔位——十一檔的桐木算盤,
比尋常算盤多出兩檔,老人說這是留給子孫的余地。山下忽然傳來接生婆的銅鑼響,
李德踉蹌著沖進(jìn)雨幕,褲腰系的銅鑰匙在賬本劃出弧線。當(dāng)新生兒啼哭穿透春雷,
他咬破食指在"乙卯年三月初九"的灰燼旁補(bǔ)記:"收長子,添檀木檔兩格",
血珠恰好填滿曾祖父刻的凹槽。銅鑰匙系上褲腰的剎那,野山櫻突然簌簌落花。
粉白的花瓣混著紙灰粘在賬本上,像撒了把沒來得及入賬的碎銀子。
十五歲的大妹攥著嫁妝單欲言又止,李德已翻開新頁寫下:"乙卯年三月初九,
支山櫻木打妝奩。"他故意將"支"字寫得方正,仿佛這樣就能鎮(zhèn)住眼眶里打轉(zhuǎn)的熱流。
檐下新燕掠過他微駝的背,翅膀剪碎的光斑落在算盤中央,
照亮那兩格新填的檀木檔——大女兒正用染鳳仙花的手指撥弄算珠,
五歲的笑聲撞得珠子叮咚作響,而襁褓中的兒子攥著半片山櫻花瓣,
將"余"字檔的銅軸抓出了第一道指痕。
(二)赤腳醫(yī)生的處方箋(1976-1988)1978年芒種前夜,
李德蹲在曬谷場碾藥,月光把決明子碾成滿地碎銀。產(chǎn)房突然傳來瓦盆墜地的脆響,
他沖進(jìn)屋時,三妹正舉著煤油燈,火苗在穿堂風(fēng)里跳成金蛇。月娥攥著染血的床單,
指甲在"戊午年五月初五"的賬頁摳出月牙痕。二女兒降生的啼哭混著蛙鳴炸開,
他抖著手記下:"支接生紗布三尺,賒益母草二兩"。算珠撞上新增的檀木檔,
驚醒了睡在藥簍里的大女兒,三歲的小手抓著曬干的蒲公英就往妹妹嘴邊送。
1980年寒露那日,赤腳醫(yī)生培訓(xùn)結(jié)業(yè)的紅榜剛貼到公社墻上,月娥的羊水就破了。
李德背著藥箱往家跑,青石板路上打滑的布鞋甩出老遠(yuǎn)。三妹舉著電筒追上來,
光束里飄著培訓(xùn)教材的殘頁:"產(chǎn)后出血急救"的字樣被雨水泡成藍(lán)霧。他摸黑扎止血針時,
三女兒的哭聲比貓崽還細(xì),賬本攤在染血的炕席上,"庚申年九月初九"的日期洇著紫藥水。
后半夜公社喇叭突然播起《春天的故事》,他給女兒裹襁褓用的,
是那件印著"赤腳醫(yī)生"的培訓(xùn)白大褂。1982年驚蟄的悶雷在云層翻滾時,
月娥的肚子已鼓得像舂陵江的渡船。李德在巡診路上被王老漢截住,
老人咳出的血沫子濺在處方箋上,正好蓋住"壬戌年二月初二"的日期。他剛給老人扎完針,
山坳就傳來大女兒的尖叫:"爹!娘要生了!"雙胞胎降生那刻,暴雨沖垮了后山草藥棚,
接生用的剪刀是從廢墟里刨出來的。賬本里夾著兩片臍帶痂,
旁注:"支公社衛(wèi)生所剪刀消毒費(fèi)五工分,收龍鳳胎,添檀木檔二格"。
算盤突然多出四顆珠子,是月娥拆了陪嫁銀鐲熔的。1983年驚蟄的雷聲滾過舂陵江時,
李德正用艾草熏著藥箱。紅十字漆面剝落處露出的杉木紋,浸透了三十七種草藥混雜的苦香。
王寡婦的哭喊刺穿雨幕傳來,他抓起鋁飯盒就往雨里沖——那盒子里還裝著妻子塞的倆紅薯,
此刻在蓑衣下撞得咚咚作響。雙胞胎在背簍里睡得正香,裹他們的襁褓是六件舊衣裳拼的,
補(bǔ)丁縫成了北斗七星。江水漫過膝蓋的剎那,《赤腳醫(yī)生手冊》在懷里脹成塊青磚。
他數(shù)著心跳默背接生流程,卻想起去年臘月妻子難產(chǎn)時,
自己攥著同一本書在產(chǎn)房外抖成篩子。嬰兒啼哭炸響的瞬間,
王寡婦咬在他小臂的牙印滲出血珠,和賬本上"癸亥年二月初二,
墊付接疼片五元八角"的墨跡混作一團(tuán)。背簍里的二兒子突然哭鬧,他騰出手搖晃時,
接生用的止血鉗在月光下劃出銀弧。"李大夫,
這錢......"王寡婦蒼白的指尖捏著毛票,被他輕輕推回枕下。
藥箱里的三件寶在月光里泛著微光:"為人民服務(wù)"的鋁飯盒缺了角,
是去年給張老漢送飯摔的;紅布裹的聽診器貼著膠布,
修補(bǔ)次數(shù)多過夜空星子;半截野山參躺在棉花絮里,參須上還沾著1987年冬的煤灰。
四女兒伸手去抓聽診器,腕間銀鈴是去年元宵節(jié)用五個雞蛋換的。那年臘月礦難,
他攥著野山參在塌方洞口守了三天。當(dāng)幸存者喉嚨里滾出呻吟時,
參湯的熱氣在賬本上凝成霜花?;颊呒覍偃麃淼奈孱w雞蛋,在他推搡間碎了兩顆,
黏稠的蛋清順著中山裝口袋,把"拒收病患謝禮"六個字洇成琥珀色。
背上的三女兒突然發(fā)燒,他用體溫捂化的凍瘡膏,在處方箋上印出朵梅花。
除夕守歲的火光里,米湯在粗瓷碗中漾開漣漪。妻子用縫衣針挑著漿糊修補(bǔ)賬本,
突然噗嗤笑出聲:"你瞧這筆'戊午年四月十七,兔毛抵銀針錢',倒像給兔子記工分。
"孩子們的笑鬧聲中,那些被藥汁染成褐色的紙頁漸次舒展,
賒欠人姓名在暖光里浮凸如浮雕。二女兒正用鉛筆在空白處學(xué)寫字,
把"當(dāng)歸"描成了"當(dāng)媽";三女兒攥著甘草片當(dāng)糖含,
口水把"1980"泡成了"1988"。1985年秋分,李德在曬谷場教大女兒打算盤。
十一檔桐木算盤已填滿九檔,最后兩格檀木檔上刻著五個孩子的生辰。
當(dāng)大女兒把"乙丑年八月廿三,收晚稻七百斤"撥得噼啪響時,
四女兒突然舉起皺巴巴的處方箋:"爹,王嬸給的。"紙上畫著三只歪扭的蘋果,
旁注:"抵三丫頭退燒針錢"。他摸出鋼筆在賬本補(bǔ)記:"收蘋果三枚,折合人民幣三角",
筆尖懸在"余"字檔上良久,最終在算盤梁上刻了道淺痕——那是留給第五個孩子的空位,
雖然月娥的子宮早已在生雙胞胎時落了傷。1988年清明細(xì)雨沾濕了藥箱,
李德背著四女兒去掃墓。曾祖父墳頭的算盤草已長到膝蓋高,他摘下一串算珠似的果實(shí),
放進(jìn)孩子們裝壓歲錢的鐵盒。歸途遇見省城來的醫(yī)療隊(duì),
白大褂們驚嘆他藥箱里手抄的《驗(yàn)方集》,卻不知那些藥方背面,
記滿了五個孩子的成長賬:"丙寅年臘月,大女學(xué)雜費(fèi)——支天麻一斤半""戊辰年端陽,
二子病愈——收鄉(xiāng)親雞蛋廿枚"。山風(fēng)吹開處方箋的邊角,
露出半行未寫完的批注:"留空兩檔,
待孫輩......"(三)養(yǎng)殖場的春秋賬(1988-1990)1988年芒種那日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