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是催債的電話。
這三年,姜來陸陸續(xù)續(xù)接到過很多。
都是暴力催收。
從最開始每天幾個,到后來每月幾個,再到三個月前——
她媽信誓旦旦的跟她說,錢已經(jīng)全都還完了。
雨停了。
空氣里濕氣太重,掛在身上潮乎乎的。
聽筒里,對方難聽的話持續(xù)輸出不停。姜來默默掛斷電話,掏出紙巾蹲下身子擦鞋。
還有褲腳。
被污水弄臟的褲腳,黏糊糊的貼著腳腕,粗糲的沙粒磨著皮膚。
怎么擦也擦不干凈!
就像破掉的袖口,和手背上結痂的劃痕。
姜來蹲著在路邊,盯著那條血痕看了一會,心中煩躁得莫名有種想要把傷口撕開,看著它潰爛發(fā)癢的沖動。
“小姜醫(yī)生下班這么早?”
是小區(qū)里的鄰居出門買菜。
姜來閉眼吸了口氣,將掌心里的紙巾揉成一團,起身時,臉上重新掛上了溫柔的笑:“是啊,張阿姨?!?/p>
然后像是一切都沒發(fā)生過似的大步邁進樓道。
**十年的老小區(qū),一進樓道陰冷陰冷的。
身上外套替他擋了一些。
水泥樓梯,每一步都揚起細小的灰塵,路過二樓時,左側(cè)那戶門“嘎吱——”一聲從內(nèi)推開。
“李奶奶?!苯獊睃c頭打招呼。
小區(qū)里住的都是上了歲數(shù)的老人,這會正是下樓溜達的時間。
老人笑著問:“哎,今天下班這么早?”
“是啊,下樓散步去???路滑您注意安全?!?/p>
在這住了**年,鄰居什么的都熟了。
姜來回家后換了身干凈的衣服。
手機很安靜。
她媽手機還是關機,微信沒回。
看來只能親自過去看看了。
姜來鎖門,重新下樓。
走到三樓時,聽見了樓下聊天的聲音。
老房子不隔音,人在單元門口說話,樓道里也聽得清清楚楚。
“你樓上的小姜醫(yī)生談朋友啦?”
“沒聽說啊?!崩钅棠痰穆曇簟?/p>
“不可能!我剛才送孫子坐車,在路口,親眼看見她從一輛奔馳車上下來?!?/p>
“那車在路邊停了好久呢!我看得可清楚了,藍眼睛,是個外國人!”
“外國人?”
“是啊,可帥了!可惜了,小姜醫(yī)生長得好看,工作又好,我原本想把我那侄子介紹給她呢?!?/p>
“可別,”李奶奶音量低了一些,“她外面欠了不少錢,早幾年經(jīng)常有人找上來砸門,那動靜,嚇人!”
“?。窟€有這種事?也對也對……正經(jīng)談朋友怎么不送到小區(qū)門口,說不定不是什么正經(jīng)關系。”
“誰知道。”
姜來靠在三樓墻上默默聽了許久。
聽見樓下的腳步聲走遠,才繼續(xù)下樓。
林風眠住的地方離她這有點遠,地鐵倒了兩趟。
到的時候,已經(jīng)七點多了。
樓下看,屋里亮著燈。
姜來在門外站定,深吸一口氣,掏出鑰匙。
開門后,比電視聲音更大的,是劇烈的嘔吐聲。
姜來一慌,急忙沖進衛(wèi)生間。
林風眠三年前檢查出來陳舊性腦梗,當時住院治療過一段時間。
“媽!”她嚇得大喊。
衛(wèi)生間門沒關,林風眠趴在手盆上剛吐完,“你怎么回來了?”
催債電話都打到我那了我能不回來嗎?你不是說錢都還完了嗎?
憋了一路的話,到嘴邊,看見母親沒有血色的脆弱臉色,無聲咽了下去。
“先別說話了,我?guī)闳メt(yī)院?!?/p>
“不用,別花那錢,”林風眠扒拉開她的手,“就是眩暈癥犯了?!?/p>
這也是老毛病了。
姜來看了看林風眠的臉色,還是不放心,問她:“幾天了?”
林風眠說:“第三天,吃藥了,今兒都好挺多了?!?/p>
客廳桌上確實放著藥箱,姜來走過去檢查她的藥,回來時,手上拿著杯溫水:“你電話怎么打不通?”
林風眠接過水杯,漱完口,往兜里一摸:“應該是忘在班上了?!?/p>
“你這種情況還去上班?”姜來語氣有些急。
林風眠搖頭:“沒事,我自己知道小心。麻將館這幾天人多,請不了假,你好好上班,不用惦記我?!?/p>
她收拾好自己就往廚房走。
“我不餓,你躺著吧?!?/p>
“你岳叔叔回來也得吃飯,順手的事?!?/p>
姜來看著林風眠背影彎曲的脊椎,心口悶得厲害。
記憶里,她媽一直是個愛美的女人。
離婚帶她搬家那天都能把自己打扮的干干凈凈。
“媽……”姜來小聲喊。
林風眠透過廚房發(fā)黃的窗戶看向外面:“怎么了?做你愛吃的土豆絲,很快?!?/p>
姜來咽了咽,攥緊拳,脫掉外套,走進廚房接過她手里的東西:“我來,你躺著去吧?!?/p>
兩個素菜,一個昨天剩的雞湯。
桌子擺好,眼看著家里的另一個人就要回來了。
姜來瞄了眼母親的臉色,沒忍住,問她:“你那些網(wǎng)貸是不是還沒還完?!?/p>
林風眠之前做生意,虧了很多錢,周轉(zhuǎn)不開時借了不少網(wǎng)貸。
“到底還差多少?”姜來問她。
林風眠筷子一抖,土豆絲掉在桌上幾根,她撿起來用紙巾擦了擦,說:“還完了,之前不是就跟你說了?!?/p>
紙巾染上一片油污,被林風眠折好放在一邊。
姜來盯著那團紙,看了幾秒,沒說話,放下筷子,將這幾月的工資轉(zhuǎn)給林風眠:“收著吧,下次不用騙我,還欠多少告訴我就行?!?/p>
“不用,真沒事……”
“嘭”,姜來把手機扣在桌上,用了些力氣。
沒事,沒事……
這幾年母女倆聊天里,她聽見最多的詞就是沒事。
聽夠了。
姜來反應太大,林風眠嚇了一跳。
好半晌后,才點了收款,小聲說:“這次真的沒有了,媽媽開工資就還你。”
“不用。”
“從小到大你也沒少給我花錢,下次別騙我就行?!?/p>
沒少花錢是真的。
國外學醫(yī)那一年半,學費出奇的昂貴。
姜來后悔時常想,是不是她當初沒離開,林風眠就不會把日子和身體搞成這樣。
可惜沒如果,一切不能重來……
要強一輩子的母親,不愿意讓她看不起,所以一次次騙她,姜來可以理解,也習慣了。
情緒來得快去的也快。她深吸一口氣,把心頭積壓一整晚的情緒推托于下班前的兩位患者。
“吃飯吧媽,工作太累了,不是在跟你發(fā)脾氣。”姜來道歉。
在app上下單了幾個效果更好的藥:“不舒服記得給我電話,煙少抽?!?/p>
林風眠點頭答應著,盛了一碗雞湯放在姜來手邊:“好,你吃完飯早點回去休息,別太累?!?/p>
眩暈癥需要好好休息。
姜來今天心情不好,吃完飯就準備離開。
換鞋時,岳川正好下班到家。
“小來回來了?這就要走?”
“岳叔叔?!苯獊碚Z氣淡淡,換好鞋囑咐他:“盯著我媽戒煙?!?/p>
“哎?!痹来ㄟB聲答應,看姜來要走喊住她:“小來,你先等會,叔叔有事跟你說。”
岳川是開大貨車的,累了一天回家不急著吃飯,想也知道是什么事。
今天已經(jīng)夠煩了,姜來懶得應付,借口有工作要處理。
被岳川再次叫?。骸熬蛢删洌坏⒄`你時間。”
姜來被迫停下。
“小來,宋賀想約你吃飯都提好幾次了,醫(yī)院再忙也總有休息吧?!?/p>
宋賀是岳川老板家孩子,之前在醫(yī)院見過她兩面。
姜來推了幾次,卻不曾想對方執(zhí)著的很,她目光隱隱透出不悅,不明顯:“上次不是跟您說都推掉就行嗎?”
“不好推的嘛……”
“老板人挺好的,工資開得也高……”
言外之意,怕這件事影響他工作:“你看現(xiàn)在家里處處要用錢……”。
姜來皺眉打斷:“那就改天再說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