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小滿第一次注意到江嶼,是在高二的開學(xué)典禮。他作為轉(zhuǎn)學(xué)生站在臺上,
白襯衫領(lǐng)口沾著塊藍墨水漬,像朵倔強的小花開在蒼白的底色上。
那天她揣著奶奶給的零花錢,在小賣部買了包藍色硬糖,糖紙在掌心被捏得發(fā)皺,
直到散場時不小心撞到他懷里,糖粒滾了一地?!皩Σ黄穑 ?她蹲下身撿糖,
卻看見他先一步拾起顆藍色糖果,指尖劃過糖紙時頓了頓。“沒關(guān)系?!?他的聲音很輕,
像羽毛拂過心尖,“我媽媽以前也喜歡收集這種糖紙?!?后來林小滿才知道,
他母親在他十歲時病逝,遺物里只有一鐵盒藍色糖紙,每一張都平整得像從未被拆開過。
梅雨季的天空像塊浸了水的灰抹布,沉甸甸地壓在教學(xué)樓頂。
林小滿抱著一摞數(shù)學(xué)作業(yè)本沖出教室時,雨幕瞬間織成密網(wǎng),冰涼的雨絲順著衣領(lǐng)鉆進去,
讓她打了個激靈。就在她縮著脖子準(zhǔn)備沖進雨里時,
頭頂?shù)挠杲z突然斷了 —— 江嶼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后,撐著那把洗得發(fā)白的黑布傘,
傘面邊緣磨出了細密的毛邊?!拔宜湍惆??!?他的聲音透過雨幕傳來,
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局促。林小滿側(cè)頭看他,發(fā)現(xiàn)他校服的右肩已經(jīng)濕了一片,
雨水順著發(fā)梢滴在褪色的白襯衫上,暈開深色的水痕。這把傘的傘骨斷了一根,
是用透明膠帶纏著的,她曾在某天值日生打掃時,看見他蹲在墻角小心翼翼地修補,
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低垂的眼睫上,投下一小片陰影。傘面被他刻意往她這邊傾了大半,
林小滿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,和奶奶常用的洗衣皂一個味道。兩人踩著水洼往前走,
雨點擊打在傘面上的聲音格外清晰,偶爾有風(fēng)吹過,
傘骨上的膠帶發(fā)出輕微的 “滋滋” 聲。她抱著作業(yè)本的手指有些發(fā)顫,不是因為冷,
而是因為察覺到他始終微屈著右臂,用一種略顯別扭的姿勢護著她,生怕傘沿碰到她的頭發(fā)。
走到教學(xué)樓拐角的香樟樹下時,林小滿看見許嘉樹撐著一把亮粉色的新傘等在那里。
傘面上印著她上周在文具店多看了兩眼的卡通兔子,許嘉樹正晃著手里的櫻桃發(fā)帶,
那是她昨天落在教室的。“小滿!” 許嘉樹的聲音帶著笑意,白球鞋踩進水洼濺起的水花,
正好落在江嶼濕透的褲腳邊?!澳憧?,我把你的發(fā)帶找到了!
” 許嘉樹自然地接過林小滿懷里的作業(yè)本,指尖擦過她手腕時,
故意揚起下巴對江嶼說:“江嶼,謝了啊,我送她就行。
” 林小滿看見江嶼握著傘柄的手指緊了緊,指節(jié)泛白。他沒說話,
只是將傘柄往她掌心又塞了塞,冰涼的金屬觸感讓她下意識縮了下手。就在這時,
一陣風(fēng)吹過,掀起了江嶼校服的下擺。林小滿眼尖地看見,
他內(nèi)側(cè)的口袋里露出半截粉色的傘柄,上面系著和許嘉樹那把傘同款的流蘇掛飾。
她突然想起上周課間,自己隨口對同桌說:“那個兔子傘好可愛啊。
” 當(dāng)時江嶼就坐在前排,背挺得筆直,像是在認(rèn)真聽講,原來他把這話聽了進去。
許嘉樹已經(jīng)拉著她往前走了,粉色的傘面在雨幕中格外顯眼。林小滿忍不住回頭,
看見江嶼站在原地,黑傘下的身影顯得有些單薄。他正低頭看著自己濕透的右肩,
雨水順著下頜線滑落,滴在地面的水洼里,蕩開一圈圈漣漪。她想開口說些什么,
卻被許嘉樹拽了拽胳膊:“看什么呢,快走啦,一會兒該遲到了?!痹S多年后,
林小滿在整理舊物時,偶然發(fā)現(xiàn)了一把被遺忘在衣柜角落的黑傘。
傘骨上的透明膠帶早已泛黃發(fā)脆,輕輕一碰就碎成了粉末。她小心翼翼地打開傘,
在傘骨內(nèi)側(cè)發(fā)現(xiàn)了用小刀刻著的一行極小的字:“17 歲,小滿第一次對我笑。
” 那是她幫他撿起掉落的鋼筆時,隨口說的一句 “小心點”,當(dāng)時他臉頰泛紅的模樣,
此刻清晰地浮現(xiàn)在眼前。她這才想起,那天放學(xué)時,
江嶼的單車籃里確實放著一個嶄新的粉色傘套,只是她當(dāng)時被許嘉樹拉著去吃冰淇淋,
根本沒注意。而許嘉樹送她的那把兔子傘,后來被她隨手丟在陽臺,
直到傘面褪色也沒再用過。原來有些溫柔,在最開始就已經(jīng)被她親手推開,等明白過來時,
只剩下這把斷骨的黑傘,和傘骨上那行被歲月磨得模糊的字,在某個下雨的午后,
刺痛她的眼睛。醫(yī)院走廊的白熾燈在雨夜里泛著冷光,消毒水味混著窗外的濕氣,
濃得像團化不開的霧。林小滿抱著膝蓋蹲在奶奶病房門口,額頭抵著冰涼的瓷磚墻,
鑰匙落在教室的事實像根銹針,反復(fù)扎著她泛酸的眼眶。墻上的電子鐘顯示凌晨一點,
護士站的呼叫鈴偶爾響起,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。身后突然傳來單車鏈條的吱呀聲,
江嶼撐著那把斷骨的黑傘站在拐角,運動褲褲腳沾滿泥點。他在她身邊蹲下時,
傘面巧妙地避開了滴水的空調(diào)外機,將她整個罩在干燥的陰影里。"給。
" 溫?zé)岬拇b牛奶塞進她凍得發(fā)僵的手里,紙盒上還留著他掌心的溫度,
"我問過值班醫(yī)生,阿姨今晚情況穩(wěn)定。"她抬起頭,看見他額前的碎發(fā)被雨水打濕,
貼在蒼白的額角。運動褲的側(cè)兜松了線,一個牛皮紙信封正從破口處滑出來,
信封上是她熟悉的、略顯笨拙的字跡 —— 江嶼寫 "林" 字時,豎鉤總會微微上揚,
像只想要展翅的小雀。信封沒有貼郵票,封口處的膠水痕跡泛著白,顯然被反復(fù)打開又封上,
邊緣還沾著點干涸的藍色墨水漬。"這是......" 她剛撿起信封,
指尖觸到紙面粗糙的紋理,就被江嶼猛地搶了過去。他塞回口袋時動作倉促,
信封邊角刮到金屬拉鏈,發(fā)出細微的撕裂聲。
林小滿瞥見信封背面用鉛筆描著極小的海浪圖案,浪尖上還蹲著個歪歪扭扭的小人,
手里舉著貝殼 —— 那是她上周畫在草稿紙上的涂鴉,抱怨奶奶病重沒法去看海。
"沒什么," 他跨上單車的動作有些踉蹌,鏈條在深夜里發(fā)出刺耳的響聲,"我先走了,
你快進去吧。" 林小滿看著他沖進雨幕的背影,注意到他單車后座用舊毛巾裹著臺收音機,
天線歪扭地指著天空。后來她才想起,那段時間每晚十點,宿舍樓下總會傳來隱約的海浪聲,
是江嶼在放收音機里的白噪音,而她正忙著給許嘉樹織圍巾,把這聲音當(dāng)作煩人的背景音。
多年后,奶奶的舊相冊從書架上滑落,泛黃的信箋散落一地。
林小滿在其中發(fā)現(xiàn)了那個熟悉的牛皮紙信封,封口處的膠水早已脆裂,輕輕一碰就簌簌掉落。
信紙邊緣磨損得厲害,布滿細密的褶皺,顯然被人無數(shù)次展開又疊起。
江嶼的字跡在臺燈下顯得有些模糊:"今天在工地搬完最后一車磚,
終于攢夠了去看海的車費。巷口王奶奶說,海邊的貝殼會唱歌,想撿一兜給阿姨聽,
她說海浪聲能讓她睡好覺。"字里行間浸著淡淡的藍墨水味,
和他高二開學(xué)典禮襯衫上的污漬是同一種顏色。信的最后畫著密密麻麻的海浪,
浪濤間藏著三個小人手拉手的簡筆畫,最小的那個戴著櫻桃發(fā)帶。
右下角用鉛筆寫著極輕的字:"小滿說許嘉樹下月生日,想要星空主題的蛋糕。
問了糕點師傅,桂圓夾心要先泡三小時,再用小火煮到糖化開,這樣才不膩。
"林小滿突然想起許嘉樹生日那天,她收到的桂圓蛋糕確實甜而不膩,
許嘉樹還笑著說這是她吃過最好吃的蛋糕。她當(dāng)時只顧著拍照發(fā)朋友圈,
沒注意到江嶼來教室送作業(yè)時,左手食指纏著創(chuàng)可貼,
指尖泛著不正常的紅腫 —— 那是被煮沸的糖漿燙出的水泡,
他在蛋糕店后廚忙到凌晨三點,只為了讓她隨口提起的蛋糕更合心意。
抽屜深處的木雕小海豚被歲月磨得光滑,海豚肚子上用刻刀淺淺劃著 "平安" 二字,
筆畫邊緣還有未打磨掉的毛刺。這是她高三時收到的生日禮物,當(dāng)時覺得木雕粗糙,
隨手丟在抽屜里?,F(xiàn)在才知道,江嶼為了買這把刻刀,省了三個月的早餐,每天只啃干面包,
手指因為營養(yǎng)不良泛起青紫。而他刻完最后一筆時,窗外正下著那年冬天的第一場雪,
像極了奶奶病房里飄進的消毒水味。窗外的雨又開始下了,林小滿把信貼在胸口,
仿佛能感受到當(dāng)年信封里未說出口的溫度。原來在她為許嘉樹挑選生日禮物的夜晚,
江嶼正踩著單車穿過結(jié)冰的街道,
把她無意中說的每句話都記在隨身的筆記本里;在她抱怨醫(yī)院飯菜難吃時,
他偷偷在牛奶里加了蜂蜜,卻怕她察覺而謊稱是 "超市促銷"。那些被她忽略的細節(jié),
如今像碎玻璃一樣扎進心里,每一片都映著少年沉默而深沉的溫柔,
以及她后知后覺的、永難彌補的遺憾。許嘉樹的求婚典禮在五星級酒店的水晶廳舉行,
巨大的吊燈折射出細碎的光芒,像撒了滿場的玻璃糖紙。林小滿穿著香檳色的禮服站在角落,
指尖反復(fù)摩挲著 clutch 包上的珍珠鏈 —— 那是許嘉樹送的,
說和她耳垂上的耳釘配套,卻不知道她更習(xí)慣戴江嶼高二時送的、早已褪色的布藝蝴蝶結(jié)。
當(dāng)司儀宣布特邀嘉賓上臺時,林小滿的呼吸猛地停滯了。江嶼穿著深灰色西裝走進來,
熨帖的衣料襯得他身形挺拔,只是袖口露出的手表鏈,
還是當(dāng)年她嘲笑過的、帶著卡通圖案的硅膠款。他身邊的女孩穿著淡藍色連衣裙,
手里拿著枚藍色硬糖,糖紙在燈光下泛著和他母親鐵盒里一樣的、透明的光澤。“好久不見,
小滿。” 他的聲音透過香檳塔的叮咚聲傳來,比記憶中低沉了些。
林小滿注意到他領(lǐng)帶上別著個極小的貝殼胸針,貝殼邊緣磨得光滑,
是她初中時丟在操場的那枚 —— 她曾以為被風(fēng)刮走了,卻不知道被他撿起來,
磨了無數(shù)個夜晚。“這是我未婚妻,陳曦?!?女孩挽住江嶼的胳膊,笑容溫婉,
“我們在醫(yī)院認(rèn)識的,她幫我整理過媽媽的遺物。” 林小滿看著陳曦手腕上戴著的銀手鏈,
鏈墜是片藍色玻璃糖紙的形狀,和江嶼母親鐵盒里最舊的那張一模一樣。原來有些喜歡,
早就被他用另一種方式,妥帖地安放好了。許嘉樹端著香檳走過來,戒指在燈光下閃得刺眼。
“小滿,你看江嶼現(xiàn)在多有出息,” 他笑著拍江嶼的肩膀,
“當(dāng)年還以為他只會收集破糖紙呢?!?林小滿看見江嶼端著酒杯的手指緊了緊,指節(jié)泛白。
她突然想起高三那年,許嘉樹把江嶼鐵盒里的糖紙拿去折紙飛機,江嶼第一次紅了眼,
卻只是默默把紙飛機撿回來,撫平每一道褶皺。陳曦打開隨身的手包,
里面露出個熟悉的鐵盒 —— 是江嶼母親留下的那個,邊角的漆已經(jīng)掉光?!鞍Z總說,
藍色糖紙是幸運色,” 她拿出張?zhí)羌?,上面用鋼筆寫著極小的字,“你看,
這是他攢的第 99 張,說要等遇到對的人就求婚。” 林小滿湊近去看,
發(fā)現(xiàn)糖紙背面畫著個扎櫻桃發(fā)帶的小人,旁邊寫著:“小滿今天夸我字好看了。
” 那是高二那次她借他筆記時,隨口說的一句話。宴會廳的樂隊開始演奏華爾茲,
許嘉樹拉著她步入舞池。旋轉(zhuǎn)間,林小滿看見江嶼正低頭給陳曦剝糖紙,
指尖的動作溫柔得像在對待易碎的珍寶。陳曦把糖放進嘴里,
江嶼順手將糖紙平整地放進鐵盒,那個動作他重復(fù)了十幾年,每一張都像他母親當(dāng)年那樣,
壓得沒有一絲褶皺?!霸诳词裁??” 許嘉樹順著她的目光看去,笑著說,
“江嶼現(xiàn)在可疼他未婚妻了,聽說每天都給她帶藍色硬糖?!?林小滿想起自己大學(xué)時生病,
江嶼坐了三小時火車來送藥,卻在宿舍樓下看見許嘉樹陪著她去醫(yī)院,
于是把兜里的藍色硬糖攥了一路,直到糖紙被體溫洇得發(fā)皺,最后扔進了垃圾桶。
舞曲結(jié)束時,林小滿借口去洗手間,躲進走廊的消防通道。手機在這時響起,
是共同的朋友發(fā)來的消息:“你知道嗎?江嶼的未婚妻就是當(dāng)年幫他媽媽整理糖紙的護士,
她說江嶼總對著糖紙發(fā)呆,說上面有個扎櫻桃發(fā)帶的女孩?!毖蹨I突然掉下來,
砸在手機屏幕上。她想起高二開學(xué)典禮那天,自己撞進他懷里,藍色硬糖滾了一地,
他蹲下來幫她撿,指尖在糖紙上停留了很久。原來從那時起,他的幸運色就一直是藍色,
他的鐵盒里,藏著她整個青春的倒影,而她卻直到此刻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