懷城一高考完期末,就該放寒假了。
14年除夕正午,周家的餐桌上飄著藥膳的腥氣。
看著桌上的烏雞白鳳湯,文曼捂著嘴沖向洗手間,翡翠鐲子磕在門框上發(fā)出脆響。
孕吐的聲響混著周文彬的不耐煩:“成何體統(tǒng)!”
周文彬的筷子重重落在骨碟上:“發(fā)什么呆?給你哥夾菜?!?/p>
她抬眼,撞上周毓安似笑非笑的目光。
他拿著筷子晃了晃,夾著鮑魚的筷子遞到她面前:“妹妹喂我?”
瓷勺在湯碗里攪出漣漪,她聽見自己說:“周少手廢了?”
周文彬的臉瞬間鐵青,文曼擦著嘴回來時,恰好看見這幕。
她的孕吐反應讓臉頰泛著不正常的潮紅,卻仍擠出笑:“小舒,別跟哥哥鬧。”
江望舒起身時,椅腳刮過地面發(fā)出刺耳的響。
反正在這個家里,不管她做了什么,不管周毓安有多惡心,全都是她的錯。
玄關(guān)處的門打開,風卷著雪灌進來,江望舒冷的打了個哆嗦。她盯著門上的“?!弊郑X得有些諷刺。
“妹妹去哪?外面可冷?!?/p>
她沒回頭,任由刺骨的北風灌進領(lǐng)口。
懷城的街道張燈結(jié)彩,商鋪櫥窗映著她蒼白的臉,她正對著櫥窗整理被風吹亂的發(fā)絲,便利店的招牌在雪夜里暖得像團火。
她摸出手機,談崢嶸的消息跳出來:【舒姐!曲哥說今天閉店陪我們跨年!速來!】
便利店的玻璃蒙著霧氣,張揚的臉貼在門上擠眉弄眼:“舒姐!曲哥煮了紅糖湯圓!”
推開門,暖氣裹著關(guān)東煮的香氣撲面而來。曲懷霽穿著圍裙從后廚探出頭,發(fā)梢沾著面粉。
談崢嶸舉著啤酒瓶從冰柜后探出頭,沈寒青的自拍桿纏滿了彩燈,宋淺淺正在給每個紅包系金絲帶。
“舒姐!”宋淺淺遞來的紅包里掉出張紙條,
“導數(shù)公式第四頁重點標紅”。江望舒抬頭,撞上曲懷霽轉(zhuǎn)身時的目光。
周家的藥膳味還黏在毛衣上,可這里的熱氣正在融化她睫毛上的霜。
遠處傳來鞭炮聲,談崢嶸突然把煙花棒塞進她手里:“先說好,今晚不準想那些糟心事!”
她握著煙花棒笑了,火星在雪夜里濺成細小的星。
午夜鐘聲前半小時,談崢嶸舉著啤酒瓶站到收銀臺上:“老規(guī)矩!新年秘密時間!”
“我先說!”沈寒青搶著開口,“我偷藏了舒姐的《十宗罪》!”
張揚撓頭:“我怕蟑螂是裝的!其實我怕曲哥兇我!”
輪到江望舒時,窗外忽然炸開煙花。
她看著曲懷霽瞳孔里的光,鬼使神差地說:“我怕周家的年夜飯?!?/p>
便利店瞬間安靜。
談崢嶸突然跳下來,往每個人手里塞煙花棒:“怕個屁!以后我們就是你的年夜飯!”
背后的電視開始播春晚倒計時,張揚的尖叫混著沈寒青的笑,宋淺淺的毛線帽歪在談崢嶸頭上。
江望舒咬著曲懷霽遞來的烤腸,忽然覺得胸口的冰窟裂開條縫,漏進漫天星光。
“新年快樂,江望舒?!鼻鷳鸯V的聲音混著雪落聲。
她抬頭,看見他睫毛上的雪花,忽然伸手替他拂去:“新年快樂,曲懷霽。”
遠處的鞭炮聲里,談崢嶸忽然喊:“看!孔明燈!”
六個人的影子映在雪地上,像株歪歪扭扭的樹。
雪越下越大,便利店的燈箱在風雪中明明滅滅。
江望舒看著曲懷霽替她擋住飄進領(lǐng)口的雪花,忽然想起他說過“你不需要理由,想離開就離開”。
有些鼻子酸澀。
便利店的電視爆發(fā)出跨年的歡呼,談崢嶸的煙花棒在空中畫出弧線,沈寒青的自拍桿掃過滿是霧氣的玻璃,將六個人的影子與窗外的雪光一同框進鏡頭。
“舒姐,許個愿吧!”宋淺淺指著飄向夜空的孔明燈。
江望舒閉上眼睛,卻在心底聽見自己說:“希望永遠留在這一刻。”
“舒姐許的什么愿?”張揚湊過來,嘴里的棉花糖沾到鼻尖。
“說出來就不靈了?!彼螠\淺替她解圍。
她很幸福。
久違的幸福。
一會兒,談崢嶸舉著手機驚呼:“臥槽!周家礦場方向怎么回事?”
屏幕上,濃煙混著雪色翻涌,熱搜詞條“周家礦場安全事故”正在迅速登頂。
江望舒的烤腸掉在地上,胃里的湯圓突然變得酸澀。
曲懷霽的手忽然按在她肩頭,體溫透過毛衣傳來:“沒事。”
手機在口袋里震動,文曼的消息跳出:“速回家!你爸讓你哥去礦場了!”
江望舒抬頭,撞上曲懷霽眼底的暗涌。
“我送你。”他的聲音蓋過鞭炮聲。
周家老宅的玄關(guān)亮著冷光,文曼的翡翠鐲子在門框上敲出急促的節(jié)奏:“小舒!你哥去礦場了,你快勸勸他……”
“勸什么?”江望舒盯著母親凸起的小腹,孕吐的潮紅還未退去,“勸他別像父親一樣死在礦洞里?”
文曼的耳光來得猝不及防,翡翠鐲子劃破她唇角:“你怎么這么毒!那是你哥!”
血腥味混著藥膳味在舌尖蔓延,江望舒笑了。
此時,周毓安坐在寶馬后座上,搖下車窗:“妹妹心疼哥哥了?”
江望舒緊緊盯著他,眼里仿佛能噴出火花來。
“心疼你早點下地獄?!?/p>
“……”
周毓安的笑意僵在嘴角,金絲眼鏡滑下鼻梁,露出眼底暗涌的陰鷙。
他緩緩搖上車窗,動作優(yōu)雅卻帶著壓迫感。
玄關(guān)的水晶燈突然熄滅,整棟老宅陷入短暫的黑暗。江望舒在陰影里看見文曼驚恐的臉,孕吐讓她的呼吸變得急促,小腹在絲綢睡裙下若隱若現(xiàn)。
樓梯間的壁燈突然亮起,周文彬的身影出現(xiàn)在二樓,領(lǐng)帶松散地掛在脖子上:“鬧夠了?毓安去處理礦場事故,你卻在這跟你媽吵架?”
江望舒抬頭,看見這個名義上的父親眼底的厭煩,與六年前在太平間看她父親遺體時如出一轍。
她忽然笑了,從口袋里摸出手機,調(diào)出談崢嶸發(fā)來的礦場事故現(xiàn)場視頻:“處理事故?還是處理當年的目擊者?”
周文彬的瞳孔驟縮,領(lǐng)帶下的喉結(jié)劇烈滾動。
視頻里,礦場保安被拖拽進貨車的畫面在手機屏幕上跳閃。
文曼踉蹌著扶住墻,翡翠鐲子“當啷”墜地:“你、你哪來的這些……”
江望舒看著周文彬領(lǐng)帶下暴起的青筋,想起父親葬禮那天,他也是這樣用同樣的口吻說“節(jié)哀”。
“你亂看什么?”文曼的聲音帶著顫抖,“礦場是你爸的心血,別聽外面亂傳……”
“心血?”江望舒冷笑,“我爸的心血是死在瓦斯泄漏里,還是死在你們偽造的‘意外’里?”
周文彬的耳光比文曼的更重,卻被她偏頭躲過。
“反了天了!”周文彬的怒吼震落墻皮,“你別忘了你姓江,你永遠是個外人!”
“外人?”她眼里全是陰鷙,“那周毓安呢?他半夜撬我房門的時候,怎么不說自己是外人?”
江望舒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,周文彬的怒吼還在耳膜震動,玄關(guān)的“?!弊直伙L雪吹得歪斜。
雪還在下。
談崢嶸正在門口掃雪。他看見她唇角的血痕,鐵鍬“當啷”落地:“舒姐!誰干的?”
沈寒青舉著碘伏沖出來,宋淺淺的毛線帽還歪在頭上:“快進來!曲哥在煮姜湯!”
暖黃的燈光裹住她凍僵的指尖,曲懷霽的圍裙上還沾著面粉,卻在看見她傷口時驟然繃緊下頜。
他轉(zhuǎn)身從冰柜里拿出冰塊,用毛巾包好時,指腹擦過她唇角:“疼嗎?”
“不疼。”她盯著他袖口的燒傷疤痕,想起周家餐桌上的烏雞白鳳湯,“礦場事故是周文彬策劃的?!?/p>
談崢嶸的啤酒瓶“砰”地磕在收銀臺上:“那周家那群孫子果然都不是人!”
“閉嘴?!鼻鷳鸯V的聲音像冰碴子,卻在替江望舒冰敷時放輕了力道,“先處理傷口。”
沈寒青舉著碘伏的手直抖:“舒姐,這要是留疤……”
“留疤才牛逼!”張揚舉著自拍桿擠過來,鼻尖還沾著剛才偷吃的棉花糖,“這叫戰(zhàn)斗勛章!下次我在貼吧開帖子,標題就叫《論舒姐如何用眼神殺死周毓安》!”
便利店的電視開始重播春晚小品,張揚突然舉著自拍桿沖過來:“來!受傷也要拍全家福!”
鏡頭里,每個人的眼睛都是亮的。
“茄子!”
快門聲響起的瞬間,談崢嶸的啤酒瓶終于擰開,泡沫噴在沈寒青臉上;宋淺淺的口紅蹭到江望舒鼻尖,畫出道滑稽的斜線;曲懷霽的手指終于不再僵硬,輕輕搭在她后背。
這張照片后來被張揚設成手機壁紙,備注是“懷高F4+2缺一不可”。
*
正月初二的時候懷城新開了個滑雪場。
談崢嶸的滑雪板在初級道劃出歪歪扭扭的S型,雪杖掉在半路,人卻張開雙臂大喊:“我是世界之王!”
沈寒青的滑雪鏡滑到鼻尖,露出被凍紅的鼻梁,宋淺淺的雪球“啪”地砸在張揚后背,換來一聲夸張的慘叫。
江望舒靠在休息區(qū)的木質(zhì)圍欄上,指尖摩挲著熱可可杯壁的水珠。
遠處的教練區(qū)里,曲懷霽正在給小朋友調(diào)整雪板,深藍滑雪服的拉鏈只拉到胸口,露出里面的深灰高領(lǐng)毛衣,后頸的碎發(fā)被風掀起,露出淡青色的發(fā)茬。
“試過單板嗎?”他不知何時走到面前,遞來一副黑色手套。
“學不會?!彼裘?,故意晃了晃熱可可,棕色液體在杯壁搖晃。
“試試?!鼻鷳鸯V晃了晃手套,睫毛上的雪花落在高領(lǐng)毛衣上,“摔了算我的?!?/p>
她挑眉,卻在接過手套時,故意用指尖蹭過他掌心的繭。
那是常年握筆和打工留下的痕跡。
少年耳尖泛紅,轉(zhuǎn)身走向租賃區(qū),滑雪服拉鏈泛著微光。
單板在雪道上發(fā)出“吱呀”響,江望舒扶著曲懷霽的肩膀站穩(wěn)。
他的手虛虛護在她腰后,隔著兩層羽絨服仍能感受到掌心的溫度:“膝蓋微屈,眼睛看前方。”
“要是摔了——”
“我接著?!彼驍嗨曇艉茌p。
談崢嶸的歡呼聲從初級道傳來,他正用雪杖戳張揚的雪球堡壘。
江望舒忽然重心后傾,整個人仰進曲懷霽懷里。
少年踉蹌半步,卻在摔倒時翻轉(zhuǎn)身體,用后背替她墊住雪堆。她聽見他悶哼一聲,抬頭看見他眼底的笑意:“學會了?”
“嗯,”她晃了晃手里的單板,“學會怎么害人了?!?/p>
宋淺淺跑過來時,毛線帽上掛著冰棱:“舒姐!曲哥!教練說有雙人雪圈項目!”
張揚舉著票根沖過來,臉上沾著融化的雪水:“快走!我要和談崢嶸比誰先到終點!”
曲懷霽扶著江望舒起身,指尖在她耳邊輕語:“下次再亂晃,真的不管你了。”
她挑眉,談崢嶸和張揚已經(jīng)坐上雪圈尖叫,沈寒青在給宋淺淺調(diào)整圍巾,而曲懷霽的手,始終虛虛護在她肘后。
雪圈在滑道上快速下滑,江望舒的尖叫混著風聲,曲懷霽的低聲的笑從身后傳來。
滑雪場的廣播響起《新年好》,談崢嶸的雪圈撞上終點旗,沈寒青舉起手機記錄下六個人東倒西歪的模樣。
江望舒望著遠處的雪道,忽然覺得胸口的冰窟正在被某種溫熱的東西填滿。
是身邊人的溫度,是不必言說的默契,是終于敢期許的、關(guān)于春天的勇氣。
也許,噩夢快醒了。
談崢嶸舉著雪杖沖過來,頭發(fā)上還沾著雪粒:“舒姐!曲哥!敢不敢比速降?”
“學渣才比初級道?!苯嫣裘?,卻在看見曲懷霽眼底的躍躍欲試時,忽然轉(zhuǎn)身走向高級道。
高級道的雪粒打在護目鏡上沙沙作響,談崢嶸的慘叫被風卷走,沈寒青抱著雪圈蹲在起點發(fā)抖。
曲懷霽的單板停在她身側(cè),滑雪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:“怕了?”
“怕你摔哭。”她晃了晃單板,率先滑出。
雪道的風灌進領(lǐng)口,江望舒聽見身后傳來均勻的滑行聲,曲懷霽始終與她保持半米距離。
終點區(qū)的雪堆里,張揚舉著手機大喊:“舒姐贏了!曲哥故意讓的!”
曲懷霽摘下護目鏡,睫毛上的雪花落在臉頰。
“是你進步了?!彼闹讣獠吝^她護目鏡邊緣。
傍晚,眾人都玩的有點累。
張揚揉著被摔疼的屁股哀嚎:“餓死了!去吃烤肉!”宋淺淺卻指著遠處亮燈的影院:“《楚門的世界》重映耶!”
“先看電影?!彼f。
影院的暖氣裹著爆米花香氣,談崢嶸和張揚搶著買可樂,沈寒青被宋淺淺拖去買熒光棒。
江望舒盯著售票屏,《楚門的世界》場次旁標著“情侶座余3”。
她移開了視線。
“六張票,謝謝?!鼻鷳鸯V的聲音蓋過身后的喧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