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章
溫即夏拖著行李箱站在公寓樓下,仰頭望著這棟紅磚建筑。
陽光透過梧桐葉的縫隙灑在她臉上,帶著異國他鄉(xiāng)特有的溫度。
右臂的疤痕時至今日還在隱隱作痛,但至少,這里沒有人會用長槍短炮對著她、會用不堪入耳的詞語辱罵她……
房東太太是個熱情的意大利裔老太太,看到她的第一眼就一臉擔憂:“天啊,親愛的……你的手發(fā)生了什么事情?”
“只是意外而已……”溫即夏下意識用袖子遮住傷疤。
她嘟囔了一句沒關系人生總有意外,自然地接過她手中的行李,帶著溫即夏往家里走。
一樓有架老斯坦威。
溫即夏望著這架鋼琴有些出神。
老太太笑的像朵花:“如果你喜歡,可以盡情使用它。”
溫即夏點點頭,盡管她已經(jīng)很久沒碰過樂器了。
在進入團隊的第一天。
“你就是Wen?”錄音棚里,扎著臟辮的黑人女孩上下打量她,“聽說你給中國頂流寫過大熱單曲?”
溫即夏握緊樂譜:“是的,但是是曾經(jīng)。”
“Cool.”女孩點點頭,突然咧嘴一笑,“我是勞拉,這里的混音師。別緊張,我就是來認個臉?!?/p>
友善的態(tài)度沒有讓溫即夏松開緊繃的神經(jīng),緊隨其后的第一次團隊合作也并不順利。
在之前的工作經(jīng)歷中,溫即夏習慣了一個人包攬詞曲編曲,而這里的制作流程卻是分工明確。
當她第三次修改和弦走向時,那個大膀子鼓手終于忍不住了:“嘿,東方娃娃,你知道什么叫‘留白’嗎?”
全場寂靜。
短短兩個字被他念得跌宕起伏。
空氣中冒出來幾聲似有似無的憋笑聲。
溫即夏的手指懸在琴鍵上,突然意識到,這里不是那個需要她事事完美的地下工作室。
“Sorry.”她深吸一口氣,“我、我們……再試一次。”
但磨合期并不意味著都是沖突,都是有兩把刷子的人,碰撞與驚喜才應該是常態(tài)。
勞拉甩了一下自己的辮子,嚼著口香糖還忙著掰扯著手指。
“我們有十三個人,就是……”泡泡吹得越來越大,隨后炸開,“二十六個刷子?!?/p>
溫即夏被炸的腦子懵了一瞬間,差點手抖按下刪除鍵。
“算數(shù)倒是挺好……”
“嘿!嘟囔啥呢?大大方方的!”
此話一出,瞬間從歐美高級潮流音樂到了東北鐵嶺雙人秧歌。
“……”
凌晨兩點的錄音棚,溫即夏還盯著一頭亂發(fā),獨自待在昏暗的工作室里調試著合成器。
“還沒走?”勞拉突然推門而入,扔給她一罐啤酒,“說真的,你不覺得你太‘緊’了嗎?人是,編曲也是?!彼葎澲?,“就是像被什么東西綁著。你明白嗎?”
溫即夏苦笑。
她當然知道……
那些曾經(jīng)被質疑、被否定、被無視的日子,讓她已經(jīng)習慣了把每個音符圓滑的處理,再武裝到牙齒。
“聽著?!眲诶蝗淮蜷_投影儀,播放了一段非洲鼓樂視頻,“你看看那些舞者,他們不在乎踩錯拍子,只管享受音樂?!?/p>
“就像我一樣?!?/p>
畫面里,赤腳的舞者隨著即興鼓點旋轉,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。
那些鼓點逐漸和她的心跳聲重合。
第二天,她交出了全新的編曲——融合了中國五聲音階和電子元素的實驗性作品。
“Holy shit!”杰克聽完demo直接跳了起來,“我簡直不敢相信,你告訴我這**才是你真正的水平?!”
貝斯手溫妮在一旁沒忍住翻了個白眼:“Goober(憨憨)?!?/p>
杰克沒理她,只是把那個demo聽了一遍又一遍,嘴角咧的老高。
馬克就站在不遠處,和溫即夏對上視線,挑挑眉,比了個大拇指。
溫即夏揚起嘴角,沖他點了點頭。
但就在她和團隊為接下來的音樂節(jié)做準備時,#溫即夏抄襲#的話題漂洋過海傳了過來。
彼時溫即夏正在圖書館查資料,屏幕上赫然是國內營銷號到處搬運的所謂‘實錘’。
溫即夏只覺得荒謬,下一刻又覺得骨頭縫里都是滿滿登登的冷意。
她以為自己逃得夠遠了。
她沒想到,自己已經(jīng)一退再退,但那些人仍然跟蜱蟲一樣,緊緊扒著不放,要榨干她的最后一絲血。
她猶豫著要不要繼續(xù)往下翻看,下一刻來自勞拉的電話就打斷了她的思緒。
溫即夏下意識就把電話掛斷了,尖利的滋嘯聲在耳邊重新響起。
如果現(xiàn)在的團隊伙伴知道了這件事,會不會就像曾經(jīng)在國內一樣……
她不敢去想了。
大腦空白間,溫即夏索性將手機關了機,然后躲開所有人的視線,回到了那棟小洋房。
月光漸漸升起,她呆呆坐在鋼琴前,任由自己陷入黑暗。
已經(jīng)決心丟掉的記憶如今像潮汐一般卷土重來,淹進她的口鼻。
溫即夏猛地站起身:‘我得做點什么。’
可她起身又陷入迷茫,房東太太去和朋友聚會了,現(xiàn)在屋子里就她一個人,像個陀螺骨碌碌的轉。
找不到方向。
她轉到看著冰箱前,看著里面一流水的酒,索性叮鈴咣啷仰頭灌了一大口,然后又一屁股坐到門前曬月亮去了。
房東很有閑情雅致,院子里滿是花,讓她想起了曾在那個破地下室里面種的花。
雖然其實根本不一樣。
說是花,但是長出來就是光溜溜的桿子,陸星嶼還笑她,被小販坑了還擱這美滋滋的種。
“陸星嶼!你煩死了!”
地下室里見不著太陽,她就把那個小盆放在小臂長的窗子那,天天給它澆水。
那小芽也不負她望,就朝上卯著勁長,也不怕外面路過的人給踩個稀巴爛。
只是后來也顧不上養(yǎng)了,巨大的壓力像座山一樣把她壓成了弼馬溫,溫即夏開始成宿成宿睡不著,兩腿一蹬差點都要過去了還伸著手惦記著改譜子,做混音。
因為想出人頭地、因為想證明自己。
她在狹小的房間里試著大展拳腳,然后一拳把地下室捅了個窟窿,然后終于能搬家,搬到了能曬到清晨第一縷陽光的大平層,養(yǎng)了滿滿一陽臺的花。
她還把‘光桿司令’也帶來了,有了陽光,就也開花了。
超級漂亮。
那些藏在心底的回憶在酒精的作用下拼了命往外鉆,順著神經(jīng)、順著血液,順著大腦……
溫即夏想笑。但是那些回憶最后順著眼睛變成圓滾滾的淚珠掉下來,拽著她的嘴角往下墜。
后來沒了。
大平層沒了、花沒了、家沒了。
她又開了瓶酒。
熱乎乎的酒精順著喉管流下,嗆得她渾身發(fā)疼。
“陸星嶼……”
你煩死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