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鐵山蹲在祖宅的門檻上,煙鍋里的旱煙燃得噼啪響。火星子濺在他補丁摞補丁的褲腿上,
他也沒察覺。旁邊,瞎眼的老伴李秀蓮摸索著墻角的青磚,指尖劃過深深的裂縫,
那是她嫁過來時就有的印記。“他爹,” 李秀蓮的聲音發(fā)顫,“真要把這房賣了?
”王鐵山猛地吸了口煙,嗆得咳嗽起來。他看著院里那棵老槐樹,樹葉在秋風里沙沙響。
三十年前,他就是在這樹下,用板車把李秀蓮拉進了家門。
如今樹干上還留著兒子王建軍小時候用小刀刻的歪歪扭扭的 “王” 字。三天前,
王建軍的電話像炸雷一樣劈開了這個家?!鞍?,媽,我要在城里買房結(jié)婚了,
女方家要求首付差十五萬,你們得幫我想想辦法?!?電話那頭,
兒子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。王鐵山捏著聽筒,手心里全是汗。
他上個月在工地腳手架上摔了一跤,右腿骨裂,現(xiàn)在還打著石膏,醫(yī)藥費都是東拼西湊的。
李秀蓮自從十年前一場高燒失明后,就沒出過院門,
家里唯一的收入就是他每天扛水泥掙的那點血汗錢?!敖ㄜ姲。滞葌€沒好,
你媽又……”“爸!” 王建軍打斷他,“這是我一輩子的大事!你們不幫我,
我這輩子就完了!人家女方家條件那么好,我不能讓人家看不起!”電話掛斷后,
王鐵山在屋里轉(zhuǎn)了二十圈。李秀蓮坐在炕沿上,眼淚無聲地流,把衣襟濕了一大片。半夜,
王鐵山摸著黑走到院子里,看著月光下的祖宅,磚墻被歲月磨得光滑,
屋檐下的燕子窩空了好幾年。他想起自己小時候在院里追雞,
想起李秀蓮抱著襁褓里的王建軍在槐樹下喂奶,想起王建軍第一次背著書包上學時,
在門上蹦蹦跳跳的樣子?!百u了吧?!?天快亮時,王鐵山對李秀蓮說,
聲音沙啞得像砂紙磨過木頭,“不能讓兒子打光棍,不能讓他在城里抬不起頭。
”李秀蓮摸索著抓住他的手,那雙手布滿老繭,還有工地鋼筋劃的新傷。“他爹,這房賣了,
我們以后住哪兒?”“住哪兒都行,只要兒子好?!?王鐵山甩開她的手,走到墻角,
拿起墻角的瓦刀,“我去找村長,他前幾天還問起這房?!贝彘L李富貴來得很快,
叼著煙在院里轉(zhuǎn)了一圈?!拌F山啊,不是叔說你,這房老是老了點,十五萬可不少啊。
”王鐵山咬著牙:“富貴叔,就這個數(shù),少一分都不賣。這是我兒子結(jié)婚的救命錢。
”李富貴吐了個煙圈,瞇著眼看他:“行吧,看在你急著用錢的份上,我就當幫個忙。
不過丑話說在前頭,這房一賣,可就跟你們沒關(guān)系了?!焙灪贤臅r候,王鐵山的手直抖。
李秀蓮看不見,就把耳朵貼在紙上,聽著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。
當李富貴把十五萬現(xiàn)金遞過來時,王鐵山覺得那捆錢重得能把他壓垮。他數(shù)了三遍,
每一張都是嶄新的票子,卻帶著一股泥土和汗水的腥氣?!八?,” 李秀蓮摸索著錢捆,
“這錢…… 燙手?!蓖蹊F山把錢塞進一個舊布包里,用繩子扎緊?!安粻C手,
這是兒子的未來?!?他說著,眼眶卻紅了。他沒告訴李秀蓮,
賣房款里有五千塊是他瞞著她,
偷偷找村里的赤腳醫(yī)生買的止痛藥 —— 他的腿傷越來越重,有時候疼得整夜睡不著,
但他不能讓李秀蓮擔心。去城里的班車顛簸了四個小時。王鐵山把布包緊緊抱在懷里,
像抱著一顆炸彈。李秀蓮靠在他肩上,手里攥著一塊洗得發(fā)白的藍布帕子,
那是她給未來兒媳婦準備的見面禮,里面包著一雙她熬夜納的鞋墊,針腳密密麻麻,
都是她摸索著縫的。車上有人認出了他們?!拌F山,這是去參加建軍的婚禮???
你兒子真有出息,在城里買房結(jié)婚了!”王鐵山勉強笑了笑,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。“是啊,
孩子有本事了?!?心里卻像被針扎一樣疼。他想起昨天收拾東西時,
從床底下翻出王建軍小時候的獎狀,整整一摞,現(xiàn)在都被他塞進了墻角的破木箱里。
李秀蓮聽見有人說話,拉了拉王鐵山的袖子:“他爹,咱沒提前告訴建軍,他會不會生氣?
”“不會的,” 王鐵山拍了拍她的手背,“咱兒子孝順,看到我們?nèi)?,高興還來不及呢。
” 他嘴上這么說,心里卻直打鼓。王建軍昨天打電話時,只說了酒店地址,
沒提讓他們?nèi)⒓踊槎Y,只說讓他們把錢送到就行。班車停在市中心的汽車站。
王鐵山扶著李秀蓮下車,看著高樓大廈晃得眼暈。他這輩子最遠只去過縣城,
城里的車水馬龍讓他有些發(fā)怵。他拉著李秀蓮,按照王建軍給的地址打聽著走。路上,
他不停地整理著身上的舊中山裝,那是他唯一一件像樣的衣服,
還是十年前參加表哥葬禮時買的。李秀蓮也把頭發(fā)梳了又梳,用一塊舊手絹扎得整整齊齊。
“他爹,” 李秀蓮小聲說,“我這衣服是不是太舊了?要不咱買件新的?
”王鐵山摸了摸口袋里的布包,搖搖頭:“錢要給兒子買房,咱省著點。再說,咱是他爸媽,
穿啥他都不會嫌棄的?!?話雖如此,他看著身邊走過的男男女女,個個穿著光鮮,
心里還是有些自卑。終于找到那家酒店時,婚禮已經(jīng)開始了。門口停滿了小轎車,
穿著制服的保安站在兩側(cè),看得王鐵山心里發(fā)慌。他拉著李秀蓮想從側(cè)門進去,
卻被保安攔住了?!案墒裁吹模俊?保安上下打量著他們,眼神里帶著不屑。
“我們…… 我們是來參加婚禮的,王建軍是我兒子?!?王鐵山趕緊說。
保安皺了皺眉:“王建軍?沒聽說過有這樣的親戚。請?zhí)兀俊薄罢執(zhí)???王鐵山愣住了,
“我兒子沒給我們發(fā)請?zhí)f直接來就行?!薄皼]請?zhí)荒苓M?!?保安板著臉,
“這是高檔酒店,不是什么人都能進的。”李秀蓮急了,摸索著往前湊:“同志,你行行好,
我們大老遠從鄉(xiāng)下趕來,就是為了參加兒子的婚禮……”“去去去,” 保安不耐煩地揮手,
“別在這兒搗亂,再不走我叫人了?!本驮谶@時,里面?zhèn)鱽硭緝x的聲音:“接下來,
請新郎王建軍先生介紹一下他的家人。”王鐵山心里一緊,拉著李秀蓮就想往里闖。
保安伸手去攔,拉扯中,李秀蓮不小心撞到了旁邊的花柱,上面的花瓣散落下來。
“干什么呢!” 一個穿著旗袍的女人走了過來,看樣子是婚禮的負責人,
“你們是哪里來的?怎么在這兒鬧事?”“我們是新郎的父母,” 王鐵山急忙解釋,
“我們想進去參加兒子的婚禮?!迸松舷麓蛄恐麄儯旖瞧擦似玻骸靶吕傻母改??
開什么玩笑!王先生說他父母在國外做生意,沒時間回來。你們是不是認錯地方了?
”王鐵山如遭雷擊,愣在原地。李秀蓮沒聽清女人的話,拉著他問:“他爹,她說什么?
建軍呢?”“沒…… 沒什么,” 王鐵山的聲音發(fā)顫,“我們…… 我們先進去再說。
” 他推著李秀蓮往里走,女人和保安在后面跟著,嘴里不停地抱怨。宴會廳里燈火輝煌,
水晶吊燈照得人睜不開眼。賓客們穿著華麗的禮服,坐在鋪著雪白桌布的餐桌旁,
桌上擺滿了精致的菜肴。王鐵山扶著李秀蓮,像兩個闖入瓷器店的大象,渾身不自在。臺上,
王建軍穿著筆挺的西裝,旁邊站著一位穿著婚紗的漂亮姑娘。王鐵山的心猛地一跳,
那就是他的兒媳婦?他想喊一聲,卻被李秀蓮拉住了?!八?李秀蓮低聲說,
“我好像聽到建軍的聲音了,他在哪兒?”就在這時,司儀笑著說:“新郎官,
給大家介紹一下你的父母吧,他們一定很為你驕傲?!蓖踅ㄜ姷哪樕兞俗儯戳艘谎叟_下,
眼神躲閃。他清了清嗓子,剛想說話,旁邊的新娘卻搶過了話筒。
“我老公的爸爸是著名的建筑師,” 新娘笑容滿面地說,“在國內(nèi)外有很多項目,
經(jīng)常在工地上視察工作。我婆婆呢,身體不太好,平時就在家種種花,逛逛藝術(shù)展,
生活很悠閑。”王鐵山站在臺下,感覺血液一下子涌到了頭頂。建筑師?視察工地?
種花逛藝術(shù)展?這些詞像耳光一樣扇在他臉上。他看看自己打著石膏的腿,
看看身上的舊中山裝,又看看旁邊摸索著桌椅的李秀蓮,她身上還穿著打了補丁的藍布衫。
“他爹,” 李秀蓮拉了拉他,“嬌嬌說的是真的嗎?我怎么沒聽過你是建筑師?
”王鐵山張了張嘴,卻說不出話來。他看見王建軍朝新娘使了個眼色,
然后勉強笑著對臺下說:“對,我爸媽就是這樣的,他們…… 他們比較低調(diào)。
”臺下響起一陣掌聲,賓客們紛紛點頭稱贊。王鐵山只覺得一陣眩暈,差點站不穩(wěn)。
李秀蓮似乎察覺到了什么,緊緊抓住他的胳膊:“他爹,你怎么了?臉色這么難看?
”“沒事,” 王鐵山咬著牙說,“可能…… 可能是累著了?!本驮谶@時,
旁邊一桌的一個女士不小心碰倒了酒杯,紅酒灑在了桌布上。眾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去,
有人看到了角落里的王鐵山和李秀蓮。“咦,那兩個人是誰?
” 一個穿著旗袍的中年婦女小聲問。“不知道啊,穿得這么寒酸,是不是哪家的窮親戚?
” 旁邊的人附和著?!翱粗駨泥l(xiāng)下來的,怎么會出現(xiàn)在這種場合?
”議論聲像針一樣扎進王鐵山的耳朵里。他看見王建軍也朝這邊看了一眼,
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,然后迅速移開了目光,假裝沒看見他們。王鐵山的心徹底涼了。
他扶著李秀蓮,想悄悄地離開。可李秀蓮眼睛看不見,腳下一個踉蹌,撞到了旁邊的桌子,
桌上的玻璃杯 “哐當” 一聲掉在地上,摔得粉碎?!鞍パ剑 ?旁邊的賓客們驚呼起來。
“你們干什么呢!” 剛才那個穿旗袍的女人快步走了過來,滿臉怒容,“怎么毛手毛腳的!
知道這杯子多貴嗎?”“對不起,對不起,” 王鐵山趕緊道歉,“我老婆眼睛不好,
不是故意的?!薄把劬Σ缓镁蛣e出來丟人現(xiàn)眼!” 女人不依不饒,
“把我們好好的婚禮都攪和了!”王建軍終于忍不住了,他走下臺,臉色鐵青。
王鐵山心里一喜,以為兒子要來幫他們,沒想到王建軍走到他們面前,
壓低聲音說:“你們怎么來了?誰讓你們來的!”“建軍,我們……” 李秀蓮剛想說話,
就被王建軍打斷了?!澳銈兛熳?!” 王建軍的聲音里帶著厭惡,“別在這兒給我丟人!
”王鐵山愣住了,他看著兒子陌生的臉,覺得眼前這個人無比遙遠?!敖ㄜ姡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