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1988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晚，江蘇西南部山區(qū)的小村莊里，
李德發(fā)蹲在自家土坯房的門檻上，一口接一口地抽著旱煙。煙鍋里的火光在暮色中忽明忽暗，
映照著他那張布滿溝壑的臉。六十二歲的他，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了至少十歲。"爹，
吃飯了。"屋里傳來兒子李俊生的聲音，伴隨著木拐杖敲擊地面的"篤篤"聲。
李德發(fā)把煙鍋在鞋底上磕了磕，嘆了口氣走進屋。昏暗的煤油燈下，
一張瘸腿的木桌上擺著兩碗玉米糊糊和一碟咸菜。
二十五歲的李俊生正費力地用一只手撐著桌子，另一只手把拐杖靠在墻邊，然后慢慢坐下。
李俊生的右腿得了小兒麻痹癥后就萎縮了，走路時必須拄拐杖，但勉強能做些輕活。
李德發(fā)看著兒子艱難的動作，心里像被針扎一樣疼。"今天王媒婆來過了。
"李德發(fā)攪動著碗里的糊糊，突然說道。李俊生的手頓了一下，頭更低了："爹，
咱別費那個錢了。""費什么錢？你都二十五了，村里哪個后生像你這個年紀(jì)還沒成家？
"李德發(fā)的聲音突然提高，"我今年六十二了，哪天兩腿一蹬，你一個人怎么活？
"屋里陷入沉默，只有煤油燈芯偶爾發(fā)出的輕微爆裂聲。李俊生盯著自己碗里稀薄的糊糊，
眼淚差點掉進去。他知道父親說的是實話，自從母親五年前去世后，
這個家就只剩下他們父子倆相依為命。三畝薄田，一頭老黃牛，就是他們的全部家當(dāng)。
"王媒婆說，貴州那邊有個姑娘，家里窮，愿意嫁過來。"李德發(fā)壓低聲音，
"只要八百塊錢彩禮。"李俊生猛地抬頭："八百？咱家哪有那么多錢？""把牛賣了，
再借點。"李德發(fā)咬著牙說，"我打聽過了，那姑娘二十一，長得周正，身體也好。""爹！
"李俊生的臉漲得通紅，"我這副樣子，人家姑娘能愿意嗎？這不是害人嗎？
"李德發(fā)"啪"地拍了下桌子："什么叫害人？你是我兒子！我死了誰照顧你？
"他的聲音突然哽咽，"你娘臨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..."李俊生不再說話，
只是機械地往嘴里送著糊糊，卻嘗不出任何味道。他知道父親的決定已經(jīng)不可更改，
就像當(dāng)年他高燒不退，父親背著他走了二十里山路去縣城醫(yī)院一樣堅決。2一個月后，
老黃牛被牽走了，換回六百塊錢。李德發(fā)又向村里幾戶親戚借了兩百，湊齊了八百塊彩禮。
王媒婆拿著錢去了貴州，一周后帶回一個叫王秀蘭的姑娘。
李俊生永遠(yuǎn)記得第一次見到王秀蘭的情景。那天下午，他正在院子里費力地劈柴，
聽到門外傳來腳步聲和說話聲。他拄著拐杖站起來，
看到父親和王媒婆領(lǐng)著一個穿紅色碎花衣裳的姑娘走進院子。
王秀蘭比李俊生想象中要漂亮得多。她皮膚白皙，眼睛大而明亮，烏黑的辮子垂到腰間。
看到李俊生時，她的眼神閃爍了一下，隨即低下頭，手指不安地絞著衣角。"這就是我兒子，
李俊生。"李德發(fā)的聲音里帶著幾分討好，"他雖然腿腳不便，但人勤快，脾氣也好。
"王媒婆在一旁幫腔："秀蘭啊，李家雖然不富裕，但人實在。你跟了李俊生，不會吃虧的。
"王秀蘭始終低著頭，輕輕"嗯"了一聲。李俊生注意到她的眼角有淚光閃動，
心里突然涌起一陣強烈的羞愧。他知道，這個漂亮的姑娘絕不是自愿嫁給他這個殘疾人的。
3婚禮辦得很簡單，只請了幾戶近親。李德發(fā)咬牙買了兩斤豬肉和一瓶白酒，
算是給兒子撐場面。王秀蘭穿著一件半新的紅衣裳，全程面無表情。
當(dāng)司儀喊"夫妻對拜"時，李俊生拄著拐杖艱難地彎腰，而王秀蘭只是機械地低了低頭。
洞房是西邊那間原本堆放雜物的屋子，李德發(fā)提前收拾了出來，換上了洗得發(fā)白的床單。
客人們散去后，李俊生拄著拐杖站在新房門口，遲遲不敢進去。透過門縫，
他看到王秀蘭坐在床邊，肩膀微微發(fā)抖。深吸一口氣，李俊生推開門。王秀蘭立刻抬起頭，
眼中滿是警惕和恐懼。"你...你別怕。"李俊生結(jié)結(jié)巴巴地說，站在離床兩米遠(yuǎn)的地方，
"我知道你不愿意。今晚你睡床，我睡地上。"王秀蘭愣住了，顯然沒料到會聽到這樣的話。
她盯著李俊生看了好一會兒，眼中的恐懼稍稍褪去，但戒備仍在。
李俊生從柜子里拿出一床舊棉被鋪在地上，然后慢慢坐下，把拐杖放在一旁。
"我爹...他是怕他走了沒人照顧我。"他低著頭說，"但我不想像拴牲口一樣拴著你。
你要是實在不愿意...過段時間，我跟我爹說，讓你回去。
"王秀蘭的眼淚突然掉了下來："回不去了...我爹收了錢，
給弟弟娶媳婦用了..."屋里陷入沉默。遠(yuǎn)處傳來幾聲狗吠，更顯得夜的寂靜。
4第二天一早，李德發(fā)發(fā)現(xiàn)兒子從新房出來時眼圈發(fā)黑，而新媳婦王秀蘭則一直躲著他走。
中午吃飯時，李德發(fā)把李俊生叫到屋后："咋回事？你們沒圓房？
"李俊生紅著臉搖頭："爹，別逼她。她不愿意。""放屁！花了八百塊錢娶回來的媳婦，
不愿意也得愿意！"李德發(fā)氣得胡子直抖，"今晚你必須把她辦了，不然這錢不是白花了？
"李俊生痛苦地閉上眼睛："爹，咱們不能這樣...""你個沒出息的東西！
"李德發(fā)一巴掌拍在兒子背上，"我這是為你好！"接下來的兩天，
王秀蘭像受驚的兔子一樣，盡量避開父子倆。她默默地做飯、洗衣，
但眼神總是飄向院門的方向。李俊生注意到，她經(jīng)常站在門口望著遠(yuǎn)處的山路發(fā)呆。
第三天清晨，李德發(fā)早早叫醒兒子："今天去把東邊那塊地翻了，種點玉米。
"李俊生看了一眼緊閉的新房門："秀蘭一個人在家...""怕什么？她還能跑了不成？
"李德發(fā)不以為然，"我把院門鎖上。"父子倆出門前，
李德發(fā)真的用一把大鐵鎖把院門鎖了起來。李俊生想說什么，但看到父親堅決的表情，
最終只是嘆了口氣。中午時分，天空突然陰沉下來，遠(yuǎn)處傳來悶雷聲。
李德發(fā)抬頭看了看天："要下雨了，回家吧。"當(dāng)他們回到家時，院門上的鎖完好無損，
但院子里靜悄悄的。李德發(fā)喊了兩聲"秀蘭"，沒有回應(yīng)。他快步走向新房，
推開門——屋里空無一人，床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，王秀蘭帶來的小包袱也不見了。
"跑了！這個賤人跑了！"李德發(fā)臉色鐵青，轉(zhuǎn)身就往外沖。李俊生拄著拐杖跟出來，
突然注意到圍墻角落的一堆磚頭——王秀蘭一定是踩著磚頭翻墻出去的。"往山路那邊跑了！
"李德發(fā)指著泥地上新鮮的腳印，"追！"李俊生的心跳得厲害。一方面，
他覺得王秀蘭逃跑是對的，誰愿意被賣給一個殘疾人呢？另一方面，
那八百塊錢是父親的全部積蓄啊..."你還愣著干什么？"李德發(fā)已經(jīng)沖出了院子。
雨開始下了，淅淅瀝瀝的。李俊生抓起拐杖，一瘸一拐地跟上去。山路泥濘濕滑，
對正常人來說都不好走，對他這個殘疾人更是艱難。沒走多遠(yuǎn)，他的褲腿就全濕了，
冰冷的雨水順著脖子流進衣服里。"爹！算了吧！"李俊生在后面喊，"讓她走吧！
"李德發(fā)頭也不回："放屁！那可是八百塊錢！"5轉(zhuǎn)過一個山坳，
他們終于看到了王秀蘭的身影。她紅色的衣裳在灰蒙蒙的山路上格外顯眼。聽到后面的喊聲，
王秀蘭回頭看了一眼，然后跑得更快了。"秀蘭！別跑！山路危險！"李俊生喊道，
聲音淹沒在雨聲中。突然，王秀蘭腳下一滑，整個人摔倒在泥地里。李德發(fā)加快腳步追上去。
李俊生的心揪了起來，拼命往前趕，卻因為太急，自己的拐杖也打滑了。他重重摔在地上，
右腿傳來一陣劇痛。"強子！"李德發(fā)聽到兒子的慘叫，回頭看到李俊倒在泥水里，
頓時猶豫了。"爹...別追了..."李俊生痛苦地說，
"我的腿...好像斷了..."李德發(fā)看了看不遠(yuǎn)處已經(jīng)爬起來的王秀蘭，
又看了看痛苦的兒子，最終跺了跺腳，轉(zhuǎn)身回來扶李俊生。王秀蘭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雨幕中。
李俊生被父親背回家時，心里竟然有一絲解脫。他的右腿膝關(guān)節(jié)腫得非常厲害，
需要臥床休息。6那天晚上，李德發(fā)坐在兒子床邊，一夜之間似乎老了十歲。"爹，
對不起..."李俊生低聲說。李德發(fā)搖搖頭："是爹對不起你。
不該貪圖人家姑娘漂亮...早知道買個丑點的，
也許就認(rèn)命了..."李俊生突然感到一陣心酸。他伸手握住父親粗糙的大手："爹，
別再花錢給我買媳婦了。我雖然殘疾，但還有兩只手，能養(yǎng)活自己。
""可我不在了你怎么辦？"李德發(fā)的聲音哽咽了。"我已經(jīng)學(xué)會做竹編，也能自食其力。
"李俊生努力露出笑容，"真的，爹，咱們別再干這種事了。用錢買來的不是媳婦，是仇人。
"李德發(fā)長久地沉默著，最后長長地嘆了口氣。雨下了整整三天。第四天放晴時，
李德發(fā)去鎮(zhèn)上請來了骨科大夫給兒子看腿。大夫說骨頭沒斷，只是傷到了關(guān)節(jié)，
休息半個月就能好。7半個月后，李俊生能下床走動了。他開始學(xué)著編竹筐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