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頭正毒的時候，陸知秀帶著兩個孩子拐進了巷口的陰涼處。
青石板上蒸騰的熱氣熏得人發(fā)暈，她抹了把額頭的汗，在一家支著藍布篷的小攤前停下。
“老板娘，來五個肉包子，再來三碗綠豆湯?！彼呎f邊把裝著布料的包袱往條凳下塞了塞。
胖胖的老板娘掀開蒸籠，白霧"呼"地竄上來，籠屜里擠擠挨挨的包子個個油光水滑。
“好嘞，這是你的包子和綠豆湯?！迸习迥樕蠏熘Γ謮训氖直垤`活地穿梭在蒸籠與碗筷之間。
陸知秀看了眼日頭，估摸著該有十二點半了，就算現(xiàn)在去坐牛車，到家也得下午一點多，兩個孩子從早上那碗稀飯撐到現(xiàn)在。
“吃吧！”她給小寶和樂樂各夾了個包子，熱騰騰的肉香立刻在桌上漫開。
攤子雖小，生意卻紅火。
陸知秀才吃完兩個包子的工夫，老板娘已經(jīng)賣出去三大屜包子了。
蒸籠開合間，她瞥見對方圍裙口袋里鼓鼓囊囊的零錢。
“老板娘，你這生意一天下來，應該挺不錯的吧？”陸知秀笑著問。
女老板正給鄰桌添湯，聞言擦了擦汗笑道：“一天下來也就夠糊口。”
她手腕上戴著的銀鐲子隨著動作叮當作響，在陽光下晃人眼睛。
陸知秀但笑不語。
她上輩子擺過攤，哪會看不出這生意的好壞？光是那鐲子的成色，就抵得上普通工人一個月工資。
“再給我裝三個肉包子帶走?！币妰蓚€孩子吃得差不多了，她想著給大寶也捎兩個。
油紙包好的包子揣進懷里，隔著衣料還能覺出溫熱。
去坐牛車的路上要經(jīng)過栓子工作的副食品店。
栓子正在整理貨架，陸知秀隔著窗戶喊了聲：“栓子！”
“知秀姐！怎么了？”青年抬頭時露出兩顆虎牙，繞過貨柜小跑出來，手上拿著一塊抹布。
“栓子，麻煩你帶個話給知庭，讓他晚上去我那兒一趟?！标懼阏f著把樂樂往身邊攏了攏，免得被路過的自行車撞到。
“好的，知秀姐，正好我下午要去收雞蛋?！彼ㄗ哟鸬酶纱?，脖頸上還掛著條汗?jié)竦拿怼?/p>
道過謝，陸知秀牽著兩個孩子繼續(xù)往前走。
坐牛車的老槐樹下聚著三三兩兩等車的人，樹影在地上洇出大片陰涼。
陸知秀老遠就看見許衛(wèi)紅跟一群大嬸坐在一起聊的火熱。
“衛(wèi)紅嫂”陸知秀怕懷里的包子冷了不好吃，于是喊道。
“知秀，怎么了？”許衛(wèi)紅聽見陸知秀叫她，起身走過來。
“給！”陸知秀從懷里掏出油紙包好的肉包子，熱氣已經(jīng)將紙浸得半透明。
許衛(wèi)紅剛要推拒，就被她按住了手背
“就是給你買的，快吃?！标懼惆寻尤^去，順手將小寶和樂樂抱上石墩坐著。
許衛(wèi)紅咬開包子皮，油汁順著指縫往下淌，慌得她趕緊吮了下手指。
“知秀，你知道今天那事咋樣了不？”許衛(wèi)紅眼睛亮得驚人，腮幫子一鼓一鼓的，活像只藏了松果的松鼠。
她這副模樣任誰看了都知道憋著大新聞。
陸知秀也好奇事情的后續(xù)，開口問道：“怎么樣了？”
“我剛剛過來，就聽見張嬸在那說——”許衛(wèi)紅突然壓低聲音，學著張嬸那副神神秘秘的樣子。
這位圓臉大嬸是村里出了名的"小廣播"，誰家灶臺多添了把柴她都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。
原來李紅霞按著徐秀英沒打多久，張永強就聞訊趕來。
這男人二話不說拉開自己媳婦，反手就是一耳光，見他把徐秀英護得跟眼珠子似的，李紅霞先是一愣，繼而撲上去就撓，兩口子當街撕扯起來。
最后還是老支書拄著拐棍來才把人分開。
“張永強當場嚷著要離婚，李紅霞罵他們是'鉆草垛的野狗'，撂下狠話就跑了?！?/p>
許衛(wèi)紅說得繪聲繪色，差點被包子噎著，“張嬸說她肯定是回娘家搬救兵去了?！?/p>
李紅霞娘家在隔壁村，父親是村支書，兩個親哥加上堂兄弟，個個都是能單手撂倒一頭牛的壯漢。
要是真帶著這群人打上門來......
“要真那樣，張永強他們怕是要脫層皮?！标懼阍捯魟偮?，遠處傳來"吱呀吱呀"的車軸聲。
許衛(wèi)紅三兩口吞下包子，油手在衣襟上蹭了蹭就去拽陸知秀：“快！占前排去！”
車還沒停穩(wěn)，幾個婦人已經(jīng)你推我擠地往上躥。
日頭偏西時，陸知秀終于把買來的東西歸置妥當。
她捶了捶發(fā)酸的腰，瞥見窗外的日影已經(jīng)斜到了石桌邊沿——該準備晚飯了。
井臺邊的青苔濕漉漉的，木盆里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。
陸知秀剛挽起袖子，就聽見身后"啪嗒啪嗒"的腳步聲。
“娘，要做大蝦嗎？”小寶看陸知秀蹲在木盆邊，跑過來問道。
“對啊，小寶和樂樂想吃嗎？”陸知秀揭開蓋在木盆上的簸萁。
陽光突然傾瀉而入，驚得蝦群"嘩啦"亂竄。
一只特別壯的猛地彈起，水珠濺在小寶臉上，惹得小姑娘"哎呀"直叫。
陸知秀眼疾手快捏住蝦背，那對威風凜凜的大鰲在空中徒勞地開合。
“想！”樂樂立刻應道。
“不想！”小寶卻皺著小臉直搖頭。
兩個孩子截然不同的回答讓她忍不住輕笑。
“二哥，這個不好吃的?！毙毤钡弥倍迥_，辮梢上的紅頭繩一顫一顫。
“肉只有一點點，鉗子還會夾人！”她伸出食指比劃著，顯然還記得上次被夾的疼。
那時家里要還饑荒，沒什么錢，大寶想著鰲蝦也是肉就去抓鰲蝦來吃，給家里人補充營養(yǎng)，清水煮出來的蝦肉寡淡，小寶不能吃辣，蘸著醬油吃了幾口就興致缺缺。
樂樂咬著嘴唇望向母親，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滿是猶豫。
陸知秀伸手刮了下他的鼻尖：“這次娘做的肯定好吃?！?/p>
“去幫娘摘些紫蘇來?！彼似璺较蚺欤瑑蓚€孩子立刻你追我趕地跑開了。
井臺邊重歸寧靜，只剩蝦鉗碰撞的脆響，井水嘩啦啦地沖刷著青灰色的鰲蝦，陸知秀的指尖沾滿了腥氣。
她摸出剪刀麻利地剪下蝦頭，剪開背殼，黑色的蝦線被輕輕挑出，蝦鉗在刀背的敲擊下"咔"地裂開細紋，露出里面雪白的嫩肉——上輩子擺攤跟隔壁攤位大姐學的技術(shù)還沒忘。
“樂樂，小寶，走，和娘一起去剝蒜？”陸知秀把鰲蝦處理完，甩了甩手上的水珠。
兩個小尾巴立刻跟了上來，石桌上很快堆起小山似的蒜瓣。
樂樂剝得認真，鼻尖上沾了片透明的蒜皮；小寶則把蒜瓣排成了歪歪扭扭的小花。
炊煙升起時，鐵鍋里的油開始滋滋作響。
姜蒜末跳進熱油的瞬間，香氣"轟"地竄起來，紅艷艷的干辣椒在油里翻滾，鰲蝦入鍋時"刺啦"一聲，青灰的殼漸漸泛出誘人的橘紅。
“大哥！”門檻邊突然響起歡叫。
大寶的書包還沒放下，就被兩個小炮彈撞得踉蹌。
孩子們七嘴八舌的問候聲里，廚房飄來的蒜香混著麻辣味一個勁兒往鼻子里鉆。
飯桌上的鰲蝦紅得發(fā)亮，蒜蓉的裹著金黃油亮的醬汁，麻辣的沾著星星點點的花椒粒。
陸知秀剛剝開第一只蝦，肥嫩的蝦肉就彈了出來，小寶急不可待地咬了一口，蒜香混著海鮮的甜味在舌尖炸開，燙得她直呵氣也不舍得吐出來。
樂樂見大寶一直在給自己剝蝦，都沒時間吃：“大哥，你教我剝蝦吧?！?/p>
“好，你看?！贝髮毮托牡厥痉吨?，“先捏住蝦頭和蝦身交界處，輕輕往下壓......”
樂樂學得很認真，不一會兒就掌握了要領。
他把人生中第一個自己剝好的蝦放在大寶碗里：“大哥，給你吃?！?/p>
接著又給陸知秀和小寶各剝了一只。
“娘，你看這個鉗子里的肉！”樂樂舉著半只蝦鉗，里面的肉像月牙似的又白又嫩。
大寶悶頭剝蝦，面前的蝦殼已經(jīng)堆成了小山。
麻辣的湯汁滲進蝦肉的每道紋路，吃得他額頭冒汗也停不下手。
晚風穿過院子，帶著炊煙的暖意。
蝦殼在盆里越堆越高，偶爾還能聽見牙齒咬碎蝦鉗的脆響，這頓晚飯，比往常結(jié)束得都要晚些。
陸知庭剛跨進院門，就被一陣霸道的香氣勾住了鼻子。
他使勁嗅了嗅，喉結(jié)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。
“大姐，你做啥了，這么香！”陸知庭三步并作兩步?jīng)_到石桌前，卻在看到樂樂時猛地剎住腳步，“他怎么在這？”
陸知秀抿嘴一笑：“做的鰲蝦，廚房里給你留了?！?/p>
她領著弟弟往廚房走，邊走邊解釋樂樂的情況。
回來時，陸知庭手里端著滿滿一碗紅艷艷的鰲蝦，香氣直往人鼻子里鉆。
“臥——”陸知庭剛想爆粗口，就被姐姐一個眼神制止，連忙改口，“姐，你怎么做的，這么好吃！”他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只，連殼都顧不上剝就往嘴里塞。
陸知秀看著弟弟狼吞虎咽的樣子，忍俊不禁：“你先吃。”她輕輕搖著蒲扇，三個孩子圍在她身邊，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陸知庭。
陸知庭風卷殘云般吃完一碗，又跑去井邊把碗洗了，回來時眼睛都在發(fā)光：“姐，你這個到底是怎么做的??！”
“好吃吧？”陸知秀故意賣關(guān)子。
“那可太好吃了！”陸知庭激動得手舞足蹈，“我從來沒吃過這么香的鰲蝦！”
陸知秀收起蒲扇，正色道：“你覺得拿去擺攤賣，如何？”
“拿去賣？”陸知庭愣住了。
“姐，你找我過來就為了這個？”他下意識想到宋承暉出事了，壓低聲音，“姐夫是不是......”
“想什么呢！”陸知秀哭笑不得，“你姐夫好好的。
我今天去趕集，看到個賣包子的大姐，一會兒就賣了三大屜，一天少說要賺20塊。”
“20！”陸知庭驚得差點從石凳上跳起來。
“這么多！”他掰著手指頭算，這可是普通工人半個月的工資啊。
陸知秀趁熱打鐵：“所以，你看把這個鰲蝦拿去賣如何？”
陸知庭撓撓頭：“姐，這個會不會沒有包子好賣?。俊?/p>
他猶豫道，“畢竟包子吃了能管飽，這鰲蝦......”
“那要是你，你會買嗎？”陸知秀反問。
“我？”陸知庭不假思索，“我當然會！”光是聞著這個香味，他的口水就止不住了。
陸知秀胸有成竹地笑了：“你都會買，別人肯定也會?！?/p>
她最了解這個弟弟，平時一個銅板都要掰成兩半花，連他都愿意掏錢，其他人更不用說了。
陸知庭猛地站起來：“姐，你既然想做，我一定支持你！我現(xiàn)在就回去給你抓鰲蝦！”說完就要往外沖。
“你回來！”陸知秀趕緊叫住他，“急什么，我話還沒說完呢?！?/p>
待陸知庭重新坐下，陸知秀認真道：“我是這么想的，咱們倆一起做，你負責抓蝦，我負責做，到時候你再拿去鎮(zhèn)上賣，賺的錢咱們平分?！?/p>
“不用不用！”陸知庭連連擺手，“我給你抓蝦就行，哪能要你的錢?！?/p>
“我說平分就平分?！标懼阏Z氣堅決，“你要是不答應，這事就算了?！?/p>
陸知庭鼻子一酸。
他知道大姐是變著法兒幫他，鎮(zhèn)上擺攤的生意有多紅火他不是沒見過，姐姐肯帶他一起，是真心為他著想。
“好，都聽姐的?！?/p>
他重重點頭，聲音有些哽咽：“我這就回去準備，明天晚上抓到鰲蝦就來?！?/p>
“舅舅再見！”三個孩子異口同聲地喊道。
陸知庭挨個揉了揉他們的小腦袋：“再見，舅舅下次來，給你們帶好吃的?！鞭D(zhuǎn)身時，他的腳步比來時輕快了許多。
“娘，我也給你抓蝦！”大寶挺起胸膛。
“娘，我們還給你剝蒜！”樂樂和小寶也不甘示弱。
陸知秀蹲下身，將三個孩子摟在懷里。
月光下，他們的眼睛比星星還要亮。“好，不過那是明天的事了，現(xiàn)在，該睡覺了。”
夜風拂過院子，帶著夏夜特有的溫熱。陸知秀望著孩子們進屋的背影，心里已經(jīng)開始盤算明天的計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