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觀潮感到母親的手僵了一瞬。
"讓他等著。"羅雙秋語氣冷了幾分，轉(zhuǎn)而替林觀潮抿了抿鬢角，"心肝，想不想見見你哥哥？"
林觀潮遲疑一下，還是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。
不管林觀滄是不是真的和她疏遠(yuǎn)了，或者是真的想要脫離林家了，她還是想見他一面。
因?yàn)?，錯過這一次，林觀潮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這個曾經(jīng)陪她背《千字文》，在她喝藥時裝作不經(jīng)意地遞上一顆蜜餞，一聲聲喚她妹妹的兄長了。
風(fēng)更急了，吹得滿園花枝簌簌作響。林觀潮攥緊帕子，在漫天飛花中抬起頭，恰好看見月亮門外那道熟悉的藍(lán)色身影。
林觀滄立在月亮門下，手中捧著的錦匣上還沾著紛飛的海棠花瓣。
他今日穿了件靛藍(lán)色的直裰，衣襟上繡著暗色的云紋，襯得身形越發(fā)挺拔。他記得，她最喜歡藍(lán)色。
七歲那年，他剛剛被過繼到林家。除夕宴上，他像一只誤入鶴群的麻雀，族親的孩子故意打翻他的甜湯，滾燙的粘稠汁液潑了一桌。"過繼來的野種也配跟我們坐一桌？"他們的笑聲刺得他耳膜生疼。
是五歲的小女孩搖搖晃晃跑來，用一只藍(lán)色的帕子給他擦手，還把母親為她準(zhǔn)備的杏仁露端到他的面前，對他說："哥哥先吃我的。"
她從小就格外漂亮而脆弱，性格又那么好，在錦繡叢中養(yǎng)出來的孩子堆里也像一捧雪一樣惹眼，大人們愿意逗她玩，再驕縱的孩子也愿意對她眾星捧月。
而他，原本無論是在本家還是在林家，都只是一個資質(zhì)平庸、性格木訥的孩子。在本家時，他是姨娘生的庶子；到了林家，他又成了外人。大人們看他的眼神總帶著幾分審視，仿佛在掂量這個過繼子值不值得栽培。
在這樣的境況中長大，他是慣會看大人的眼色態(tài)度的。最開始，他對她好、陪她玩，只是因?yàn)樗?，這樣能討大人們歡心。
可是，女孩一次次仰起雪白小臉對他笑。她讓林觀滄慢慢明白，這世上真的會有人，不因他的身份，不因他的表現(xiàn)，只是單純地希望他好。他就再也無法用那樣的目的去對待他。
十二歲那年的梅雨季，她高熱不退，他第一次主動跪進(jìn)了林家的祠堂。雨水拍打著屋檐，香燭的煙熏得他眼睛發(fā)疼。他對著林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磕頭，一個接一個，直到額前滲出血絲。
——若祖先有靈，就該讓她長命百歲。
——若非要有人受苦，他寧愿折自己的壽。
可他卻病了。病得荒唐。
等到他清楚地意識到喜歡上她，已經(jīng)病入膏肓、無可救藥。
她十五歲的及笄禮沒有大辦，只是那日母親親手為她挽起少女發(fā)髻，珍珠步搖垂下的流蘇隨著她的腳步輕輕晃動。她穿過抄手游廊向他走來，杏色裙裾掃過青苔，仰著臉喚他"哥哥"時，眼角那顆淚痣在晨光中格外明艷。
當(dāng)晚他就做了大逆不道的夢。夢里她也是這樣仰著臉，只是珍珠步搖換成了大紅蓋頭，喚的不是"哥哥"，而是……
他的心思瞞不過把女兒當(dāng)作心肝的母親。
他跪在林家祠堂里，對父親和母親重重叩首，他說，他愿意把姓改回去，他會以另外一個身份一輩子對她好。
母親在祠堂的燈火中冷笑出聲：“你滿心滿眼只想著自己要如何，可曾想過潮兒？她當(dāng)你是最親的兄長，若知道你這般齷齪……她那身子骨，經(jīng)得起這等惡心事嗎？”
他如遭雷擊。
不久，他就將江東書院的薦貼遞給了父親和母親。
他知道，這一生，他只能是林觀滄。
只能是她的兄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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"觀滄見過母親，見過妹妹。"
林觀滄躬身行禮，目光只往下釘在青磚縫隙里一株蒲公英上，不敢偏離。
"書院課業(yè)這般清閑？"羅雙秋的聲音像淬了冰，"只是花朝，又不是大節(jié)氣，讓下人送來便是。"
"兒子想著，親自來總是合禮些。給父親帶了江東新出的云霧茶，"林觀滄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，"給母親尋了條蘇繡抹額，繡的是您最愛的纏枝蓮紋。"
他說得恭敬，每個字都像是精心打磨過的。
"給妹妹，新出的詩集，妹妹愛讀書，閑來讀了也可添趣。"林觀滄可藏在袖中的手卻攥得死緊，指甲深深陷入掌心。錦匣里的《花月集》此刻重若千鈞。
終于還是忍不住抬頭。
長久出現(xiàn)在夢中的人終于出現(xiàn)在了眼前。只一眼，林觀滄就險幾乎戰(zhàn)栗。
她比去年更瘦了，素白玉簪襯得脖頸纖細(xì)得驚人，如一枝幽麗的曇花，被日光一照好像就會消失不見。
羅雙秋厭惡他那樣的眼神：“若沒事便退下吧……”
"兒子在江東結(jié)識了南樓先生。"他急急道，生怕被母親打斷，"他是江東神醫(yī)南棹子的傳人。"
羅雙秋的護(hù)甲在石桌上刮出刺耳聲響，她很清楚南棹子三個字的分量——三十年前先帝的重疾，就是那位神醫(yī)治好的。
"南樓先生現(xiàn)在何處？"羅雙秋的聲音突然緊繃起來。
林觀滄的喉結(jié)動了動："還在江東，約莫……小半個月才能到京。"
他看見母親眼中閃過一絲失望，隨即又變成更深的戒備。
羅雙秋的手指在女兒肩上輕輕摩挲，像是在確認(rèn)這件珍寶還在自己掌中。
"潮兒先回房歇著。"羅雙秋突然起身，衣角掃動一地花瓣，"觀滄，過來，隨我去書房細(xì)說。"
林觀滄看著丫鬟扶起妹妹，那抹杏色身影經(jīng)過他身邊時，屈身微微給他見了個禮，帶起一陣淡淡的藥香。
他下意識伸手想扶，又在半空硬生生停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