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透過茜紗窗,在青磚地上洇開一片朦朧的金。
林觀潮望著銅鏡中的自己,忽然發(fā)現(xiàn)今日的臉色竟比往日多了幾分生氣。她輕輕按住胸口,那團(tuán)常年淤塞的悶痛似乎淡了些,呼吸時肺腑不再像浸在冰水里。
——是任務(wù)臨近的緣故嗎?
"阿娘,"林觀潮看著身后的母親,聲音輕軟得像拂過水面的柳枝,"我也替您梳頭可好?"
因怕女兒勞神,這些事從來都是丫鬟們做的??纱丝塘钟^潮站在晨光里,杏色衫子被鍍上一層金邊,發(fā)間素玉簪泛著溫潤的光,竟顯出幾分罕見的活力。
"好。"羅雙秋在妝臺前坐下,看著女兒拿起那把纏著紅繩的桃木梳。這是她周歲時抓周抓到的物件,原是說將來會心靈手巧,誰料……
梳齒穿過發(fā)絲的感覺讓羅雙秋眼眶發(fā)熱。她望著鏡中映出的兩張面容:自己的眼角已生了細(xì)紋,而女兒的臉龐卻像枝頭將綻的玉蘭,蒼白中透著瑩潤的光。
"潮兒今日氣色好多了。"她試探著說,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繡的纏枝紋。
林觀潮的動作頓了頓。
她看見母親藏在眼底的復(fù)雜神色,像風(fēng)里搖曳的燭火,明知要滅卻仍固執(zhí)地亮著。桃木梳掠過母親鬢角時,她發(fā)現(xiàn)了幾根掩藏不住的銀絲。
"外頭的芭蕉都長到第三片葉子了。"羅雙秋突然說,"潮兒想不想……想不想去園子里看看?"
這句話問得小心翼翼,仿佛在觸碰一個易碎的夢。林觀潮看見母親攥緊了膝上的裙褶,錦緞料子被捏出深深的皺痕。
林觀潮目光掃過那些褶皺,怔了怔,才說:"想的。"
"我們?nèi)ベp花。"羅雙秋突然站起身,像是怕自己又會后悔,她頭上的金簪在陽光下晃出一道耀目的弧線,"讓廚房備櫻桃酥酪,就擺在垂絲海棠旁的石桌上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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園中的石徑上落著細(xì)碎的花瓣,每一步都踏出淡淡的香。
林觀潮扶著母親的手,指尖能感受到羅雙秋掌心的薄繭——那是常年執(zhí)筆管家磨出來的。
她走得很慢,時不時要停下來喘息,但目光始終流連在那些怒放的花枝上。
"砌下落梅如雪亂。"羅雙秋突然吟道,伸手拂去女兒肩頭的一片花瓣。
林觀潮望著滿地殘紅,輕聲道:"拂了一身還滿。"她的聲音融在春風(fēng)里,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上。
這是她們常玩的游戲,從她很小的時候開始,母親就教她聯(lián)句對詩。
石桌旁的海棠開得正好,林觀潮看著層層疊疊的粉白花瓣,羅雙秋卻盯著女兒映在茶湯里的倒影。那影子隨著水波晃動,仿佛隨時會消散。
滿樹的海棠花喚醒了林觀潮遙遠(yuǎn)的回憶,海棠花影里,時光仿佛被揉碎重組。
林觀潮望著滿地落紅,恍惚看見兩個小小的身影在花樹下嬉戲——男孩踮腳折下最高處的花枝,女孩用裙擺接住簌簌落下的花瓣。
"兄長在江東書院進(jìn)學(xué),一切可好?近來可有家書來……"林觀潮試探地問道。
林觀潮剛開口,茶盞磕碰的脆響就截斷了話語。羅雙秋的手指緊緊扣著青瓷盞,指節(jié)泛白。
"回來了,"她聲音里的冷意讓飄落的花瓣都凝滯,"住在外院。"每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石桌上,話尾像被刀切斷般生硬。
林觀潮垂下眼睛。
母親羅雙秋和父親林恩只孕育了林觀潮一個女兒,林觀滄是林府過繼來的男孩,他們小時候是很親近的。
只是長大了,似乎就變得疏遠(yuǎn)了。
——而現(xiàn)在,他連內(nèi)院的月亮門都似乎不愿踏入。
羅雙秋從不讓林觀潮為這些事情煩心,可林觀潮也隱隱約約地知道,林觀滄去江東書院,可能是因?yàn)樗谋炯以诮瓥|,他甚至跟父親母親提過把姓改回去。
林觀潮想起上一次見到林觀滄的情形,那已經(jīng)是一年之前了。
雨幕中,那個曾經(jīng)會為她采蓮蓬的少年撐傘站在廊下的陰影里,雨水順著傘骨匯成銀線,他身形高大,藍(lán)色衣袍上沾著被雨水濺上的泥點(diǎn)子。她隔著雨幕喚他,卻只換來長久的沉默。
后來林觀潮才知道,自那以后林觀滄就去了江東書院進(jìn)學(xué)。
"相府近日倒有件趣事。"羅雙秋生硬地轉(zhuǎn)開話題,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茶盞邊緣,青瓷釉面映出她微微蹙起的眉頭,"說是二小姐蘇婉婉落水后突然通曉番邦文字,前日在御前辯得使者啞口無言。"
林觀潮的睫毛輕輕一顫。她沒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,從母親口中聽到這位"主角"的消息。
"聽說她還當(dāng)街訓(xùn)斥過皇子,"羅雙秋繼續(xù)道,語氣里帶著京城貴婦特有的微妙,既不屑又忍不住好奇,"說什么'王侯將相寧有種乎'……"
風(fēng)掠過庭院,卷起幾片海棠花瓣,落在石桌上的茶盞旁。羅雙秋突然起身,從身后丫鬟手中接過一件杏紅披風(fēng),輕輕裹在林觀潮肩上。她的動作小心翼翼,仿佛女兒是紙糊的人兒,稍一用力就會破碎。
林觀潮順著母親的動作攏住披風(fēng),仰起臉,對母親笑了笑:"阿娘繼續(xù)說,那二小姐后來如何?"
她的聲音很輕,像一縷隨時會散去的煙。
羅雙秋望著女兒蒼白的面容,忽然覺得胸口發(fā)悶——女兒眼中那一閃而過的光亮,像是久困之人望見窗外飛鳥掠過的影子。
"陛下賞了她。"羅雙秋干巴巴地結(jié)束話題,伸手將女兒鬢角的碎發(fā)別到耳后。她的指尖觸到林觀潮冰涼的肌膚,心頭猛地一揪,"潮兒若是累了,我們便回去。"
"回屋吧。"她又重復(fù)了一遍,像是說服自己般摸了摸女兒的臉頰,"起風(fēng)了。"
話音未落,一陣穿堂風(fēng)驟然掠過庭院。海棠樹劇烈搖晃,花瓣如雪紛揚(yáng),有幾片沾在林觀潮的發(fā)間,像綴了幾點(diǎn)胭脂。
林觀潮突然咳嗽起來,單薄的肩膀在杏紅披風(fēng)下顫抖。羅雙秋慌忙去扶,卻聽見遠(yuǎn)處月亮門傳來一陣腳步聲——
"夫人!小姐!"一個小丫鬟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,"大少爺來送花朝節(jié)的節(jié)禮了!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