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衍為嫡姐拆祠堂時。我從廢墟里挖出染血的玉兔。三年前亂葬崗雨夜,
我背著重傷的他爬過二十三里雪路。而今他掐著我脖子說:「柔兒最怕疼,你替她試藥?!?/p>
1我舔掉唇角的血,金絲楠木床柱上的雕花在視野里碎成重影。龍鳳燭突然爆響。
蓋頭下閃過劍光,冰涼的刃尖抵在喉頭?!干蚣液么蟮哪懽?。」裴衍的聲音裹著北疆風(fēng)雪。
合巹酒被他砸碎在喜帳上。像是三年前我捧著他傷口涌出的血。喜帕被劍氣攪碎時,
我終于看清他的臉。眉骨處那道疤是我用簪子挑出箭簇時留下的。
此刻卻成了扎進(jìn)心口的倒刺?!笇④?,我是……」玄鐵護(hù)腕重重磕在我鎖骨,
他掐著我后頸按向合衾枕。鴛鴦錦緞下藏著紅棗桂圓,硌得脊背生疼。
裴衍扯開霞市的動作像在撕敵軍戰(zhàn)旗。玉帶鉤劃破我肩頭時,門外傳來嫡姐沈明柔的驚呼。
「阿衍!你說過只掀我的蓋頭!」我突然想起昨夜柴房。
嫡姐用金簪挑著我的下巴:「替嫁的玩意兒也配有洞房?」她往我嘴里塞進(jìn)蘇合香丸。
「咽下去,明日才有好戲看?!古嵫艿氖诸D在我腰間。他望著門外雪地里嫡姐的狐裘,
眼底寒冰突然化作春水。我被甩下喜床。后腰撞上銅燭臺,滾燙的蠟油澆在腳背。
「柔兒莫看?!顾庀麓箅┕〉战恪^D(zhuǎn)身時繡金皂靴碾過我的手指。「收拾干凈。」
我蜷在滿地狼藉里摸索玉玨。三年前亂葬崗,
我把它塞進(jìn)昏迷少年的手中:「拿這個去濟(jì)世堂換藥……」現(xiàn)在這半塊玉浸在酒漬里,
映著床底嫡姐故意落下的絲帕。那上面繡著并蒂蓮。針腳與當(dāng)年我當(dāng)?shù)舻哪菈K肚兜一模一樣。
地牢腐氣鉆進(jìn)鼻腔,我數(shù)著腕間第十二道血痕。石縫里滲出的水結(jié)成冰棱,
倒映著裴衍繡螭紋的袍角。「將軍想要新鮮的?!刮抑鲃咏忾_中衣,
心口舊疤像條蜈蚣在慘白的皮膚上扭動。寒鐵匕首是今晨嫡姐送來的,刀柄鑲著她的東珠。
裴衍瞳孔猛地收縮。他踢開我遞上的瓷碗,鹿皮靴踩住我撐地的右手:「誰準(zhǔn)你刺青?」
我望著心口那朵干涸的血茉莉。去年他為解寒毒飲我心頭血,
我偷藏朱砂混入血中:「這是西疆巫醫(yī)的法子……」其實不過是女兒家可笑的情意。
他突然掐住我脖子按向石壁,后腦撞在鐵鏈上發(fā)出悶響。「真臟。」染血的瓷片擦過他臉頰,
留下細(xì)長的血痕。與嫡姐眉心的花鈿位置重合。
我聽見自己嘶啞的笑聲:「將軍昨日...不還夸這茉莉香?」他壓在嫡姐身上時。
我的血正順著床沿往下滴。裴衍暴怒地撕開我前襟,冰蠶絲里衣裂帛聲驚起墻角的老鼠。
他指尖沾著我心口滲出的血。忽然狠狠按在茉莉刺青上:「你也配用柔兒的香膏?」
我咬碎藏在舌底的蘇合香丸。血腥氣混著異香涌出喉嚨。裴衍突然踉蹌著松開手。
他腰間香囊穗子掃過我眼皮。那下面墜著個玉雕小兔,是我及笄那年埋在沈府海棠樹下的。
「藥……給我……」他毒發(fā)時眼角泛青的模樣,與三年前雪地里重疊。我爬向滾落的藥瓶,
卻被嫡姐的錦緞鞋尖踩住手腕?!该妹迷趺丛谔虻厣系乃??」
她繡著金線的裙擺掃過裴衍的臉頰。「阿衍,你看,狗都比你養(yǎng)的聽話。」2除夕夜。
我小腹絞痛。數(shù)著漏刻等裴衍來飲今年最后一次藥引。窗外突然炸開嫡姐的笑聲?!赴⒀埽?/p>
河燈要并蒂蓮的!」我縮在灶臺后按住腹部。懷胎三月的秘密像團(tuán)火在燒,
灶灰簌簌落進(jìn)藥罐時,我摸到裙裾下的濕黏。嫡姐撞開門時帶著風(fēng)雪。
她狐裘上的雪粒子落進(jìn)藥湯。裴衍的玉佩在她指尖晃:「妹妹怎么偷我的玉?」
「這是我……」耳光扇得我撞向藥柜。當(dāng)歸混著血味在口中漫開,
嫡姐扯開我衣領(lǐng):「心口這疤真惡心?!顾局⒌さ闹讣讚高M(jìn)結(jié)痂的傷口。
「當(dāng)年要不是你替我撿回這玉佩……」我突然想起亂葬崗的雨夜。
嫡姐把我推進(jìn)尸堆:「你要敢說救人的是你……我便把你發(fā)賣到青樓!」
她搶走沾血的玉玨時,繡鞋碾過我手指。裴衍的劍鋒就是這時刺進(jìn)來的。他挑斷我束胸帶,
盯著微微隆起的小腹:「誰的野種?」我護(hù)著肚子往后縮,藥罐碎片扎進(jìn)掌心。
嫡姐突然嬌呼著暈倒,裴衍扔下劍去抱她,劍柄撞在我腰腹。熱流順著腿根往下淌時,
我爬向暗格里藏的安胎藥。裴衍的怒吼混著嫡姐的啜泣傳來:「柔兒別怕,
我這就處置了這毒婦?!刮冶煌系皆褐袝r,青石磚上蜿蜒的血跡像條紅綢。
裴衍將嫡姐護(hù)在貂裘里,沖管家抬手:「潑醒?!寡┧熘隄餐竼我?。
我望見回廊下閃過太醫(yī)令的衣角。那是三年前為我接生的老太醫(yī)。他沖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,
袖口露出半截紫參?!刚f!柔兒的避子湯是不是你換的?」裴衍的劍尖抵在我喉頭。
我咽下喉間腥甜,忽然笑出聲。昨夜替他更衣時發(fā)現(xiàn)的藥方,此刻正在嫡姐枕下。
那上面寫著紫茄花七錢,正是讓人絕嗣的狠方?!笇④姴环羻枂枴?/p>
我盯著他劍穗上晃動的玉兔?!溉昵岸岁柟?jié),西廂房打碎的藥碗里,究竟是誰的血?」
銅鏡里映出我顫抖的手指,胭脂涂到唇外,像道血痕劃破下頜。
嫡姐的護(hù)甲突然扣住我下巴:「裴郎最愛我點花鈿的模樣?!顾蔁熌诿夹淖茻龝r,
我聽見皮肉滋滋作響。這痛楚竟讓我想起及笄那年,娘親用鳳仙花汁為我染指甲。
我嫌疼縮手,她笑說:「新婦總要忍些疼的?!埂笇④娨春?。」
嫡姐將染血的紗裙扔來。布料摩擦潰爛的傷口,我咬住舌尖,咽下呻吟。
裴衍曾說最愛我跳胡旋,上元夜我赤足在梅園轉(zhuǎn)了三十二圈。
他用手爐暖我凍紅的腳趾:「棠兒是九天落下的雪仙子。」銀鈴扣上腳踝,鉛塊硌著骨裂處。
每步都像踩進(jìn)那年冬夜的冰湖。我背著昏迷的裴衍在雪地里爬行,左膝至今留著碎冰劃的疤。
「再快些!」嫡姐的笑聲混著琵琶裂帛聲。我數(shù)著拍子旋轉(zhuǎn),紗袖拂過裴衍眼前時,
他突然捏碎琉璃盞。碎片扎進(jìn)膝窩,我踉蹌跪地。望見他眼底恍惚的溫柔,
與當(dāng)年梅園的眼神重疊?!溉醿旱奈枳嗽桨l(fā)精進(jìn)了。」他攬過嫡姐的腰,
指尖摩挲她眉心花鈿。我喉間腥甜翻涌,原來他透過我的傷疤,在看另一個人的影子。
嫡姐的繡鞋碾過我手背:「聽聞妹妹擅辨珠寶?」她摘下我的耳墜扔進(jìn)炭盆。
「火浣紗遇熱生輝,妹妹何不試試?」火鉗燙穿掌心時,我盯著裴衍腰間晃動的玉兔。
彼時他高燒囈語,我徹夜雕刻這物件哄他:「等我們成婚……」
他忽然抓住我流血的手指含進(jìn)嘴里?!柑膬海医^不負(fù)你?!箘⊥粗芯剐Τ雎晛?,
原來負(fù)心人的誓言,早在灼傷肺腑的濃煙里化成了灰。3嫡姐踢翻燈油,
火舌卷走娘親最后一封家書:「棠兒,娘給你留了杏脯在青瓷壇……」
「你娘咽氣前還攥著這耳墜呢?!沟战隳胨轸浯涠^,碎屑混著炭灰迷了眼。我瘋撲過去,
鐵鏈扯裂腕骨,卻只抓住滾燙的灰燼。裴衍的烏金鞭破空抽來。我恍惚看見大婚那夜。
他挑開蓋頭說的第一句竟是:「柔兒怕冷,去把地龍燒旺些?!贡奚揖碜呶野敕滦?,
露出臂上陳年箭疤。那是為他擋的冷箭,如今倒成了嫡姐口中的「娼妓印記」。
我望著他衣襟內(nèi)的平安符,那是我跪遍金陵寺廟求來的。「裴衍,
你可還記得三年前的端陽……」他突然掐住我的脖子按向神龕。長明燈油潑在背上,
灼痛中聽見他冷笑:「你也配提端陽?」供果砸落滿地,他撕開我殘破的里衣,
佛像悲憫的眼眸映著我滿身傷疤。疼痛在身體里長成荊棘,我數(shù)著他留在頸間的咬痕。
第七次時他突然停住,指尖撫過我心口干涸的茉莉:「這刺青……」我咽下喉間的血沫。
「是西疆秘法?!埂敢詯廴诵念^血為引,可令無情者動容?!蛊鋵嵞挠惺裁次仔g(shù),
不過是少女用朱砂混著血,把不敢言說的情意刻進(jìn)皮肉。他像被毒蛇咬中般暴起,
繡鞋碾過我的手指:「妖婦!」嫡姐的尖嗓刺破黑暗?!赴⒀?,把這臟東西扔去冰湖!」
蜷在雪地里,腹中突然傳來微弱的悸動。我僵住呼吸,隔著薄衫摸到那小魚吐泡般的震顫。
三年來第一次落淚,熱淚淌過結(jié)冰的睫毛,燙得眼眶生疼?!笇殞殹镉H會保住你?!?/p>
我把雪團(tuán)塞進(jìn)口中止住嗚咽。月光照著冰面上的倒影,那披頭散發(fā)的女人眼中,
竟還燃著星點火光。胎動頻繁起來是在臘八那日。我偷藏祭祖的桂圓塞進(jìn)袖袋,
老太醫(yī)說多吃紅果能補(bǔ)氣血。裴衍的馬鞍下發(fā)現(xiàn)帶血絹帕,嫡姐正巧「病發(fā)」嘔出朱砂。
「墮了這野種!」裴衍掐著我后頸灌下湯藥。濃苦在舌根炸開,
我咬破他的虎口嘶吼:「是你的骨血!端陽夜你毒發(fā),把我當(dāng)作……」瓷碗碎裂聲打斷辯白,
他眼底翻涌著我從未見過的恐慌:「住口!」突然拽著我走向冰湖。「柔兒要看你謝罪。」
冰面倒映出嫡姐得意的笑。
三年前她把我推下亂葬崗時也是這般神色:「阿衍醒來只會記得我的臉……」
腹中絞痛如刀絞,我望著裴衍腰間晃動的玉兔,突然笑出聲來?!改阈κ裁矗俊?/p>
他手指幾乎掐進(jìn)我肩骨。我撫上微隆的小腹:「笑你親手殺死的,是這世上最像你的孩子。」
他瞳孔驟縮,突然抱起我沖向暖閣:「傳太醫(yī)!」嫡姐的尖叫刺破耳膜:「阿衍不要!」
她撞向廊柱的瞬間,裴衍的手松開了。我仰面墜落時,望見他本能地護(hù)住嫡姐,
如同當(dāng)年在戰(zhàn)場護(hù)住我。臺階磕碎最后一絲妄念,血在素裙上綻出紅梅。
裴衍的白貂氅衣拂過我面頰,帶著嫡姐慣用的蘇合香。原來有些溫暖,終究是要還給雪的。
「留不住...也好...」我攥緊袖中的紫參,任黑暗吞沒意識。
最后聽見老太醫(yī)的嘆息:「作孽啊,這都第三個了……」我睜開眼時,
最先看見的是竹簾漏下的光斑。藥香混著雨氣漫進(jìn)來,與將軍府終年不散的蘇合香不同。
「姑娘的胎毒已入百骸?!骨嗌滥凶颖硨ξ覔v藥,腕間纏著褪色的平安繩。我猛地蜷縮起來,
打翻案頭的藥盞。碎瓷劃破掌心,卻不及腹中空茫之痛。那團(tuán)曾與我血脈相連的溫?zé)幔?/p>
終究化作了祠堂的冷灰?!负⒆印业暮⒆印购黹g滾出的嘶啞哭腔驚飛了檐下雀。
男子轉(zhuǎn)身時,我望見與裴衍七分相似的眉眼。玉杵「當(dāng)啷」落地。他僵立如雪中松,
忽而解下外袍裹住我顫抖的身軀:「寒毒未清,不宜見風(fēng)。」那袍角繡著銀線木槿,
針腳與我當(dāng)年落在亂葬崗的香囊如出一轍。我怔怔望著他頸間的紅痕——是刀傷。
與三年前我替裴衍擋箭的位置分毫不差?!冈谙氯葭?。」他遞來藥碗的手生著薄繭,
卻避開了我潰爛的指尖?!腹媚锘杳詴r,一直攥著這半塊玉。」
染血的玉玨在他掌心泛著暖光。我忽然記起墜胎那日,
太醫(yī)令我舌下塞的參片:「異姓王世子正在尋人……」窗外驚雷炸響,我下意識去捂小腹。
容珩突然握住我的手腕,溫度透過紗布滲進(jìn)來:「別碰,剛換的藥?!顾挠|碰輕得像柳絮,
不似裴衍總帶著征伐氣。我縮回手時,瞥見他袖中滑落的玉雕小兔。
比我當(dāng)年刻的那只更圓潤,耳尖卻同樣缺了一角。4我在銅鏡前解開紗布。
容珩正在屏風(fēng)后施針。藥霧氤氳了鏡面,那道橫貫左臉的疤竟生出紅梅紋路。
「西域的雪肌膏?!顾糁喓熃忉?。「原是為我早夭的妹妹準(zhǔn)備的。」銀針沒入后頸時,
我盯著案頭雙魚玉佩。兩條魚眼處嵌著不同色的玉髓。與當(dāng)年救裴衍時,他攥著的殘玉吻合。
「姑娘可聽過雙生子蠱?」容珩突然開口?!改辖匦g(shù),能讓同胞兄弟痛感相通。」
他撩起衣袖,臂上的箭疤與我記憶中的位置重疊。藥爐突然沸騰,
我打翻的茶盞浸濕了案頭的畫卷。泛黃的宣紙上,少女戴著茉莉絹花在梅林起舞。
……那是我及笄前的模樣。「舍妹若活著,該與姑娘同歲?!谷葭駬飚嫷氖衷陬澏?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