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的雨下得很大,像是有人蓄意將整個天翻倒了。紙箱里的空氣悶濕又寒冷,
小黑蜷縮著身子,腦袋抵著破裂的側(cè)壁,雨水順著縫隙打進來,冷得它每根胡須都在發(fā)抖。
它不敢動——一動,水珠就會沿著背毛滲進皮膚,更冷。它記得主人走的時候,并沒有說話。
只是把它連同貓砂盆一起塞進紙箱,推到這條小巷口,動作迅速得像是丟掉一袋過期的外賣。
她戴著口罩,雨傘遮住了大半張臉,最后的畫面里只剩她踩著高跟鞋走遠的腳步聲。
「你又不是真的懂事?!鼓鞘撬詈髮λf的一句話。小黑當(dāng)時不懂「懂事」是什么意思。
但它聽得出,那不是一句溫柔的話。雨越下越大,紙箱開始塌陷,它縮緊了四肢。
外面有一群學(xué)生模樣的人跑過,他們在笑,在喊,傘碰傘的聲音像世界另一邊的鐘聲,
和它無關(guān)。它曾以為自己不會再動了。也許會死在這里——像上次那次生病一樣,
只不過這次沒有人把它塞進提籠,沒有人帶它去那個刺鼻的房間,沒有人握住它的爪,
說「乖,一會兒就好了」。但是它沒有死。它活下來了。那天夜里,
有一只瘸腿的橘貓叼來了半個雞骨頭,丟在它面前;第二天,
它跟著那群巷口的貓跑去了后廚垃圾桶,搶到了人生中第一塊魚皮;再后來,
它學(xué)會了聽人類車門聲判斷「哪個司機會扔吃的」,學(xué)會了看懂人臉上的冷與熱,
學(xué)會了在被打之前提前逃走。第一年,小黑發(fā)現(xiàn)那些他理解了人類的語音。
就像那句:「你又不是真的懂事?!沟诙?,它開始說夢話。第三年,它學(xué)會站起來走路,
拉門,按電梯,穿上衣服,不再發(fā)出任何「喵」聲?,F(xiàn)在,
他站在一棟熟悉又陌生的公寓樓下,雨已經(jīng)停了,天還是灰的。他穿著深色風(fēng)衣,帽檐低壓,
黑色眼睛在昏暗中透出一點幽光。他回來了。她住在這棟樓的第六層,
窗臺上依舊有那個掛風(fēng)鈴的小盆栽。小黑站在街口,看著那個窗戶亮起燈光。
她的影子晃了一下,像是還沒完全放下傘。他輕輕舔了舔自己的指節(jié),
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?!改阏f我不懂事?!顾吐曊f,「現(xiàn)在,我學(xué)會了?!?/p>
——林意最近老是覺得有人在看她。
是正對著的窺視——那種你站在明處、別人躲在暗里、空氣仿佛都會輕顫一下的「被注視感」
。是一種像貓一樣的目光:柔軟、悄無聲息、但藏著力度。她搬到這棟老公寓已經(jīng)**年了。
房子是她自己買下的,六樓,無電梯,南北通透,陽光不多但很安靜,
適合她這種需要長時間對著屏幕剪片的人。她喜歡窗臺上的小風(fēng)鈴,
那是大學(xué)時閨蜜送的生日禮物。一開始只是為了遮擋陽光隨手放了一盆綠蘿,
后來又添了小貓擺件、小風(fēng)鈴、舊花盆,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成了她的「情緒角落」。她站在窗前,
望了一眼街道。樓下走過一個穿深色外套的男人,看不清臉,背影略瘦,走得很慢,
好像不是趕時間的那種。她皺了皺眉。最近好像總能看到這個人?!龥]太在意,
回身泡了杯熱水,坐回電腦前。屏幕上剪輯軟件還停在昨天的素材點。
畫面是她錄的一條 vlog,主題是「城市生活中的微光時刻」。
她說:「我們都是在孤獨里生活的人,所以總會不自覺地對動物特別溫柔?!?/p>
說完那句的時候,她在笑,可鏡頭里她眼角泛著一絲莫名的濕意。她突然想起什么,
拉開抽屜,從最底層抽出一張照片。那是一張舊手機拍的照片,畫質(zhì)模糊,
背景是她前租屋狹小的廚房,一只黑貓趴在洗菜池邊,眼睛亮得像兩個扣子。小黑。
她那時候給貓取的名字,俗到不行,但又特別貼它?!改悻F(xiàn)在,在哪兒???」她喃喃說。
那只貓陪了她整整十個月,從剛畢業(yè)到第一份工作,從失戀到搬家。
她知道自己做得很混蛋——搬新家的時候她明明可以帶它一起走,
但她只是把它放進一個紙箱,放在老租屋的樓下,想著「你應(yīng)該能活下去的吧」,就走了。
她知道那不是一只適合流浪的貓,它膽小,不愛叫,天氣一冷就咳嗽。她一直覺得,
它早就死了。也好,死了,也比活著被人折磨強。她合上抽屜,卻沒看到窗外風(fēng)鈴輕輕一晃。
雨后的風(fēng)沒有那么強,像是有人剛剛從那窗前離開?!c此同時,樓下,街角轉(zhuǎn)彎處,
小黑靜靜地站在便利店門口。他伸手接住一滴風(fēng)鈴上的水珠,放進嘴里,含了一會兒。
「你還記得我就夠了?!顾f,「這樣才好玩一點。」他低頭舔了舔指尖,往街角走去,
步伐輕盈得像一只夜行的貓?!翘煜挛缣鞖夂芎?。陽光罕見地透過層層樓宇,
落在便利店門口。林意站在自助結(jié)賬區(qū)前低頭擺弄飲料,手指在屏幕上點來點去,眉頭緊皺。
她正在考慮要不要換一種不那么甜的豆乳口味。因為醫(yī)生說她最近有點濕熱上火,
但她又不想喝太寡淡的東西?!敢囋囘@個嗎?青柚加咸乳,好像蠻特別的。」
一個聲音輕輕響起。她抬頭。一個男生站在她旁邊,戴著灰色帽子和黑口罩,身材修長,
但并不高大,像某種削瘦的輪廓線。他的眼睛很特別——是深色的,但在光里偏冷,
像夜里街角剛亮起的車燈。他舉著一瓶飲料,在陽光下微微傾斜,
眼神平靜得像在盯一只落單的雀?!高馈x謝?!顾Y貌地笑了一下,接過那瓶飲料,
想轉(zhuǎn)身去別的貨架,卻發(fā)現(xiàn)他并沒有走開。「你住這附近?」他說。林意下意識地點點頭。
「我也是?!顾f,「最近剛搬到六樓?!顾睦镆活D,隨即笑笑:「這么巧?我也是六樓。
」「我知道?!顾p聲說。林意一愣,還沒來得及追問,那男生就補了一句:「我住對門,
剛搬進去三天?!顾t疑了一下,確實記得那間對門空置好久了,昨天似乎有點響動,
今天信箱里也多了幾個新快遞?!概叮且院缶褪青従恿??!顾謴?fù)微笑,打算結(jié)賬離開,
卻被他突然的一句話打斷了腳步:「你養(yǎng)過貓嗎?」她指尖一抖,掃商品的手頓了一拍。
「嗯?」她試圖裝作隨意,「以前有過一只……但很多年前了。你怎么知道?」他笑了笑,
指了指她鑰匙串上那個細小的金屬鈴鐺?!竿ρ凼斓?,」他說,「貓的?」
林意低頭下意識一握鑰匙,過了兩秒才反應(yīng)過來:「……以前的。留著當(dāng)鑰匙扣了?!顾f,
「它叫什么?」林意低頭看了一眼手機,突然有點說不出話來?!附小『?。」
她這才發(fā)現(xiàn),自己從沒把這個名字對外提起過。
那些年換了無數(shù)社交賬號、清理相冊、刪光動態(tài),卻偏偏鑰匙扣一直沒換。男生沒再說什么,
只是微微點頭,眼睛落在那貓鈴鐺上,嘴角勾起一絲輕得幾乎看不見的笑意?!肝乙蚕矚g貓。
」他說,「以后,如果你想聊聊它的事,可以敲我門。」他說完,就先一步結(jié)了賬,
提著一袋便利袋離開了便利店。林意站在原地,愣愣地望著那個背影遠去,
直到便利店的門再次關(guān)上,才慢慢垂下頭,看著手中的鈴鐺鑰匙扣。她忽然覺得,
空氣里有種久違的貓毛味。不刺鼻,不陌生,但……像極了,
那個冬天她曾把貓抱在懷里的時候,貓耳后那一小撮不太平整的絨毛,散發(fā)出的體溫味。
—他走到樓道盡頭時,回頭望了一眼。六樓的風(fēng)鈴在陽光里晃了一下,
?!穆曇舾蓛簟⑶宕?。他舔了舔手指,像確認爪尖是否還利落?!负芎??!顾吐曊f,
「你還記得我?!埂詮哪翘煸诒憷暧鲆妼﹂T新鄰居后,
林意就常常聽見門口有細微的響動。不是大聲的撞門,不是郵差投遞信件的啪嗒聲,
而是一種近乎貓爪輕叩的「咚、咚、停、咚」——毫無節(jié)奏規(guī)律,卻讓人莫名不安的動靜。
她曾多次從貓眼里看出去——走廊空空,什么也沒有。但只要她開門,
總能看到隔壁的門虛掩一條縫,然后啪一聲合上。像是有人一直在等她開門,
又不想被她撞見。她想過要不要報警,
但理智告訴她沒必要:那個鄰居表現(xiàn)得禮貌、得體、不會太熱絡(luò),
卻每次都恰到好處地出現(xiàn)在她的日常邊角——垃圾桶旁、電梯里、樓下便利店門口。
他說話時音量不高,但每一句她都記得清清楚楚。比如:「你還是喜歡喝甜一點的東西?!?/p>
「你以前是不是用過檸檬味的洗衣液?」「你換貓砂的時候會開窗透氣吧?
貓不喜歡味道太重?!顾龔臎]告訴過任何人這些習(xí)慣。但這些話從他嘴里說出來時,
像是隨口提起一樣自然?!噲D用「錯覺」來解釋這一切。直到她看到他吃飯的方式。
那天兩人一起坐在樓下的餛飩店,正好碰上電梯壞了,她開玩笑說:「走了六樓腿快斷了,
得補點熱湯?!顾c了一碗原味湯面,不加蔥花,也不喝湯。他用筷子的姿勢很奇怪,
不像是不懂用筷子的人,而更像——在克制自己用某種更本能的方式進食。他吃得很快,
動作輕、安靜、干凈,像是一直等著她低頭的間隙才偷咬下一口。每次他吃完一口,
會舔一下自己的手指——那動作流暢、自然,仿佛已經(jīng)習(xí)慣。林意突然覺得胃口全無。
「你以前……是不是養(yǎng)過貓?」她小心地問?!膏??!顾瓚?yīng)著?!改秦?,還在嗎?」
他盯著她看了幾秒,嘴角緩緩揚起一絲笑意?!肝野阉抛吡?。」他說,
「但它比我想象中頑強?!鼓且豢?,林意感覺有什么東西輕輕敲了一下自己的記憶。
她明明在陽光下坐著,卻覺得背后泛起細小的寒意。她低頭攪拌碗里還沒動過的湯,
想說點別的,卻聽到他又輕聲說:「有些貓,你以為丟了,它其實一直記得回家的路?!?/p>
林意抬頭,卻發(fā)現(xiàn)他正低著頭喝湯,像是什么都沒說過一樣?!峭硭丶?,
一路都在回想這段對話。她拉開抽屜,又拿出了那張舊照片。黑貓。洗菜池。
黃光下眼睛泛著藍。她把照片翻過來,
背面有一行她當(dāng)時自己寫的字:「2022.11.22 晚飯前,小黑第一次跳上水池。
膽子越來越大啦。」那是她把小黑抱回來的第 30 天。
她突然意識到——那是她唯一一次記錄它的日期。也是唯一一次,用「寫下來的方式」,
承認它存在過?!雇盹L(fēng)鈴輕響,窗臺綠植搖動。林意關(guān)上窗,
卻隱隱覺得自己像是被什么目光注視著。她不知道的是:就在她關(guān)窗的下一秒,對面樓頂,
一道瘦長身影悄無聲息地蹲坐在墻沿。黑風(fēng)衣垂落,眼睛閃著冷光,指尖搭在石墻邊緣,
一下一下地彈著節(jié)奏。像一只,在等待獵物犯錯的貓?!忠獾膲糇兊迷絹碓狡婀?。
她夢見自己回到了那個舊租屋。墻角的霉斑像是爬動的影子,廚房的水龍頭沒關(guān)緊,
滴水聲敲在她神經(jīng)上。她光著腳在屋里找貓,每次都能聽見輕輕的貓叫,
但始終看不見它的身影。直到夢的最后,她打開櫥柜,發(fā)現(xiàn)小黑縮在最里面,渾身濕透,
眼神像一塊石頭。她伸手去抱,卻發(fā)現(xiàn)貓的脊背是空的,
像被剝?nèi)チ艘粚悠ぁ锩媸侨说募珉?、人的脖頸,還有緩慢起伏的背部肌肉。
她驚叫著醒來,手心全是冷汗。—第二天,她特地請了假,坐在陽臺邊發(fā)呆。
對門的風(fēng)鈴不響,但她能感覺到里面有人——就像是一種第六感,
那種她曾和小黑相處時養(yǎng)出來的「空間共鳴」。她打開了電腦,輸入鄰居的姓氏:季。
「季行?!惯@是他那天隨口說的名字。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叫這個,但她就是想查一查。
搜索引擎跳出一長串無關(guān)緊要的內(nèi)容——影視剪輯師、財經(jīng)講師、某詩人……都不對。
她打開了鄰居群,翻到租房記錄,那間對門半年沒人住,租客突然消失,原業(yè)主不愿再出租,
一直空著。直到一個月前,有人匿名買下了那套房,現(xiàn)金交易,無過戶記錄,
寫的是法人名義。林意盯著屏幕,手指慢慢停下?!改恪降资钦l啊?!埂c此同時,
季行——或者說,小黑,正在他自己的屋里用指甲輕輕刮著窗臺。他保持著人的姿勢,
穿著深灰色的襯衣和家居褲,但坐姿卻極不自然——一條腿蜷在椅子上,另一條搭著桌角,
背略弓,手指時不時在嘴邊摩挲。他在想一個問題。她是否已經(jīng)懷疑了?如果她懷疑了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