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八歲的陳曼卿攥著父親的信箋，從蘇州來到上海法租界的石庫門。家道中落的她，
以榮記絲棧學徒身份踏入十里洋場。一民國四年的梅雨季，
上海法租界的石庫門浸在濕漉漉的水汽里。陳曼卿攥著那封褶皺的信箋，
站在“榮記絲棧”斑駁的黑漆門前，洋行的汽笛聲隔著幾條弄堂傳來，
驚飛了屋檐下躲雨的麻雀。信紙是父親從蘇州寄來的，墨跡在潮氣里暈染開，
“曼卿吾女：滬上榮記為滬商巨擘，汝母舊識張夫人薦入，當謹言慎行，
習商以立身……”陳曼卿十八歲，梳著油光水滑的麻花辮，藍布褂子洗得發(fā)白，
卻漿燙得筆挺。半月前，父親的絲行在洋商擠壓下破產(chǎn)，債主拍著門板要拿她抵賬，
母親連夜送她來上海，托了蘇州同鄉(xiāng)、如今已是滬上名流夫人的張佩蘭尋求幫助，
張夫人為她謀得榮記絲棧學徒的差事。石庫門里的天井窄小，抬頭只見四方天空，
晾衣繩上飄著鄰里的竹布衫，混著煤爐和公廁的氣味——這就是她初入的十里洋場，
霓虹與泥濘交織的迷宮。榮記絲棧的老板榮錦堂是個精瘦的中年男人，個子不高，
戴著金絲眼鏡，指尖夾著雪茄，打量陳曼卿的眼神像在驗貨。“張夫人的面子，
我自然是要給的。”他吐了個煙圈，“只是，學徒不白養(yǎng)，先跟賬房先生學打算盤，
學會了再去車間看繅絲?！标惵浯鬼鴳?，余光瞥見內(nèi)堂掛著的《仕女圖》，
畫中女子持扇倚欄，與窗外穿西裝、坐汽車的洋人形成荒誕對比。
她被安排在賬房先生老周手下，老周是個瘸腿的老克勒，總愛哼《夜上?！罚?/p>
見她手指纖細靈活，便扔給她一把象牙算盤：“小姑娘，算盤打得響，吃飯才穩(wěn)當。
”陳曼卿學過私塾，算術本就不差，加上記性還算不錯，她學得也格外刻苦。從清晨到日暮，
石庫門里的喧囂仿佛都與她無關，她一心沉浸在那噼里啪啦的算盤聲中。
手指在算盤上不停撥動，很快便能獨立核賬。只是她發(fā)現(xiàn)榮記的賬目：表面上是正經(jīng)絲棧，
暗地里卻與法租界工部局的洋人勾結，倒騰鴉片和軍火。一次，
榮錦堂的姨太太王若琳來賬房查月錢，見陳曼卿正在核對外匯流水，
那筆用生絲名義走賬的巨額英鎊讓她柳眉倒豎：“你說你一個小小學徒，看這么仔細做什么？
”曼卿聽后，沉默了片刻，最終還是合上了賬本。王若琳是前清翰林的女兒，
嫁入榮家時帶了豐厚嫁妝，卻因沒生下兒子而被榮錦堂冷落，終日在牌桌上消磨時光。
她打量曼卿的眼神帶著挑剔，卻又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同病相憐——在這男權至上的榮家，
她們都是依附者。王若琳見陳曼卿合上賬本，心中微微一動，
卻依舊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(tài)，“哼，身為學徒，讓你做什么就做什么。
外匯賬本有什么問題，自有周賬房和老爺操心?！甭涞椭^，
輕聲應道：“姨太太教訓的是，曼卿只是想著把活兒干好，沒別的意思。”然而，
她心里卻泛起了嘀咕，以生絲名義走賬，卻不見相應的貨物記錄，
那筆巨額英鎊的外匯流水實在太過異常，。王若琳看著曼卿乖巧的模樣，不知怎的，
心中竟生出幾分不忍。她想起自己初入榮家時，也是這般小心翼翼，一心只想好好過日子，
可如今卻落得這般境地。她擺了擺手，“罷了，你去忙吧。
”二真正讓陳曼卿嶄露頭角的是一次危機。民國十一年秋天，
意大利商人卡佩羅帶著租界巡捕突襲榮記倉庫，聲稱查獲走私軍火。榮錦堂急得團團轉(zhuǎn)，
陳曼卿卻在混亂中瞥見卡佩羅皮靴上的泥土——那是法租界霞飛路工地特有的紅黏土。
她趁人不備，溜到后巷給巡捕房的華人探長李錦發(fā)遞了張紙條，
上面寫著卡佩羅私下倒賣工部局鋼材的證據(jù)。李錦發(fā)是個見風使舵的角色，
拿到證據(jù)后立刻轉(zhuǎn)變態(tài)度，以“證據(jù)不足”為由放走了榮錦堂，反將卡佩羅扣了下來。事后，
榮錦堂拍著陳曼卿的肩膀哈哈大笑：“好個丫頭，有膽識！從今天起，你跟在我身邊，
做個貼身助理?！蓖跞袅盏弥耸?，特意讓丫鬟送來一匣法國香水，
在陳曼卿耳邊低語：“榮家的水很深，別以為靠點小聰明就能站穩(wěn)腳跟，
小心聰明反被聰明誤?！标惵渎劦剿砩系臈d子花香，看著她涂著蔻丹的指甲，忽然明白，
這深宅大院里，每個女人都在打自己的算盤。不久，榮錦堂的獨子榮少恒從英國留學歸來。
他穿著筆挺的西裝，皮鞋擦得锃亮，看陳曼卿的眼神帶著新奇：“你就是那個會算賬的丫頭？
”陳曼卿微微頷首，禮貌回應：“曼卿是在絲棧跟著賬房先生學習算賬。
”她抬眼打量這位留學歸來的少爺，只見他眉眼間透著一股洋氣，舉手投足間滿是自信，
與這石庫門里的氛圍顯得有些格格不入。榮少恒圍著陳曼卿轉(zhuǎn)了一圈，
眼中滿是興味：“在英國，像你這般年紀的女孩，都在學習各種社交禮儀，參加舞會。
沒想到在這兒，你卻對著賬本算盤?！彼麕ш惵淙グ贅烽T跳舞，教她用刀叉吃西餐，
在霞飛路的咖啡館里給她講莎士比亞。陳曼卿看著他鏡片后溫柔的眼睛，心中泛起漣漪，
卻也清楚，他們之間隔著云泥之別。榮少恒的未婚妻是寧波船王的女兒林婉儀，
一個穿著時髦、舉止優(yōu)雅的留洋小姐。她第一次見到陳曼卿，
便用英文對榮少恒說：“Henry，你怎么跟下人走得這么近？”曼卿雖未曾留過洋，
卻也跟來鄉(xiāng)里傳教的傳教士學過幾年英文，自然聽懂了林婉儀的話，
她用更流利的英語回答：“林小姐，在榮記，職位不分高低，只看能力。”林婉儀臉色一僵，
榮少恒卻眼中一亮。林婉儀很快回過神來，臉上迅速恢復了優(yōu)雅的笑容，
只是這笑容里多了幾分不自然。她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陳曼卿：“哦？
沒想到你一個小小學徒，英文倒是流利。不過，在這榮家，光有英文可不夠，
還得懂得自己的身份?！薄巴駜x，曼卿說得沒錯。在生意場上，能力確實是關鍵。
而且曼卿在絲棧里一直努力工作，也幫了我不少忙?！睒s少恒笑著打圓場，
試圖緩解這有些緊張的氣氛。林婉儀心中不悅，卻也不好當著榮少恒的面發(fā)作，她冷哼一聲，
不再言語。從那天起，榮少恒更頻繁地找陳曼卿，談生意，談時局，甚至談理想。
陳曼卿知道，他在林婉儀那里找不到共鳴，而她既能懂他的西洋學問，又懂中國的人情世故。
然而，榮錦堂早已將陳曼卿視為一枚棋子。他看出兒子對陳曼卿的不同，
卻更看重與林家的聯(lián)姻。在一個飄著細雨的夜晚，他把陳曼卿叫到書房，
推過來一份文件：“杭州汪家的綢緞莊想跟我們合作，汪老板看中了你，想納你做妾。
這是一百大洋的聘禮，你考慮一下。”陳曼卿看著那沉甸甸的銀元，
又看看窗外淅淅瀝瀝的雨。她想起蘇州老家等著錢救命的父親，想起母親含淚的囑托。
但她更清楚，做妾意味著什么——永遠困在深宅后院，成為男人的附屬品?！袄蠣?，
”她深吸一口氣，抬起頭，目光清亮，“曼卿不想做妾。曼卿想跟著老爺學做生意，
為榮記效力。”榮錦堂愣住了，隨即冷笑：“女人家學什么生意？別癡心妄想了。
要么拿了錢走，要么……”他沒說完，但眼神里的威脅不言而喻。陳曼卿假裝應下，
內(nèi)心沒有妥協(xié)。她知道，退讓一步，便是萬丈深淵。
她開始暗中聯(lián)絡榮記里對榮錦堂不滿的老伙計，收集他走私的證據(jù)，
同時利用榮少恒對她的好感，獲取更多信息。她像一只蟄伏的獸，
在石庫門的陰影里磨利爪牙。三很快，機會就在那年冬天降臨。
榮錦堂因走私軍火被租界當局逮捕，雖然花了大筆錢財保釋出獄，卻元氣大傷，聲望大跌。
榮家內(nèi)部人心惶惶，王若琳和林婉儀的母親趁機聯(lián)合起來，想奪取榮記的管理權。
榮少恒臨危受命，卻缺乏經(jīng)驗，焦頭爛額。他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陳曼卿，
深夜敲開她在石庫門的小屋：“曼卿，我只有你了，你可愿意幫我？
”陳曼卿看著他憔悴的臉，心中百感交集。不過于她而言，這也是一次機會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