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漏雨屋檐下的裁縫鋪周晚棠蹲在裁縫鋪門口，煤爐火星子濺到指節(jié)上，她也不躲。
竹篾編的煤球筐擱腳邊，里面剩三個黑黢黢的煤球——今早去煤店排了半小時隊，
只買到半筐。隔壁阿婆拎著半舊的藍布包袱過來，布頭從包袱縫里露出來：“晚棠，
我家小孫女要上小學，舊裙子改條背帶褲成不？”她掀開包袱，“這是我攢的碎布，
你挑著用。”周晚棠伸手接，指腹蹭過那些洗得發(fā)白的棉布，腕子上一道淡粉色的疤跟著動。
那是三年前在棉紡廠車間，沈昭昭把她的先進工作者獎狀撕了，碎紙片扎進手腕，
她自己拿針挑了半宿?！俺??！彼龖幂p，轉身把布頭收進木柜。木柜第二層壓著個紅本子，
封皮磨得發(fā)毛——是和沈硯之的結婚證。搬出來那天她本來要燒，小航抱著她腿哭，
說“爸爸照片在里面”，到底沒忍心?！皨?，我回來了。”小航的聲音從巷口飄過來。
六歲的孩子背著洗得泛白的藍布書包，手里攥著張皺巴巴的數學卷子，頭低得要碰到胸口。
周晚棠把煤爐搬進屋里，接過卷子。78分，最后兩道應用題全錯。“老師講的時候沒聽？
”她蹲下來，和小航平視。小航絞著書包帶：“老師說‘雞兔同籠’，我、我沒見過兔子。
”他聲音越來越小，“上次在菜市場，您說等攢夠錢買只小白兔……”周晚棠喉結動了動。
上回路過菜市場，小航扒著賣兔子的木籠看了十分鐘，眼睛亮得像星子。
可那籠兔子要兩塊錢，夠她和小航吃三天饅頭。她摸出鉛筆，
在草稿紙上畫圓腦袋長耳朵：“這是兔子，這是雞?！便U筆尖戳著紙，“現在有八個腦袋，
二十六條腿……”門“吱呀”一聲被推開。沈硯之拎著半麻袋煤球進來，
深灰色中山裝肩頭沾著濕意——要下雨了。他把煤球倒進筐里，
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什么：“巷口煤店進了新煤，我順道帶了點?！敝芡硖臎]抬頭，
繼續(xù)在紙上畫兔子。小航往她身后縮了縮，手指摳著她的藍布衫。“屋頂瓦松了。
”沈硯之仰頭看漏雨的地方，“我?guī)Я送咂?，等會給你換上。
”周晚棠的鉛筆停在“二十六”那個數字上。三年前小航高燒那晚，也是這樣的雨天。
她背著孩子跑了兩里路去醫(yī)院，沈硯之在廠里陪沈昭昭——說是妹妹被車間主任罵了，
要他去撐腰。“不用。”她把草稿紙推給小航，“自己再算一遍，錯了重寫。
”張桂蘭提著一籃青菜撞進來，藍布圍裙還沾著泥：“晚棠！今早去郊區(qū)買菜，
菜農非塞我兩把嫩菠菜！”她瞥見沈硯之，嗓門陡然拔高，“哎喲，這不是沈大廠長么？
您來送煤球還是送委屈？”沈硯之的喉結動了動。張桂蘭是周晚棠在棉紡廠的師傅，
當年周晚棠月子里被沈昭昭砸了雞湯，是張桂蘭煮了紅糖小米粥，
端到家屬樓又被沈昭昭堵在門口罵“多管閑事”?！皬垘煾怠！彼械蒙?。
張桂蘭把青菜往桌上一墩：“晚棠，我跟你說那戶人家要改的旗袍，明兒我?guī)湍闳チ砍叽纭?/p>
你這手，縫了三天嬰兒服，指頭疼不疼？”她抓起周晚棠的手，指腹上全是針腳壓出來的繭，
“沈廠長您看看，您媳婦這雙手，當年能看八臺機器不斷線，現在給人改褲腳，
一針一針扎的都是血?！敝芡硖某榛厥?，把青菜收進竹籃：“張姨，我能行。
”沈硯之從兜里摸出張紙，邊角被揉得發(fā)皺。那是周晚棠三天前塞給他的離婚協議，
他看了一宿，把“每月給小航十塊撫養(yǎng)費”改成了“每月三十塊”，
又加了條“廠房后巷的公房歸周晚棠所有”?！拔腋牧恕！彼鸭埻七^去，“你再看看。
”周晚棠捏著那張紙，指甲蓋泛白。三年前領結婚證那天，沈硯之說“儀式麻煩，
等攢夠錢再辦”。她信了，結果沈昭昭要去上海學裁縫，他把準備買喜糖的錢全給了妹妹。
“不用看。”她把協議折成小方塊，塞進抽屜最里面，“沈廠長，三年前我背小航去醫(yī)院，
在雨里摔了三回。那時候我就想，要是你能來接我們，哪怕說句‘辛苦’，我都能再忍十年。
”她低頭整理縫紉機上的線團，“現在……忍夠了。”沈硯之的手指蜷起來，
碰到兜里的結婚證。紅本子邊角磨得毛糙，像周晚棠現在看他的眼神——沒了溫度，
只剩一層毛邊的鈍感。小航突然拽她衣角：“媽，我算出來了！五只兔子，三只雞！
”周晚棠彎腰摸他腦袋：“真棒。”她聲音軟下來，像從前在車間哄鬧脾氣的小徒弟。
沈硯之退到門口，雨絲飄進來打濕他的鞋尖。他張了張嘴，想問“晚上能一起吃飯么”，
又想起上周他提這個，周晚棠說“小航不愛吃食堂的紅燒肉”。“我先走了?！彼D身要走，
又回頭，“屋頂真的要修，明早我?guī)邅??！敝芡硖臎]應?？p紉機“噠噠”響起來，
她低頭給阿婆的舊裙子鎖邊。針腳密得像她這些年的日子，一針疊一針，把傷口全縫在里面。
沈硯之回到廠里辦公室時，雨下大了。桌上攤著封信，信封邊角沾了水，字跡被暈開，
勉強能認出是沈昭昭的字——她上個月南下打工，說“在廣州服裝廠學手藝，
比在棉紡廠痛快”。他盯著那行歪歪扭扭的“哥，我錯了”，突然想起周晚棠搬出去那天，
小航抱著他的腿哭：“爸爸，媽媽說你不要我們了。”窗外雨打在梧桐葉上，
他摸出兜里的結婚證，紅本子被雨水浸得發(fā)潮。里面夾著張照片，是剛領證時拍的，
周晚棠穿著藍布衫，眼睛亮得能照見人?，F在，那雙眼結了霜。
第2章 舊信里的悔意沈硯之拆開信時，指節(jié)發(fā)顫。信紙上的字跡歪歪扭扭，
像被水浸過又曬干的枯葉。“哥，我在深圳服裝廠打工，每天站十二個小時踩縫紉機，
才知道嫂子當年看八臺機器有多累。”他喉結動了動，往下翻，“那年車間先進名額，
是我偷偷把你給嫂子的推薦表換成了小梅的。我總覺得你疼我不夠，現在才明白，
是我太不懂事……”紙頁窸窣響。最后一句被重重畫了道線：“月子里那碗雞湯，
是我故意摔的。嫂子蹲在地上撿碎瓷片，手指劃出血，我還笑她矯情。哥，我錯了。
”鋼筆尖在“錯了”兩個字上洇開墨點，像塊擦不掉的疤。沈硯之的后槽牙咬得發(fā)疼。
三年前那個雨夜突然撞進腦子里——他在上海出差，車間主任打來長途電話：“周晚棠生了，
是個小子！”他對著嗡嗡響的話筒嗯了聲，說“等我回去”，卻因為要簽批新設備合同，
又多留了三天。等他趕回家，周晚棠正蹲在灶前熱粥。小航在搖籃里哭，聲音啞得像小貓。
他伸手去抱孩子，被她躲開?！盁巳欤瑒偼??！彼阎嗍⑦M碗里，“你沒問出生時辰，
我記著呢——五月初七，寅時三刻?！彼敃r只當她鬧脾氣，現在才想起，
那三天她抱著高燒的孩子，在雨里跑了三趟衛(wèi)生所?！吧驈S長？”郵遞員老李探進頭，
車筐里的信件被雨淋濕了邊角。“您妹妹那信我剛給您放桌上，貼的廣東郵票，印著花城呢。
”老李搓搓手，“前兒個我給周同志送包裹，見她抱著小航在修屋頂，瓦縫里漏雨，
把縫紉機都打濕了?！鄙虺幹氖种该偷厥站o，信紙發(fā)出脆響。他沒回辦公室，
直接騎車往家趕。老木柜最底層，紅布包著的結婚證還在。紅皮本邊角磨得發(fā)白，
像周晚棠現在看他的眼神——鈍鈍的，沒溫度。翻開內頁，夾著張兩寸照片。
周晚棠穿著洗得發(fā)白的藍布衫，發(fā)梢沾著點棉花，眼睛亮得能照見人。那是領證那天，
他嫌照相館貴，拉著她在廠門口的梧桐樹下拍的?！皟x式等攢夠錢再辦?！彼f這話時，
她正把喜糖紙一張張疊成小蝴蝶，說要串成門簾。后來沈昭昭要去上海學裁縫，
他把買喜糖的錢全給了妹妹。周晚棠沒鬧，只是把疊了一半的蝴蝶收進鐵盒，說：“昭昭小，
該疼?！辫F盒還在老木柜里，現在應該跟著她搬去了巷尾的裁縫鋪。雨還在下。
沈硯之跨上自行車，后架上綁著從倉庫順的新瓦。車鈴鐺在巷子里叮鈴作響，
他在裁縫鋪門口剎住車——周晚棠正低頭踩縫紉機，左手指尖滲著血，
在藍布上暈開個小紅點。“晚棠?！彼斫Y動了動，“我錯了。”縫紉機“噠噠”聲沒停。
她頭也不抬，拿布角裹住流血的手指，針腳卻亂了半寸。小航趴在桌上寫作業(yè)，抬起頭看他，
又迅速埋下腦袋。“屋頂該修了?！彼噶酥嘎┯甑耐呖p，“明兒我?guī)邅怼?/p>
”周晚棠終于抬頭。她的眼睛像結了層薄霜，可睫毛還是顫了顫，
像當年他第一次夸她擋車技術好時那樣?！安挥谩！彼芽p好的褲腳疊齊，“我自己能行。
”沈硯之退到門口。雨絲順著屋檐滴下來，落在他腳邊的水洼里。
他抬頭看了眼屋頂——最邊上那片瓦裂了道縫，雨正順著縫往屋里滲，在地上積成個小水灘。
小航突然拽他褲腳：“爸爸，我數學題不會?！敝芡硖牡氖诸D了頓，終究沒攔。
沈硯之蹲下來，看見本子上歪歪扭扭的數字?！拔逯煌米?，
三只雞……”他想起上周替小航補作業(yè)時，孩子說“媽媽算題比爸爸快”，
又想起周晚棠說“小航不愛吃食堂的紅燒肉”——她把孩子的喜好記得比他清楚十倍。
“爸爸教你?！彼闷疸U筆，“雞有兩條腿，兔子有四條……”縫紉機又響起來。
周晚棠的影子投在布上，發(fā)尾垂落，和照片里那個在梧桐樹下等他的姑娘重疊了一瞬。
傍晚時，云壓得更低了。沈硯之收拾工具準備下班，聽見傳達室老李喊：“要下暴雨了！
”他猛地想起什么，抓起雨衣往外跑——巷尾那間矮瓦屋的屋頂，裂了道能漏雨的縫。
第3章 暴雨夜的背影傍晚五點半，沈硯之在食堂窗口打了兩份番茄炒蛋。瓷碗里浮著油星，
他盯著看了會兒，又讓大師傅多舀了勺湯——小航愛泡飯吃。
雨是從他跨出車間門那會兒下大的。豆大的雨點砸在鐵皮屋頂上，噼啪響得人耳朵發(fā)疼。
他把飯盒塞進懷里護著，自行車騎得飛快，車鈴在巷子里撞出一串亂響。裁縫鋪的門半掩著。
他推開門，先聽見"叮叮當當"的接水聲——周晚棠正踮腳往漏雨的瓦縫下挪鋁盆，
水珠子"啪嗒"砸進盆里，濺濕了她的藍布衫下擺。小航蜷在縫紉機旁的竹床上，
額頭紅得像剛出籠的饅頭。他攥著周晚棠的衣角哼哼："媽媽，冷。"周晚棠伸手摸他腦門，
指尖抖了抖。她扯過條舊毯子裹住孩子，彎腰要背，
后腰卻撞上身后的木柜——前兒修屋頂時磕的青還沒消。"我來。"沈硯之沖過去，
飯盒"哐當"掉在地上。他蹲下身，小航迷迷糊糊撲過來，滾燙的小臉貼在他脖子上。
周晚棠的手懸在半空，指甲蓋掐進掌心。她抓起墻角的油布傘，傘骨斷了兩根，漏雨。
"醫(yī)院在南邊。"她聲音啞得像砂紙擦過，"雨大，你走慢點。
"沈硯之把雨衣脫下來裹住小航。雨順著他的帽檐往下淌，砸在青石板上濺起水花。
他背得急，鞋跟踩進水洼里，"噗"地一聲，褲腳全濕了。急診室的白熾燈刺得人睜不開眼。
護士小劉舉著體溫計直搖頭："39度8，得輸液。"她翻著病歷本皺眉，"血漿也備著吧，
萬一燒出炎癥......""抽我的。"沈硯之擼起袖子。他手腕上還沾著修屋頂的泥，
被酒精棉一擦，紅了片。護士遞來輸血單："家屬簽字。"沈硯之的筆停在半空。
輸血單最下面一行，"出生日期"欄里寫著"1984年4月17日"。他盯著那串數字，
后槽牙咬得發(fā)疼——1984年4月17日，他在火車上顛簸了整宿，
因為車間新機器出故障被緊急叫去南京。"晚棠。"他轉身，看見周晚棠正站在掛號窗口前。
她的藍布衫全濕了，貼在背上，發(fā)尾滴著水，在地上積成個小水灘。"沈廠長。"她沒看他，
視線落在墻上的電子鐘上，"明天上午九點，民政局。
""當年......""當年你說'昭昭小，該疼'。"周晚棠打斷他。
她從帆布包里摸出個鐵盒，盒蓋邊緣磕得坑坑洼洼，"我疊了三百只糖紙蝴蝶，想串成門簾。
后來昭昭要去上海，你說'晚棠懂事，不會在意'。"鐵盒"咔嗒"打開，
三百只蝴蝶嘩啦啦撒在桌上。紅的綠的金的，翅膀上還留著當年壓平的折痕。
護士小劉悄悄退出去。消毒水味混著雨水的腥氣，在診室里漫開。小航燒得說胡話，
抓著沈硯之的手喊"爸爸"，他應得喉嚨發(fā)緊。"手續(xù)我都準備好了。
"周晚棠把鐵盒推過去，"你簽了，我?guī)『桨崛ナ〕恰?/p>
"沈硯之的手指撫過輸血單上的日期。1984年4月17日，那天凌晨三點，
他在南京的招待所接到電話，是傳達室老李的大嗓門："沈技術員，你愛人要生了！
"他買了最早一班火車往回趕?？傻人麤_進產房，只看見周晚棠閉著眼，
床頭的雞湯碗碎在地上，湯漬混著血，染紅了半張床單。"醫(yī)生說，你疼了整宿。
"他聲音發(fā)顫，"我買了紅糖，在包里......""紅糖化了。
"周晚棠低頭整理小航的被角，"在火車上淋了雨，全黏成塊。
"輸液管里的藥水一滴一滴往下落。沈硯之盯著小航紅撲撲的臉，
突然想起三天前替他補作業(yè)時，孩子指著算術題問："爸爸，為什么我生日你從來沒來過？
"他當時說："爸爸忙。"現在他終于明白——不是忙，是他把所有的"該疼"都給了別人，
獨獨忘了，那個在產房里疼得咬破嘴唇的女人，
那個抱著高燒的孩子在雨里走了三站路的母親，才是最該被他捧在手心里的人。
輸血單被雨水泡得有些皺，日期卻清晰得刺目。沈硯之的手指搭在"監(jiān)護人簽字"欄上，
遲遲落不下去。周晚棠站起身，把傘往他手里一塞："雨停了我來接小航。
"她走到門口又頓住，"沈廠長，有些冷，是捂不熱的。"門"吱呀"一聲關上。
沈硯之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，喉結動了動，終究沒喊出口。小航在病床上翻了個身，
攥著他的手指更緊了。沈硯之低頭，看見孩子手背上貼著輸液貼，
針孔周圍青了一片——和周晚棠縫衣服時被針扎的紅點，像極了。窗外的雨還在下。
沈硯之摸出兜里的結婚證，照片上的周晚棠穿著藍布衫，眼睛亮得像星星?，F在那星星滅了，
他望著輸血單上的日期，突然想起當年她疊蝴蝶時說的話："等攢夠錢辦儀式，
我要穿紅蓋頭，你得用大紅花轎抬我。"他攥緊結婚證，指節(jié)發(fā)白。原來最該攢的"錢"，
從來不是喜糖和紅綢，是她那顆被他揉碎了三年的心。
第4章 輸血單上的雨夜沈硯之盯著輸血單上的日期，1984年4月17日，
墨跡被雨水泡得發(fā)暈，卻像根針直扎進眼底。他手指微微發(fā)抖，
三年前那個雨夜突然在眼前清晰——他攥著出差報告沖進傳達室時，
老李舉著電話喊："你愛人要生了！"他買了最早一班火車，擠在綠皮車廂里攥著紅糖包，
想著等見到晚棠，先給她沖碗熱湯。"沈同志？"王大夫拍了拍他肩膀，
化驗單在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，"孩子燒到39度，得馬上輸液。你是父親吧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