戶部掌管全國的疆土、田地、戶籍、賦稅、俸餉,屬于替皇帝看管錢袋子。
鄭昌胤在戶部任員外郎,雖然官職不高,卻是個公認的肥差,因為他的主要差事就是“雞蛋里挑骨頭”。
地方州府的收入和開支都要報給戶部審核,鄭昌胤負責審核開支項,只要地方銀子送的不到位,再合理的開支理由也會被他挑出毛病,將賬本打回去要求地方重做。
“吃拿卡要”被他玩的明明白白。
各州府若想盡快拿到批款,必要將他這第一道關卡打點好,否則申請根本遞不進去。
今日鄒侍郎私下設宴款待他,一方面答謝其嫁女,另一方面告訴他一個天大的好消息。
這次考績他得了優(yōu),年底有望被提到郎中,成為正五品官員。
郎中是中級官員晉升朝廷要員的重要節(jié)點,一旦跨過五品,他就相當于進入了高官序列,再也沒人敢說他是借祖上庇蔭做官。
鄭昌胤越想越高興,嘴里也哼起小曲,仿佛錦繡前程指日可待。
他剛踏進二門,還沒站穩(wěn)腳跟,目光便被門口的一抹粉紅所吸引。
定睛一看,原來是紅姨娘穿著一身單薄的粉紅煙紗裙站在門口,巧笑嫣然地喚道:“老爺,您今日放衙怎的如此晚,紅兒都擔心您了?!?/p>
鄭昌胤人逢喜事精神爽,見翠紅滿是柔情蜜意,便也沒計較她不顧禮數堵門攔道。
他瞇起眼睛,仔細端詳起眼前的女子。
雖非絕色佳人,但勝在年輕嬌嫩,尤其穿上粉紅衣裳,猶如初綻的花蕾般嬌艷欲滴,倒也算秀麗可人。
鄭昌胤的目光在她身上游移,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她在榻上的大膽風情,心中不禁泛起一絲漣漪。
這個小婢女什么都好,唯獨姓茍,有失風雅,因此他便讓下人喚其紅姨娘,倒也有幾分紅袖添香的旖旎味道。
鄭昌胤暗想,若翠紅能識文斷字就好了,閑暇時與她談詩論文,倒也不失為一種情趣。
正思索著,翠紅就嬌柔地挽上他的胳膊,柔聲細語道:“老爺,紅兒今日學了首絕妙好詩,您可要聽聽?”
鄭昌胤頓時來了興致,饒有興味地問:“哦?你竟然還會背詩?看來跟著老爺我,真是長進了不少,快說來聽聽!”
翠紅嘟起小嘴,嬌嗔地抱怨道:“老爺,吟詩作對最講究意境,您看這院子,空蕩蕩的,一點詩情畫意都沒有,多煞風景啊。不如我們找個景色好的地方,紅兒再慢慢跟您討教,可好?”
鄭昌胤見她上進,心中越發(fā)歡喜,連忙點頭應道:“好好好,都聽你的!咱們去花園如何,對月吟詩豈不快意?”
翠紅聽了不禁有些失望,小嘴撅得老高,嘟囔道:“花園雖好,但這個時節(jié)光禿禿的,菊花也被夫人搬回了院子,實在沒什么好看的?!?/p>
“那咱們去湖邊?”鄭昌胤繼續(xù)提議。
翠紅眼睛霎時亮了起來,喜笑顏開地說:“好啊好啊,今天月圓,湖邊景色定然極好?!?/p>
鄭昌胤也來了興致,雙手不停地在她身上游走,兩人膩膩歪歪走向明珠湖。
與此同時,鄭如堇快步如飛地離開不遠處的月洞門,三拐兩拐就抄進一條小路,直奔湖畔跑去。
鄭清漪早已在湖邊焦急地等待著,她不時地踮起腳尖張望,嘴里還不停地念叨著:“這個小賤人怎么還不來!”
眼見月升中天,她的耐心終于被消耗殆盡,氣急敗壞地對身旁的平安道:“你趕緊去偏院看看,那個死丫頭怎么還沒來!”
沒等平安應聲,鄭如堇就如同月光下仙子一般,裊裊娜娜地出現在兩人的視野之中。
只見她身著一襲華麗的錦繡衣裳,衣袂飄飄,步伐輕盈,宛如天際最璀璨的星辰,令人目眩神迷。
月光朦朧,美人如斯,讓人一時間有些恍惚。
鄭清漪看著美貌靈動的四妹妹,心中的嫉妒之火愈發(fā)熊熊燃燒起來。
“四妹妹如今可真是貴人事忙??!”她強壓著心頭的不快,皮笑肉不笑地說:“姐姐不過想給你添妝,竟然還要等上半個時辰!”
鄭如堇輕撫鬢角的金釵,神情得意地說:“姐姐莫要怪罪,實是鄒侍郎送來的彩禮太過豐厚,妹妹清點了好久才理明白,這才忘了時辰?!?/p>
鄭清漪強忍心中的不快,咬了咬后牙,努力讓聲音平和:“鄒侍郎身居高位,所送的東西自然不會差。上次妹妹讓我看的鴛鴦同心如意佩屬實罕見,不僅通體晶瑩剔透,還做工精致,能否再讓姐姐欣賞一下?”
鄭如堇嘴角微微上揚,回道:“姐姐這是說的哪里話,不過是一枚玉佩而已,有何不可?!?/p>
說罷,她低頭解開了腰間的玉佩,高高拎起,示意鄭清漪看清楚。
鄭清漪最見不得她這副小人得志的模樣,面上還裝作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,說道:“這大晚上的,光線實在有些昏暗,妹妹再走近點,讓姐姐看得更清楚些?!?/p>
鄭如堇從善如流地走到她眼前,舉著玉佩問:“這樣姐姐可能看清?”
鄭清漪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,輕聲說:“嗯,自然是清楚多了……”
她突然毫無征兆地伸出手,一把奪過玉佩,然后用涂著丹蔻的手狠狠將鄭如堇推進湖中,口中咒罵:“賤人!還妄想嫁得比我好?簡直癡人說夢!”
只要鄭如堇從這個世界上消失,那么爹爹自然就只能讓她替嫁。
這樣一來,以后享受錦繡人生的就是她了!
然而鄭清漪沒注意的是,鄭如堇被推向湖中的瞬間,臉上竟然浮現著微笑。她雙手張開,神情愜意地墜入水中,仿佛正在迎接新生。
隨著“撲通”一聲,平靜的湖面被濺起了高高的水花。
這巨大的聲響在寂靜的夜空中回蕩,打破了原有的寧靜。
“老爺,您聽,那是什么聲音!”翠紅的驚叫聲驟然響起。
鄭昌胤心頭一緊,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。
跟在他身后的長隨也突然喊道:“糟糕,好像有人落水了!”
長隨的話音未落,一行人便看到鄭清漪神色慌張地朝他們跑了過來。
“你怎么在這!”鄭昌胤嚴聲問道。
鄭清漪被父親撞了個正著,雙腿瞬間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,軟綿綿的跪坐在地上,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著,連頭都不敢抬,更別提回答問話了。
鄭昌胤看著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的女兒,當即皺緊了眉頭,滿臉怒容地吩咐道:“你們還愣著干什么?還不快去湖邊看看!”
隨從們不敢耽擱,一窩蜂地朝著湖邊跑去。
只見湖邊漂浮著一個人,在水中不停地撲騰著,然而力度已經越來越小,顯然沒了力氣。
下人們不敢耽擱,急忙從旁邊撿起一根長棍,努力將湖中人拉上岸。
經過一番手忙腳亂的折騰,渾身濕漉漉的鄭如堇終于被拖上岸,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著湖水,而后身體一軟,徹底暈了過去。
翠紅連忙高聲喊道:“快去叫郎中??!四姑娘昏死過去了!”
鄭清漪眼睜睜看著這一幕,身體因過度的恐懼而不停地顫抖。
她怎么也想不到,父親竟然會大半夜到湖邊散步。
她……完了 !
原本漆黑一片的鄭府突然陷入慌亂,已經熄滅的燭火一盞接一盞地亮了起來。
睡眼惺忪的丫鬟們披著衣服先后跑出來,有人燒水,有人熬姜湯,頓時忙成一團。
賀掌事領著幾個身材魁梧的婆子將鄭清漪和平安從湖邊帶走。
沒過多久,孫姨娘也被帶了出去。
翠紅端著剛熬好的湯藥和姜湯走進偏院,低聲喚道:“四姑娘醒醒吧,我把下人都支走了,你起來喝點湯藥?!?/p>
鄭如堇這才從床上爬起來,問道:“外面怎么樣了?”
翠紅邊吹著碗中的湯藥邊回答:“平安那丫頭不禁打,還沒怎么用刑就全招了,說是孫姨娘和鄭清漪意圖搶婚,才將你推進湖中殺人滅口。老爺氣得火冒三丈,夫人也說要嚴懲不貸,估計孫姨娘這次要被發(fā)賣了?!?/p>
鄭如堇面無表情地撫摸著左手腕,聲音如同寒風般冰冷:“孫姨娘替盧氏做了那么多的臟事,盧氏不會讓她活著離開的。”
翠紅沒想到這一層,手中的動作一頓,結結巴巴地說:“可是……孫姨娘畢竟也為老爺生兒育女,老爺他……應該不會那么狠心吧?”
“狠心?”鄭如堇冷笑道:“鄭昌胤根本沒有心?!?/p>
這話讓翠紅渾身一顫,手中的碗差點滑落。
她不禁再次審視起連日與她纏綿床榻的儒雅男人,雖然不想相信,內心深處卻有一道聲音告訴自己,四姑娘說的沒錯。
世家子弟皆薄情,可笑她還期冀自己會成為例外。
“你先喝湯藥吧?!?/p>
鄭如堇偏過頭,將遞來的藥碗推遠,輕聲說:“倒了吧,我不喝?!?/p>
翠紅真心勸道:“不喝怎么行,湖水那么冷,你又在里面泡了那么久,萬一染了風寒可怎么辦!”
鄭如堇驀然抬頭,問道:“不染風寒,我明天還怎么裝???”
翠紅頓時明白過來,連忙起身將湯藥倒進鄭如堇種在窗臺的盆栽中,隨后將姜湯也一股腦兒倒進去。
鄭如堇淡漠的聲音又從她身后傳來:“我明明種了三盆南天竹,你就可著一盆澆?”
翠紅……
她是傻了嗎?
就在這時,天邊驟然劃過一道亮光,緊接著是驚天動地的響雷。
夜風四起,豆大的雨點如瓢潑般傾瀉而下。
突如其來的雨勢讓翠紅措手不及,馬上轉身檢查窗戶有沒有關嚴。
當她回頭時,卻發(fā)現四姑娘穿著淡紫色的寢衣推開房門,毫不猶豫地走進傾盆大雨中。
漆黑的雨夜中,小小的身影煢煢孑立,仿佛在與無盡的黑暗抗爭。
那隨風飄揚的裙裾在雨中開成破碎的芙蓉,渾身透著說不出的孤勇和寂寥。
翠紅突然有些害怕,這女孩不過才十四歲的年紀,卻步步為營,甚至對自己都能下得了狠手,周身的狠勁讓她有些不寒而栗。
她是萬萬比不上的。
深夜,偏院再次慌亂起來。
墜湖的四姑娘忽然高燒驚厥,連郎中都束手無策。
翌日,鄭如堇依然高熱不醒,鄭昌胤和盧氏在偏院急得團團轉。
鄒府迎親的小轎子也已經停在了門口,這可怎么是好!
鄭昌胤心下一狠,說道:“將鄭清漪放出來,趕緊梳妝打扮,替嫁!”
盧氏別無他法,只能依計行事。
廖媒人看著被眾人簇擁送出的鄭“四姑娘”,不禁驚叫出聲:“盧夫人,這......好像不是府上的四小姐!”
人總不能像雨后春筍般一夜長高吧?
盧氏連忙笑著解釋:“我那死丫頭福薄,這幾日染上風寒,藥石無醫(yī),怕是兇多吉少。這個是我府上的二姑娘,也是樣樣出挑,絕不會讓廖媒人為難?!?/p>
隨后她悄悄將一錠銀子塞進了廖媒人的手中,繼續(xù)哄勸道:“您就幫幫忙吧,這門親事對鄭家來說至關重要,萬不能出了岔子?!?/p>
廖媒人上下打量起來鄭清漪,見她生得眉清目秀,雖然沒有四姑娘長相嬌俏,但勝在身姿窈窕,看起來也不差。
她輕輕地掂了掂手中的銀錠子,露出一副為難的表情:“哎,您看這事兒鬧的,我還得專門跑一趟官府更換納妾文書,也不知道該怎么跟鄒侍郎交差?!?/p>
盧氏忍住想翻白眼的沖動,又從袖子里摸出一錠銀子,塞進廖媒人的手中,同時賠著笑臉說:“確實事發(fā)突然,勞煩廖媒人幫忙周旋?!?/p>
廖媒人握著手中沉甸甸的銀子,終于滿意地說:“哎呀,也是我年紀大了,記性不好,盧夫人明明說嫁的是二姑娘,怎么就記成四姑娘了呢。這事我稍后就去處理,夫人不必為難?!?/p>
說完,廖媒人走到鄭清漪面前,笑著說:“二姑娘,吉時已到,咱們起轎吧!”
鄭清漪心中的喜悅再也難以抑制,臉上終于綻出燦爛的笑容,害羞的低著頭,小心翼翼地邁進了粉色的小轎里。
待坐穩(wěn)后,轎子被搖搖晃晃地抬起,她的雙膝也不斷傳來劇痛。
昨晚嫡母罰她跪祠堂,她在冰冷的地上跪了整整一夜,膝蓋早已被磨得紅腫不堪。
那時的鄭清漪真以為自己要命不久矣,沒想到居然還有這般造化。
真的得多謝鄭如堇的“福薄”。
粉色小嬌帶著鄭清漪緩緩離開垂花門,一行人漸行漸遠,慢慢消失在白日中。
沒過多久,垂花門旁邊的側門再次被推開。
兩個身材瘦小的家奴吃力地抬著一卷草席走了出來,嘴里還不停地嘟囔著:“大早上送尸,真是晦氣?!?/p>
“哎,你快別抱怨了,府里的半個主子都不過是一碗斷腸草的事,咱們哥倆的這條小命可得仔細些?!?/p>
兩人紛紛搖了搖頭,認命地抬著尸體離開。
鄭如堇靜靜站在窗邊,扶著窗棱舉目遠眺。
陽光灑在臉上,令她眼眸彎成月牙,看起來似笑非笑。
她解開左手腕上綁著的手帕,緩緩展開。
那帕子的四角寫滿了人名,中間赫然寫著鄭昌胤、盧耀梅、梁天澤三個名字。
她凝視著這些名字,然后從抽屜里拿出一支朱砂筆,毫不猶豫地在孫輕煙、鄭清漪處畫了個大大的叉。
與惡為伍之人,必將深受其害,自取滅亡。
這兩人的名字旁,另一個人的名字也畫著叉——徐二娣。